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循聲追了數裡,黑夜裡方向莫辨,早已出了鎮甸,行走在一片荒坡之上。 鼓樂聲、吆喝聲時隱時現,到後來消失無響,夜光下瞧見前方地上似躺著有人。上前看是那老道士,眼眶深陷,一雙眸子為人摘去。一時尚未斷氣,口中低聲喘息,似在竭力說著一句話:“是鬼,是鬼,不要去,不要去……” 少沖聽了不寒而栗,正想著背他回去尋醫,老道士突然坐了起來,十指戟張叉向少沖脖子。少沖嚇了一跳,急忙閃開,老道士卻似瘋了一般,持劍向少沖亂刺亂舞。 少沖幾乎為他刺中,和身滾下高坡,方才脫難,爬起來站起,遠遠見他持劍跟來,急忙奪命狂奔。心想他雙目已盲,居然還能找到方向,他與自己無冤無仇,絕不可能刀劍相向,定是中了妖人邪術,敵我不分了。 少沖唬得不輕,隔了一會兒不見老道士追來,便大著膽子轉了回去,見那老道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少沖仍怕他有何異變,折了一根樹枝上前挑了挑,老道士再無動靜,身體卻輕如皮囊,片刻之後僅剩下衣衫,身體已化為一灘血水。 少沖見他死得如此之慘,心中惻然,捧土將他埋了。心想他為妖人所害,自己秉承鐵拐老遺誌,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當去尋那妖人,為老道士報仇。但老道士法術高強已然喪命,自己有何能耐,極可能如老道士所言,還沒見著妖人便被嚇得屁滾尿流。 但少沖生性好強,別人越是瞧不起他,他越是要做出驚人的事業。當下辨明方向,提起老道士的劍,快步向坡頂處行去。 拂曉時分終於找到一座山神廟,入得廟來,未遇一人,隻見座上神像東倒西歪,或被削去腦袋,或被戳爛雙眼,甚是可怖。隻有正中一座白眉真人像,慈目善目,令人可親。供桌上香煙未息,供著果脯、美酒之屬,少沖餓得極了,如饕餮見了美食,盡皆果腹。 酒足飯飽,不覺倦意襲來,他便鉆入供桌圍幔之下臥地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鼓樂聲震耳,有人高聲呼喝:“拜天地呢!”跟著有人來拉少沖出去,隻見殿內鋪陳喜筵,一派鼓樂,兩行花燭,地上紅氈,桌上紅布,十分歡樂。不知從哪裡來的許多人,一個也不識,皆歡聲謔語,向少沖不住的道賀。 又有人牽出新娘來與少沖拜堂,那新娘頂著紅蓋頭,娉娉婷婷,蓮步婀娜,仿佛蘇小樓的模樣,少沖喜不自勝,如牽線木偶由著眾人擺布。 待送入洞房,眾賓客散去之後,少沖與新娘並肩坐在錦床之上。羅幃之內,心中倒有些懷疑眼前是夢非真,但一切又如此真實,連自己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眼前佳人呼吸可聞,香氣撲鼻,脂香粉色,令人魂銷,全然不似做夢。 縱然是夢,少沖也寧願長夢不醒,當下便伸手去揭新娘的蓋頭,這一揭滿心歡喜化作驚天恐懼,原來蓋頭之下竟然是一個骷髏頭。 少沖激靈靈一個冷戰,眼前景象隱於黑暗之中,仍然置身於供桌之下,才知適才做了一場大夢。 正在回味夢中美事,忽聽得外麵有人說話,又隱有喜樂之聲,疑心還在夢中,再仔細諦聽,有幾個女子的哭泣之聲。有人道:“好教列位娘子知道,為夫師從劉海蟾修煉仙術,如今位列仙班,列位娘子跟著我有吃有喝,還能容顏不老,有何不好?” 少沖從桌幔縫隙覷去,殿上燈影閃耀不甚分明,覷見那說話之人穿著奇裝異服,須發、眉毛盡白,看似年歲頗老,但麵皮白嫩,長得尖嘴猴腮,妖氣十足;殿下跪著三名女子,粉麵含淚,蟬鬢歪斜,另有若乾黑衣漢子,手持外五行奇形兵刃,當是妖人一夥,那三名女子也正是被擄來的良家婦女。