炮火將寧海鎮轟擊得滿目瘡痍,淳親王在張臣的護衛下打馬巡視戰場,群鴉渴望腐肉的歡喜聲盤旋在戰場上空! 石林虎拄著滿身都是豁口的馬刀,坐在被炮火熏黑的半麵土墻旁,想從懷中掏出煙草來上一口。還未散盡的硝煙吹黑他的麵龐,待他手指顫抖的從懷中摸出裝著煙草和紙卷的布袋,才發現布袋早已被鮮血浸透。他從中挑出一張還算乾凈的紙卷,用手指將煙草撚碎,點燃火折子,混合著煙油和人血腥氣的煙霧“噗”地一聲入肺,嗆得他想流淚。 在他麵前,津海的守軍正從燒得焦黑的屍體中尋找己方幸存的士兵。他們是第一批慘死在“北伐軍”臼炮裡的寧海守軍,其中很多人連子彈都沒上膛,就被突如其來的臼炮轟得血肉模糊。 群鴉從天空飛落,它們落在殘破的土墻上或者埋伏在斷裂的樹乾旁,等搬運屍體的士兵一走遠,就成群的撲到就近的屍體上,啄食死者的眼珠或啃咬完好的皮肉。淳親王拉住馬轡,還未等座下戰馬前蹄落地,手中短槍就“砰”地一聲射出子彈,正中一隻在他麵前想要啃食死屍的烏鴉! 剩餘的烏鴉聽聞槍聲響起,驚嚇地抖起翅膀,紛紛騰空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青格爾泰的贊美聲跟烏鴉飛起的速度一樣迅疾,還未等淳親王將短槍收起,就在他馬後響了起來。 “長生天賜予你的眼神如鷹一樣銳利,賜予你的血肉如虎豹一樣堅韌,賜予你的槍法跟閃電一樣迅疾!” 淳親王回身,將右手捂在左胸上,微微躬身,“諸王之長的話語如蜜一樣香甜,讓我時時都能從中感受到您的善意如滔滔江水一樣不絕。”這一句他是用塞北話回答,下一句便切換成了中原話,“您的兒郎跟您一樣都是上天賜福之人,此戰功勞不小,回京後我必會向陛下請旨,封賞他為臺吉!” 青格爾泰得意地撫摸著頜下的細須,此前他一向自恃身份,從沒在眾人麵前說起過中原話。不過此時他心情大好,淳親王能用中原話在眾位將領,眾多塞北王公麵前誇耀他的侄子,還當場許諾封賞塔馬察為臺吉,讓他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才學。他躬身回話,“那還是淳王爺慧眼識珠!” 淳王爺聽到青格爾泰口中生硬的“慧眼識珠”四個字,心中一樂,暗笑道,“沒想到這老文盲塞北字不識幾個,中原的成語用得倒是貼切”。心中雖這麼想,但他臉上還是裝出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回話道,“還是諸王之長栽培之功,想你天上的兄長看到自己的兒郎能在您的羽翼下成材,想必也會感到欣慰的!” 青格爾泰聽到淳親王說起自己的兄長,不由得長嘆一聲。他用塞北語喚來塔馬察,跟他講述了淳親王先前的話語,說完拍了拍他的手臂,端詳著他那跟故人相似的麵龐,話語都有些顫抖,“小鷹總有一天要離開巢穴,孩子總有一天要騎上烈馬。不要忘記你的阿爸,你無論走多遠,他都會在天上看著你。” 塔馬察答應一聲,然後轉頭麵向恭親王,躬身道:“謝王爺栽培。”激動之餘,竟在馬背上唱起歌謠,“為謝王爺栽培之恩,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巖石,跟隨王爺。征討外敵,挖取人心!王爺旗幟一揮,叫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為王爺沖鋒陷陣,奔馳萬裡,日夜不停!” 淳親王大喜,從腰間摸出一塊玉佩,丟給塔馬察。塔馬察接過,從脖間取下掛著“天珠”的項鏈,用小刀割斷鏈條,將玉佩串入到“天珠”旁,重新掛到脖間。