這裡是妖人的棲身之所,自己苦尋不著,無意中卻找到了。 隻聽那妖人又道:“爾等也休想有人來救,要知我白仙臺的法術登峰造極,已非凡人能敵,他們敢來便是自尋死路。那茅山道士如何,本仙多次饒他不死,居然自不量力,苦苦糾纏,昨夜已死於本仙‘移神大法’之下,連屍首都沒有了。” 另有人道:“是啊,喜是一天,愁也是一天,列位小娘子何不忘了前情往事,承歡於仙師左右。莫要惹怒了仙師,隻落得茅山道士一般的結局,便不好了。” 那三名女子一聽,果然止了啼聲,其中一人道:“仙師愛惜我等,自然是好,但我家人必會另請高人前來搭救。我等追隨仙師,但仙師一死,我等哪有顏麵再見丈夫兒女?” 那白仙臺道:“看來列位娘子對為夫的仙術仍不放心,為夫便露一兩手讓爾等瞧瞧。”隨即取出隨手佩劍,仰麵張嘴,劍身直插入喉,直沒至護手,復又取出,竟若無事。 尋常街頭賣藝之人也會吞劍之術,但所吞之劍為特製,劍身可伸縮,看似吞了劍身,實則劍身縮於劍柄之內。 但白仙臺所吞之劍卻非特製,不可伸縮,竟能吞入肚中,渾若無事。又見他跨步上墻,行走在墻壁之上。武林中有壁虎遊墻的功夫,乃以肚腹吸附在墻壁之上爬行,又有飛簷走壁之術,乃以絕頂輕功,迅疾的身法沿壁飛走。而黃大師卻不疾不緩,如履平地,最後走上房頂,倒掛簷上,鞋底倒似粘在了簷上一般。 三女驚為神人,張大嘴巴直是不敢相信。待白仙臺飄身落地,已是忘了一切,唯有敬服而已。 白仙臺笑著攙扶三女,忽然察覺生人之氣,說道:“本仙早知供果佳釀為人偷食,沒想到那人膽子恁大,居然未曾離去。”溜眼四顧,用鼻子這裡嗅嗅,那裡嗅嗅,漸漸走近供桌。 少沖倒真怕他發現自己,正尋思如何應付,卻聽外麵有人來稟報:“老教主派人來了!” 話音剛落,便有數人直闖入殿來,其中一人道:“白部首,你到底是擁護老教主,還是王好賢那個賊子,就聽你一句話。” 少沖聽此人話音好熟,似乎哪裡見過,但此時不敢再去偷覷。聽白仙臺道:“白某早就說過,聞香宮隻有一個主人,那便是當今聖教主。爾等犯上作亂,可知何罪?” 來人立即和顏悅色,連連陪禮道:“實不相瞞,我等受聖教主差遣,帶來黃金千兩、美女十名慰勞白部首,隻因老怪物越獄而出,來了四川,怕白部首受他唆擺,聽命於他,故而適才試探一番,才知白部首果然忠心不貳。”命人抬上箱籠,打開盡是光燦燦的黃金,又有美姬十名,個個絕色,喜得白仙臺眉開眼笑。 白仙臺道:“卑職誓死效忠聖教主,天地為證,日月為鑒,那是不用說的。” 眾人圍坐一起飲酒,來人道:“假若老怪物以十倍的黃金美女拉籠你,你當如何?” 白仙臺立即正色道:“上差以為卑職是何等樣人?倘若聖教主還信不過在下,就請上差將黃金美女帶回去,即日革了白某的職,做一個尋常教徒也行,千萬別將我趕出教去,卑職願終生為我教效勞。” 談了一會兒話,來使起身告辭,白仙臺也起身相送。待來使走後,白仙臺回到殿上,揩了揩額頭的汗水,自言道:“幸好我早派人打聽了來使的底細,乃王好賢心腹之人,因此才大表忠心,否則此時焉有命在?”忽然想起那個不速之客尚未找到,當下悄無聲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供桌之下。 其出手之快,方位拿捏之準,可以說是手到擒來,少沖不及反抗,也無力反抗。 白仙臺見他是個少年人,儀容邋遢,倒真似過路的乞丐,喝道:“哪來的小乞丐,不想活了,竟敢偷吃本仙供奉祖師的供品?還偷聽本仙隱秘,本仙是非殺你不可了。”手提一掌正欲劈下,卻覺丹田裡空蕩蕩,一絲真氣也提不出來。忽然前心一涼,一柄利劍從他前心透臉穿過,他雙目圓瞪的瞧向握劍的人居然便是那個小乞丐,又是驚奇又是憤怒,但很快脫力倒地。 原來少沖被他一手擒住,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趁他舉掌之際突然掙脫,持劍反身上刺,這一招平天下劍法玄妙無方,加上少沖內功過人,尋常劍客近身之際突然襲擊也無法招架。但白仙臺絕非一般高手,也不至於一劍致命,事起突然倒在其次,主因在於白仙臺一時真氣不繼。 這時不但旁邊人驚詫莫名,連少沖也不敢置信,仿佛仍置身夢境之中,都因此停頓了一會兒,白仙臺的同夥才想起救人,各持兵刃沖了攏來。 少沖正自發愁,卻見殿外沖來十數人,其中一人大聲叫道:“白仙臺違背聞香宮禁令,與官府交結,圖謀不軌,現已伏法就誅,如有不服者視為同黨,一律格殺勿論。”這十數人皆作白衣白巾打扮,正是此前來過的聞香宮使者。 一時間白仙臺的同夥盡皆丟下兵器,退到一邊。 少沖認出使者頭目正是朝鮮相識的木太歲,上前叫道:“木大哥!” 木太歲向少沖看了許久,才道:“是你,少沖兄弟!”把他拉到一旁,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你師父鐵拐老呢?” 少沖聽他提起師父,鼻子一酸幾欲掉淚,道:“師父他,……他讓我去太行山見鏟平幫的幾位堂主。”看來鐵拐老之死尚未傳諸天下,少沖自己也寧願相信師父尚在人世,不願過多提及。 木太歲道:“可是讓你帶什麼話?轉交什麼物事?” 少沖明白在將玄女赤玉簫交還鏟平幫之前,絕不能泄與他人知曉,否則極易橫生事端。當下道:“他們馬大王困於苗疆,家師命我前去報訊,好讓他們多派人手去營救。” 木太歲點頭道:“原來如此!我此行正是奉老教主之命收服白仙臺,哪知他是王好賢的死黨,不肯歸順,兄弟不殺他,我也要殺他。” 那白仙臺一時未死,聽了這話慘然笑道:“原來你雖為王好賢心腹,實為白袍老怪賣命,我白仙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押錯了寶,嘿嘿,你們在酒中下毒,就是想取我性命……”說完這話便氣絕身亡了。 白仙臺原以為木太歲係王好賢的心腹才大表忠心,倘若他肯相信木太歲為白袍老怪辦事,轉而向白袍老怪表忠心,不致落得如此下場。 木太歲命人看住白仙臺的同黨,其抓來的婦女也暫時看管,以免走漏風聲。對少沖道:“你殺了白仙臺,他的同黨必不肯放過你,你不如留在我身邊,待我穩住局麵,將其同黨一網打盡了,你才可能安全離開。明日舉行新部首就任大典,你也跟去參加。”少沖見他一片好意,隻好依從。 次日天未明木太歲帶著少沖向山下趕去。少沖問他道:“去哪兒啊?”木太歲向他一陣搖頭,示意他不可多言。 少沖知他們都是白蓮教的教徒,行事隱秘,確實不該多問。 一行人行了半個時辰,遇到五六個漢子立在路邊,木太歲向他們出示了一個小令牌,幾個漢子一齊行蓮花禮。 眾人又向前行。此後每行四五裡,都有幾人盤查,過了三個崗哨,來到一座寺廟前。 起初廟門緊閉,待眾人來到近處,門從裡麵打開,出來數名白衣人,與木太歲一行作禮畢,當中一人正是飯店中見過的短髭漢。 木太歲道:“劉副部首,小弟來遲一步。” 叫劉應選的短髭漢道:“人都到齊了,就等木爺。” 眾人進到廟內。見大殿前擠滿了人,卻靜悄悄的,隻聞咳嗽聲、呼吸聲。木太歲將少沖安排在後殿禪房歇息,同洪眾到大殿敬了香,並肩來到簷下,隻聽傳頭黃仙遊高聲道:“天清地明,白蓮花開。聞聖教主之語,如飲醍醐;瞻聖教主之顏,如登極樂。今聖教主座下親傳弟子洪眾朝聖歸來,新任我部部首,並為我等傳達教旨,我等皆沐浴潔身,洗耳恭聽。回去之後,還須再三咀嚼領會,緊記在心。”他說罷請出一個黑麵漢子。 那漢子病怏怏的模樣,有氣無力照本宣科地道:“我教自白蓮老祖創教以來,向以除惡救世為宗旨。如今朝綱廢馳,皇帝老兒昏庸無道,蒼生劫難將至,聖教主應劫而生,領導咱們恢復人間凈土。