塞北人多信黃教,這“天珠”也是青格爾泰特意去佛寺求來的。現在塔馬察能將淳親王親賜的玉佩與青格爾泰所求的“天珠”放在一起,也是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心中已將淳親王擺到與自己叔父一樣的地位! 淳親王按轡徐行,戰馬走過焦臭的屍體旁,打了一個響鼻。這是寧海鎮西南的一角,戰爭最早打響地方。我方三千鎮守在這的守軍,有一大半都成了孤魂野鬼。淳親王無言地聽著手下統計的戰報,寧海一役,我方總共投入兵力一萬兩千字,其中七千寧海守軍,陣亡三千餘人,失蹤八百餘人,重傷者達一千餘人,剩餘者也多帶輕傷。敵方則陣亡一千八百多人,其中含一位將軍。手下匯報完畢,將“北伐軍”張有友的銘牌遞給淳王爺,他的死屍被單獨擺在一旁,有專門的士兵看守,沒有烏鴉敢上前啄食! 淳王爺接過銘牌,西下的陽光照著他的側影,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夕陽如火,也照耀著塌了一半城樓的津海南門,風中隱約傳來誰的啜泣聲! “張臣!”淳親王沉默半晌,終於開口。 “下官在!”張臣打馬向前。 “你派兩名士兵去雙峰鎮給石雲水送我一句口諭,就說可以明天清晨讓他派一百名不攜任何武器的士兵來寧海鎮收取屍首,包括那名將軍的!” “王爺這?”張臣有些不解,按照慣例,敵軍屍首一向拋屍荒野,任野獸啃食。隻有春夏怕引發疫病時,才會放火焚燒,就這都會被稱為“大德”。 “他們都是我大邘子民。”淳親王將張有友的銘牌握在手中,“隻是受奸人蒙蔽罷了!” “淳親王愛民如子,千歲千歲千千歲!”眾位將領聽後,連忙高聲喊道! 淳親王沒理會眾人的喝彩聲,直接打馬走到石林虎麵前,剛才他在戰場另一側就看到了他。淳親王從懷中摸出一盒紙煙,是西洋產的高檔貨,煙盒封麵上還印著西洋的鋼鐵大橋。他一揮手,丟到石林虎懷裡。石林虎看到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紙煙,身體一驚,待看到是淳親王後,眼眶通紅,強忍著淚水,喊了一句,“王爺!” 淳王爺一身重甲,騎馬站在石林虎麵前。風卷起他的大氅,帶著戰場的硝煙,一起撲到石林虎麵前。 “你做的很好,若是沒有你,我們根本守不住寧海!” “是王爺指揮有方,卑職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石林虎半跪下,對著淳王爺行禮。吐出前麵的話後,他扭頭看向擔架上自己缺胳膊斷腿的親衛,大著膽子說道:“眾位將士為保寧海血灑疆場,還請王爺多多厚待他們!” 淳王爺皺起眉頭,對石林虎剛才的話有些不悅,“津海解圍後,戰死的加倍給撫恤金,對其家屬免賦稅兩年。受傷者,朝廷優待,綿延子孫!” “王爺萬歲!”聽到淳王爺此話的士兵紛紛下跪,對著淳王爺高喊道。淳王爺聽著眾人口中“萬歲”聲,眉頭雖然緊皺,內心卻有些歡喜。他本是道武帝第六子,論能力也在元成帝之上,這皇位當年若是傳給他,邘朝可能不會有如此多的災禍。 不過,他很不滿石林虎剛才的“要挾”說辭。這些賞賜他日後會給,但他不說,誰也不能開口去要。這是當權者的逆鱗,誰也觸碰不得,哪怕他是自己的愛將,甚至是自己的血親! “今晚五軍營、火神營會到達津海,你也入席隨侍吧!”淳親王丟下這一句,不等石林虎回話,便打馬離開。臨走時,他才想起什麼,轉過身回了一句,“楊宏康還活著,隻是被馬折斷了腿骨。” 