聖教主歷經劫難,受一切苦,如今涅槃重生,蒞臨我四川境內,我等當洗心革麵,痛改前非,甘為聖教主驅馳,以為聖教主獻身為榮。” 眾教徒齊聲高呼道:“甘為聖教主驅馳,以為聖教主獻身為榮!” 木太歲讓眾人靜下聲來,道:“還有一件事向諸位交待,聞香宮三令五申,本教教徒不得與以傳教為名牟取私利,更不得蠱惑人心,妖言惑眾。經查那白仙臺滋擾民間、強搶民女,與永寧土司私相往來,圖謀不軌,實是罪不可恕;本使此次奉賞善罰惡院之命前來,轉達聖教主旨意,即日起革去其部首之職,解往聞香宮發落,昨夜變故突起,白仙臺遭人刺殺,部首一職暫由洪眾代替。至於兇手如何處置,還聽諸位意見如何?” 白仙臺的同夥中有人道:“白部首罪不至死,無論如何都是自家教友,豈能讓人順便殺了?兇手在哪裡,咱們要殺了他為白部首報仇!”此言一出,便有許多人附和道:“對,殺了他!殺了他!” 便在此時,忽響起爆竹之聲,眾教徒正在驚異之際,有人叫道:“火牛來啦,快擋住!” 隻見一頭公牛角上插刀,背上一大捆柴薪燃得正旺,尾巴上不知為誰綁了一串鞭炮,逼得公牛沒命價的向這邊直沖過來。 眾教徒嚇得大呼小叫逃散,逃不及的當場便被火牛撞翻。 那火牛在院中一番橫沖直撞,哀嗥數聲後撞斷大殿的頂梁柱,大殿轟然倒塌,把火牛壓在下麵。 過了許久,眾人不見火牛的動靜,才從四麵聚攏而來。都道:“這火牛來得好生突兀,怕是有人故意而為。” 正紛擾間,有人要向洪眾報事,找來找去不見人,叫道:“部首呢?誰見了洪部首了?” 眾教徒聞聲四處找尋,才從瓦礫堆中發現洪眾的屍身,便都相互埋怨沒有保護好部首。 木太歲此行原是收服白仙臺,任命支持老教主的洪眾為新部首,以為王森反攻聞香宮所用,不意變故突生,洪眾先已喪命。他冷眼一掃,見一老者正欲離去,神色間頗為可疑,當即叫道:“那人是奸細,抓住他!” 那老者見人識出,大掌一揮,推倒數人,翻墻越戶而去。 有人叫道:“我認出來了,他是鏟平幫黑雲堂的堂主舜伯耕。” “他奶奶的鏟平幫敢到太歲頭上動土,抓住他活剝了祭旗!” 那老者正是舜伯耕。因鏟平幫數年前與白蓮教的洪眾結下梁子,才定下此次殺他報仇的行動。少沖前番在街上遇到的一老一少農夫,老的便是他了,因少沖問語犯忌,少的才向他怒目而視。 舜伯耕逃出了山廟,不久與十來名同來接應的嘍羅合會,向南奔了老遠,轉而向東,繞了一圈向北,數丈遠處現出數間磚屋。他手下打個呼哨,磚屋中迎出數人,接著舜伯耕等人進去問道:“舜堂主,可是成功了?” 舜伯耕叫人到山下盯梢,才道:“洪賊已除,隻是馬大王的下落仍未探查到。咱們先不忙回太行山。”他見一名屬下挾著個小乞丐,問他道:“呂汝才,你擄個小孩來作甚?” 那呂汝才便是漕幫的老四,後來漕幫並入鏟平幫,他也歸屬於舜伯耕堂下。當下答道:“屬下認得這小子,他是鐵拐老的徒弟,與白蓮教的跛李、木太歲關係也非同尋常,想必知道白蓮教許多內情,便擄了來。” 舜伯耕道:“都說鐵拐老得了咱幫的寶貝,武當派真機子出麵主持公道,他竟然爽約缺席,後來傳出他手中的玉簫乃贗品,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被你擄到他的徒弟,正可著落到他身上問個一清二楚。” 少沖明知那木太歲拉攏自己不懷好意,但他既沒發現自己手中拿的便是要找之物,索性不動聲色的裝糊塗。到了寺廟,不防木太歲在香中動了手腳,令他沉沉入睡,好將白仙臺之死推到他身上,但怕得罪鐵拐老,便假手於人,挑撥白仙臺的同夥動手。哪知呂汝才要擄他來問話,無意中救了他一命。此時已然清醒,一用勁,綁在他身上的繩索立斷。 呂汝才想不到眼前小叫化兒竟有如此高的功力,嚇了一跳,退開幾步,拿緊手中的鑌鐵棍。 眾人都有些吃驚,刀劍出鞘,戒惕地看著少沖。 少沖問舜伯耕道:“老伯伯,你是他們的頭兒是不是?這是馬爺托我轉交給你們鏟平幫的。”說罷他從手中竹棍中抽出一支糊滿泥的短棍,抹去棍上的泥,露出本來的朱紅之色。 少沖在玉簫外糊了稀泥,又藏在竹棍之中,一路上別人都道是叫化子的打狗棍,怎想到這裡藏著得之即得天下的玄女赤玉簫? 眾人見少沖手中正是鏟平幫鎮幫之寶“玄女赤玉簫”,都是一喜。 舜伯耕接過玉簫,撫看再三,自言道:“確是我幫之物!”忽然向少沖跪下道:“馬大王是怎麼死的,還請少俠見告。” 他一跪下,鏟平幫眾嘍羅也跟著跪下。慌得少沖撲通跪地道:“老伯伯,你快起來,你們都快起來,我受不起的。” 舜伯耕道:“簫在人在,簫亡人亡。馬大王把簫托你轉交,他必是無幸了。請少俠說出害死的兇手是誰,我幫上下感激不盡。” 少沖道:“你們起來再說。”待舜伯耕等人起身,他便把惡人穀見到有關馬嘯風的情狀說了出來。 眾嘍羅聽了都黯然神傷,平日受過大王恩惠的這時也忍不住抹淚,更有數人叫囂著去鏟平惡人穀老巢,抓住秦漢大卸八塊。 舜伯耕畢竟老成持重,心想此事宜從長計議,待眾人悲憤平息了,舉起手中玉簫,說道:“咱鏟平幫歷來幫主傳位,均以傳幫信物為憑,新老幫主手手相傳。馬大王臨危授命,把傳幫信物交給這位少俠,心中自是有意傳位於他,咱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少沖雙手亂擺,道:“不是,不是,馬前輩托的家師,家師又托我,不是手手相傳。” 舜伯耕道:“馬大王先傳位於鐵拐老,鐵拐老又傳位於少俠,皆是手手相傳,合乎祖宗規矩。” 少沖心道:“說來說去,我這頂‘鏟平大王’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卻聽一年輕後生道:“舜堂主,我看此事未妥。咱們不能以他一麵之辭就信了他,說不定這小子是惡人穀派來打入我幫的奸細,以打探玄女赤玉簫的秘密。幫主大位事關重大,須得從長計議。”此人是馬嘯風之子馬林。 少沖聞言心中有氣,道:“我說的都是真話,信不信也由得你們。簫我已帶到,告辭!”說罷欲走。 馬林道:“我爹如何死的,你不說清楚,就想走麼?”雙爪一分,向少沖猛撲而來。 少沖上身閃過,騰出左腳,勾他雙腿。馬林躍起來,一爪抓向少沖哽嗓,正是鐵爪功。 少沖隨意一閃,便讓馬林撲空。他的流星驚鴻步法有上乘輕功為輔,使出來更加翩若驚鴻,矯如遊龍,馬林明明能看到他一招一勢,偏偏抓之不中,四五十回合後不禁焦躁起來。 舜伯耕鶴嘴鋤向圈中一格,道:“不要打了!” 兩人都跳出圈外,馬林瞪眼瞧著舜伯耕,怒道:“姓舜的,你反幫著外人,莫非想造反不成?”轉頭向呂汝才、巴三娘等人道:“你們站著作甚?還不把姓舜的拿下!” 呂汝才、巴三娘等人對視一眼,卻沒動手。 馬林倒退數步道:“我明白了,這小子是你們一夥,是你們想奪幫主之位,才害死我爹……” 舜伯耕走向他道:“馬兄弟,你不要胡亂猜了……” 馬林見他走近身,驚得退到門邊。 忽聽有人道:“舜伯耕犯上作亂,謀害馬大王,給我拿下!”門外湧進一二十人,刀槍棍棒都指著舜伯耕及其黑雲堂眾手下。 舜伯耕見領頭的是新升任厲電堂副堂主陳功,說道:“陳副堂主,你要乾什麼?” 陳功道:“你做過的事自己最清楚,不必我多說。是束手就擒呢,還是亡命相搏?” 舜伯耕怒道:“姓陳的,你說我謀害馬大王,請拿出真憑實據。” 少沖最厭煩的是幫派爭鬥,見這裡已無自己的事,舉步欲走。 陳功手臂一擋,道:“謀害馬大王,也有你的份。” 少沖道:“什麼?” 陳功打個手勢,門外抬進一副擔架,白布下蓋著的似乎是一具死屍。陳功叫人揭起,眾人一聲驚呼,馬林雙腿跪地,失聲痛哭。原來那死屍便是馬嘯風。 陳功道:“馬大王身上滿是鐵拐之傷,明眼人一看都知大王死於鐵拐老的鐵拐。” 