石林虎聽著這一句,強忍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他拄著馬刀,背對著戰場,無聲地哭了起來。夕陽在不久之後就落下了山坡,夜晚的津海張燈結彩,百姓喝著酒看著入城的五軍營以及火神營,新式的製服,新式的槍械和大炮鼓足了眾人的底氣。今日,朝廷就在寧海勝了一役,石雲水的“北伐軍”終究是一支孤軍。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津海的百姓好似預見到了日後的勝利,今夜戲臺上最火的,便是“蕩寇殺賊”的戲碼! 淳王爺一身親王補服,石青色的補服上繡著四團五爪金龍。他今日在津海南門旁的將軍營帳設宴,為遠道而來的五軍營和火神營接風洗塵。除張臣奉命鎮守寧海鎮外,各塞北諸王,城中雲都尉以上軍官都要出席。薛照則被特批,允許他跟隨鄭大人一起參加夜宴。 薛照早就聽聞過京城九大營的名聲,卻始終不得相見。今夜,他有些興奮的站在鄭大人身後,探著腦袋,看著正往將軍營帳走來的五軍營和火神營各位軍官,將今日白天在城下受到的驚嚇一掃而空! 鄭大人吊著一條胳膊,覺察到薛照興奮的神情,小聲跟他說,讓他老實點。今日城下阻擊戰,鄭大人受了點輕傷,端槍的左手被敵人子彈鉆了一個小孔,現在正用繃帶吊在胸前! 薛照聽到鄭大人這麼說,也收斂了一下興奮的神情。鄭大人看了他的樣子,心想一會兒劉啟明就要跟他相見,不由得想要事先給他灌輸一點關於京師九大營的知識,免得他被鄙視,便開口道:“你知道京師九大營是哪九大營嗎?” “聽官衙裡人講過,說是分擅撲營、虎槍營、哨探營、虎豹營、驃騎營、五軍營、火神營、軍工營、軍備營這九營。” “那每個營的兵種、職責你清楚嗎?” 薛照搖搖頭,鄭大人見狀繼續說道,“像這五軍營吧,便屬步軍,分前後左右中五軍,又分先登、陷陣、奪旗、斬將四陣,是聖上抽調各省的精銳步兵組成的,裝備清一色的新式步槍,是我朝精銳中的精銳!火神營,則是我朝第一個全炮兵軍團,裝備騎兵炮、步兵炮、臼炮等等各式火炮,無堅不摧,所向披靡。擅撲營和虎槍營則是護衛聖上的親軍,由九大營中各營的精銳擔當,這擅撲營……” 鄭大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咳嗽聲”打斷。他抬頭訕笑得看向麵帶惱怒的青格爾泰,不願得罪這位風頭正盛的“諸王之王”,果斷地閉上了嘴。站在青格爾泰身後的塔馬察認出了鄭大人是今日白天津海城下阻擊“北伐軍”的步兵首領,決定報以好意,對著他笑著點了點頭。 還沒等鄭大人回應,五軍營和火神營的眾位軍官就走到淳親王麵前,他們身著甲胄,對著淳親王半跪下,口中高呼著“千歲”! 淳親王示意眾人平身,並讓身後的婢女給眾位將官倒酒。等到眾人酒杯都滿了後,淳親王舉起自己手中的金杯,“孤聞人言:戰戰栗栗,日慎一日。茍慎其道,天下可有。可‘拜神教’不懂此理。兇徒上犯天顏,下禍黎民,如今又遣孤軍深入,圖謀京師,妄圖以戰養戰,安能不敗?今日孤已率軍於寧海,大敗敵軍,破西王不敗之神話!現今雙峰鎮敵軍士氣低落,援兵不至,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而我軍兵強馬壯,氣吞萬裡如虎,從此攻守異形耳!” “淳親王千歲,此戰必勝!”眾人舉杯高呼,一飲而盡。 酒喝乾後,遠道而來的眾位軍官中走出一位青年尉官。薛照這兩日跟隨鄭大人,也見過了許多軍官,從他的胸前甲胄的補服上認出了他是三等騎都尉兼恩都尉。