少沖見他誣陷師父,心中一急,便想上前與他拚命,但轉念還是忍住了,心想越打越說不清,動手反上他當。 馬嘯風身上果是傷痕累累,想見下手者之狠,鏟平幫中不少人都信了陳功的話,大罵鐵拐老祖宗八代,有的知眼前少沖是鐵拐老徒弟,亮兵刃便想殺他報仇。 陳功道:“鐵拐老與大王無冤無仇,自無殺他的動因,乃是姓舜的圖謀篡位,買通鐵拐老殺死馬大王,又自知做幫主可能引人非議,便扶一個無能的阿鬥做上幫主,他好垂簾聽政。” 馬林道:“啊,我明白了,剛才這小乞丐一再推辭,原來是效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故事,做一出戲給我看。” 舜伯耕氣得臉紅脖子粗,如喝醉了酒一般,說道:“你……你,你血口噴人!”他本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夫,向來拙於言辭,陳功本來隻是推斷,並未示以證據,仍使他瞠目結舌,無辭可辯。 鏟平幫黑雲堂眾嘍羅深知堂主脾性,不會另作他想,倒是隨陳功來的其他三大堂的人,還以為舜伯耕理屈辭窮,則對陳功更加深信不疑。 忽然門外闖進一個人來,一把揪住舜伯耕的衣襟,吼道:“舜二哥,樂子知道不是你乾的,你說話啊!”正是迅雷堂堂主魯恩。 隨後又有數人進來,當中一人作漁翁打扮,乃狂風堂堂主薑公釣。 本來鏟平幫自鏟平大王馬嘯風失蹤,該由內四堂堂主主事。而黑雲堂堂主宋金剛已逝,就隻剩下薑、舜、魯三人。月前接到訊息,害死宋金剛的洪眾將在太平鎮聚會,三人便商議由舜伯耕帶人來殺他為宋金剛報仇。如今舜伯耕既已在外,薑、魯二人不坐鎮山寨,一起臨此,自是為著舜伯耕謀幫篡位之事而來。兩人一來對陳功之言半信半疑,二來老朋友突然成了仇敵,見了麵頗為尷尬,故一直在外麵聽言觀行。 薑公釣叫魯恩放開舜伯耕,說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有的人深藏不露,不到時候,你別想看出他的真麵目。是咱們以前看走了眼,怪別人不得。” 魯恩一斧割下袍幅,扔到舜伯耕臉上,道:“以前咱們是生死兄弟,今日割袍斷義,樂子再也不想看你一眼。”哼一聲,氣沖沖出門。 薑公釣叫道:“三弟,你去哪兒?” 隻聽魯恩在遠處的聲音道:“樂子心中不快,去山中殺一隻大蟲解解氣。” 薑公釣看著舜伯耕道:“你還有何話說?” 舜伯耕道:“不是我。” 薑公釣道:“陳副堂主曾親眼見你與鐵拐老接頭,鐵拐老替惡人穀賣命,刺殺武當派掌門事敗身死,現在傳幫信物又在他徒弟手中,還有大王身上的傷,可以斷定大王是鐵拐老所殺,至於是否乃你主使,也隻能由你自首。” 少沖聽他說什麼“鐵拐老為惡人穀賣命”,“可以斷定大王是鐵拐老所殺”,雖說鐵拐老一生淡泊名利,但少沖卻容不得別人敗壞他的名譽,當下哈哈大笑幾聲。 薑公釣鷹目如電的盯著他,道:“你小命難保了,還笑得出來?” 少沖道:“我笑薑老爺子一大把年紀,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卻總是不長進。馬大王明明不是死於鈍物所擊,難道薑老爺子沒瞧出來?” 薑公釣聽他話中諷刺味甚濃,當場便欲發作,終究自重身份,忍住怒火,道:“你倒說來聽聽,薑某哪裡沒瞧出來?” 陳功正欲說話,卻給薑公釣一揮手攔住。 少沖道:“倘若薑老爺子、貴幫上下兄弟不介意,我要剖開馬大王腦顱瞧瞧。” 他剛說罷,陳功立即擋在馬嘯風身前,道:“大王的遺體,豈容他如此不敬?” 馬林也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少沖一攤雙手,道:“你們寧可窩裡鬥也不願查出真兇,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薑公釣一雙老眼察顏觀色,見少沖不似作偽,而陳功神色有些驚慌,倒似怕少沖揭露出什麼,當下說道:“瞧瞧便瞧瞧,便當是仵作驗屍。查出真兇,繩之以法,大王在天之靈方得安寧。” 薑公釣在幫中資歷最高,他既如此說,別人也不敢反對。 陳功怕欲蓋彌彰,未再攔阻,心想你一個叫化兒,有什麼能耐查出馬嘯風的死因。 薑公釣命人把馬嘯風屍體抬到裡屋,讓眾人在外屋等候,舜伯耕由人看住,自己和少沖來到裡屋。 少沖借來一柄牛角刀,走近馬嘯風屍身,忽覺雙手抖得厲害。他剛才一心要為師父洗脫冤屈,才想出開顱驗屍,可要他真的開顱驗屍,卻不禁生出恐懼來。壯了壯膽子,以死人什麼也不能做自我安慰了一番,拿刀去開馬嘯風腦顱。 薑公釣在旁見他笨手笨腳的,知他不善此道,便叫了個會看病的兄弟幫忙。 不久就聽少沖驚呼:“找到了!”定睛一瞧,少沖用筷子從馬嘯風腦顱中夾出一條白色的蠕蟲,長有三寸,兀自搖頭擺尾。 門外的人聽見呼聲,也湊進來瞧看,見了咋舌道:“好家夥!人腦袋裡有這麼一條蟲子,還能活命麼?” 薑公釣駭然道:“這蟲子是怎麼來的?” 少沖道:“你大王喜吃野味是不是?大半年前他進食了一隻奇大的牛蛙。牛蛙體內寄生了此蟲,他吃下之後,蟲子自然進了他體內。” 薑公釣心想:“大王喜吃野味是不錯,但他什麼時候食過牛蛙連我都不知道,這小乞丐怎麼知道?”他找來馬大王平素貼身的心腹嘍羅一問,果有其事,而且進獻牛蛙的正是陳功。若有所悟的道:“莫非他早有預謀?” 其實少沖一開始並未認出此陳功便是漕幫的彼陳功,而陳功當時沒瞧清偷聽者容貌,也沒認出此少沖便是彼小孩。後來少沖從鏟平幫等人的對話中回想了當日偷聽到的話,一下子想到了這是陳功的陰謀,便對薑堂主道:“姓陳的讓漕幫並入鏟平幫,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當下將那日偷聽到陳功與人密談之事說與薑堂主聽。 薑公釣聽罷“哎喲”一聲,道:“原來是這小子搗鬼!”到外屋來找陳功,卻不見人,說是同馬林到外麵去了。他立覺不妙,飛身出門,正見陳功牽著馬林胳膊向山下去,當即大喝一聲:“站住了!” 陳功轉過身,一手卡住馬林哽嗓,道:“放我走,否則我殺了他!” 薑公釣止住步,輕笑道:“姓陳的,你以為挾持人質就能逃走麼?”手一揚,一根長棍飛出。陳功尚未看清何物,已被長棍貫穿頭顱,伏地而死。那長棍正是薑公釣的兵器釣魚竿。 馬林掙開來,大喘其氣,驚魂稍定,對陳功之屍大加踐踏,說道:“我道他是好人,原來,原來……”轉而向薑公釣謝救命之恩。 薑公釣道:“若非那小兄弟揭穿他的陰謀,咱們鏟平幫萬劫不復了。” 馬林聽說父親馬嘯風死於陳功進獻的牛蛙,又知他是惡人穀打入鏟平幫的奸細,才知錯怪了舜伯耕及小乞丐,當下向二人一一致歉。 舜伯耕長舒了口氣,道:“俺老舜最怕被別人冤枉我,如今真相大白了,俺老舜也好受些了。” 少沖見此處再無他的事,便欲離去。 舜伯耕拉住他,向眾人道:“俺老舜還是那句話,這位少俠得馬大王難危授命,有我幫傳幫信物玄女赤玉簫,今又挽狂瀾於既來,扶大廈之將傾,利在當世,功在千秋,做我幫大王理所當然,別無二選。公釣兄,你說呢?” 薑公釣一捋蒼髯,道:“薑某與武師彥將軍雖有官賊之隔,但自那日後對他十分佩服。哎,隻惜出師已捷身也死,天下誰知武將軍?小兄弟乃武將軍扶養成人,品行自當上佳,可是要做一個匪幫的頭子,對不起武將軍一番期望,未免難為了他。” 巴三娘道:“薑堂主,世人當咱們是匪幫,堂主怎麼也看不起自己?做官的不讓咱們做良民,咱們別無生路,隻得落草為寇。梁山好漢又有哪一個天生就想當強盜,還不是給官逼的麼?