恩都尉是邘朝外姓功爵中最低的一類,卻是不可封賞的。普通人若是獲封爵位,都是從雲都尉開始做起,沿著雲都尉、騎都尉、車都尉、男爵、子爵,一路最高可升到公爵!可爵位不是世襲罔替的,後人往往每承襲一次,便降一等,一直降到恩都尉便不再降爵。而祖上拿過功爵的,後人升遷後會在新功爵後兼恩都尉一稱,以示優渥! “這位軍官年紀輕輕就升為三等騎都尉,看來祖上的餘蔭還在啊”薛照默默在心裡感慨道。淳親王卻向前握住了他的手,喊出他的名字,“啟明啊,這一路可好!” “回王爺,承蒙王爺洪福,一路坦蕩!”劉啟明低頭作答。淳親王這時牽起他的手掌,將他引到眾人身旁,竟向他一一介紹起來。 “這是塞北的諸王們,打頭的自然是我們尊敬的諸王之長,青格爾泰王爺!”這話淳親王是用塞北語說得,青格爾泰撫摸著胡須,靜靜看著這位年輕人出糗。沒想到這位年輕人能聽懂塞北話,他也用塞北話回答道:“諸王之長的名聲如太陽底下的草場一般,一路綿延至遠方。” 青格爾泰麵露一絲不悅,可當著淳親王的麵也不敢發作,回答道:“小鷹終究還是要離開巢穴,自己捕獵。”他心中對這個被淳親王厚待的青年人有些不滿,覺得他搶了自己和塔馬察的風頭,決定出言譏諷一下。不過,他的侄子比他聰慧許多。等到淳親王向劉啟明介紹自己時,塔馬察從腰間摸出一塊鑌鐵狼牙,送給了劉啟明。劉啟明也笑著接受! “這位,不用我多說了吧!”淳王爺笑著走過塔馬察,將劉啟明領到金敏文麵前。金敏文今日陣前受了炮擊,但所幸隻被氣浪掀翻,傷了幾根肋骨,別無大礙。 “還未到津海北門,便聽到鎮國公率軍馳援寧海,大敗敵軍的戰績。”劉啟明笑著對金敏文鞠了一躬,金敏文將他扶起,半晌後才開口道:“好久不見!” “還有一個好久不見的!”沒等金敏文說完,鄭大人開口說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劉啟明看了鄭大人一眼,瞅著他那吊著繃帶的左臂和右手中的酒杯,“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敢喝酒?” “你來我高興!”鄭大人笑著回答,接著側了一步,將薛照的身影露出來。劉啟明對著薛照,上下打量了一眼,開口問道:“薛照?” 薛照還在嘀咕淳親王剛剛喊得“啟明”是不是先前在帳中他和鄭大人說的那個人,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喊了一聲“到”! 眾人聞言,大笑。劉啟明挑著眉,嘴角毫不掩飾地掛著一抹譏笑,“就他?” “嗯,就是他!”淳親王擺手,眾人止住了笑意,“今日白天,他還和之問在城下成功阻擊西王的親衛騎兵!” 聽到淳親王這麼說,劉啟明收起那一抹譏笑,但還是有些嫌棄的輕聲說道:“但願李大哥沒看錯人!” “李大哥?李大哥是誰?”劉啟明話語雖輕,但還是傳入薛照耳朵中。他本想開口詢問鄭大人,淳親王這時問起話來,他就隻能憋回喉中,腦中卻一直思考著這個“李大哥”到底是誰。 “難道是李曉?”薛照在心裡驚呼,待他重新看向劉啟明時,卻發現他已經被淳王爺拉入將軍營帳中。眾位遠道而來的軍官和原本津海城中的守將從他身旁匆匆走過,跟在淳親王身後,走入將軍營帳中。唯有他,還待在原地,像遠洋裡一艘失去動力漂浮在極地海麵上的輪船,靜靜看著冰山從遠方漂到自己身旁,隱藏在海麵下的大塊浮冰撞碎輪船的水密艙。海水呼嘯著湧入自己體內,這觸手可及的寒冷讓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