更何況咱們專殺貪官汙吏,土豪惡霸,專劫為富不仁者,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乾的都是正義之事。” 舜伯耕點頭道:“不錯!” 馬林對少沖心懷感激,也說道:“少俠為家父申冤報仇,在下銘感五內,心悅誠服的奉你為我幫新任大王。” 鏟平幫眾嘍羅一齊跪下,口稱:“我等心悅誠服的奉少俠為我幫新任大王。” 慌得少沖亂搖其手,說道:“不行,我怎麼能做你們大王?” 舜伯耕最見不得別人拖泥帶水,激怒之下一鋤震地,道:“大丈夫說一是一,你不願做我幫大王,是不是瞧我等不起?” 少沖忙道:“不是,不是……” 便在此時,門外白影一閃,有人道:“這兒好熱鬧啊。” 眾人見有人闖了進來,都操家夥向來人看去,見是白蓮教的木太歲。本來鏟平幫在山下各處設有暗哨,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報上山來,這木太歲竟能一路過來不被人知覺。 木太歲白衣飄飄,甚是儒雅,屋中敵人上百,他竟絲毫不懼,笑著抱拳道:“鏟平幫兩位堂主在此,幸會幸會!為殺一個洪眾,出動兩位當家的,又擺什麼火牛陣,鏟平幫當真是費盡了心思。” 舜伯耕道:“閣下莫非還想為姓洪的報仇?” 木太歲一搖頭,道:“非也,冤冤相報何時了。木某此來,是借舜堂主手中物事的。” 舜伯耕瞧了一眼手中的玄女赤玉簫,立即藏於身後,道:“這是本幫的傳幫信物,恕不外借。” 呂汝才道:“魔教妖人,與他多說什麼廢話?”手中鑌鐵棍一橫,向木太歲擊去。卻見木太歲長手一指,道了聲:“倒!”呂汝才應聲而倒,抱膝起不來身。 數名嘍羅上前扶起,問他出了何事,呂汝才隻叫“奇怪”,那左腿似被點了穴一般,不能動彈。 場中隻薑公釣閱歷甚豐,看出木太歲使的是“金針射穴”,袖中置有機關,觸動機括,以常人不可見的芒針射入人的穴道,針上浸有麻藥,入肉即散遍經脈,使人麻痹。不知就裡的,還以為他施了什麼邪術,對他大生戒惕之心,不敢妄動。 木太歲笑道:“這是我教的生死咒,任你武功多高,中者立倒。嘿嘿,你們還有誰上來一試?” 薑公釣道聲:“我來會會。”揮雙掌向木太歲迎去。木太歲身形飄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不近身,薑公釣威猛的掌法不能著力,一時奈何不得木太歲,但他也時時留心木太歲雙手,以防他施那“金針射穴”之法。 旁邊眾人都全神貫注於二人,舜伯耕低聲曉諭眾嘍羅:萬一薑堂主失手,眾人一哄而上,木太歲雖有生死咒,終究無法應付上百人。 兩人正鬥得難解難分時,忽然遠處琴音響起,先時眾人未加留意,後來薑公釣一掌拍中木太歲,震得他倒退三步,正欲上前,已聽到了遠處的琴音,甚覺奇怪。 眾人見他傾耳諦聽,也都側頭探耳,更有的沖出大門口。 那琴音起初甚低,幾不可聞,由遠及近,頃刻間大了許多,似乎彈琴之人已到門外。 眾人中除了少沖、木太歲略懂音律外,都是草莽粗人,但也聽得琴聲丁冬,妙不可言。 那琴音一會兒轉急,如萬馬齊奔,一會兒轉緩,如清風拂麵,一會兒轉高,如雷霆萬鈞,一會兒轉低,如淺唱低吟。眾人都為之所動,沉醉其中,連適才的惡鬥都忘卻了。 少沖心想:“若非是師兄來了?”他有好幾年未見莊錚,平日時常想念,也不知他近況如何,這會兒要見到他,禁不住激動起來。 那琴音急中戛然而止,餘音裊裊,繞梁不絕。有人作歌道:“世上難覓,莫過知己。三十而立,七十古稀。高山流水,千古妙曲。我問蒼天,誰為子期?”最後一句唱得粗獷豪放,卻也顯出蒼涼無奈之情,令人感懷。 薑公釣道:“屋外是昆侖派的負琴先生麼?既適此地,屋內故人,何不進來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