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地方,時間會停滯,凝固成土氣。如果你有興趣去寢石山走一趟,一定會感受到這小小一方空間裡,時間結晶成的土氣。建築絕不是像大城市保留的古建築那樣,青磚烏得有金屬氣,白墻塗得像藝伎完美而濃艷的臉。寢石山的房子是土塊砌的墻,上麵經常撿到各種甲蟲,走進各家房子就更風味十足了。墻上斑駁不堪。正中掛一幅褪色的毛主席畫像,四角裸露出白色的硬紙,這是多次更換透明膠的結果。桌子上能刮下比範進臉上還多的豬油,還擺放一個鐵質白底紅花綠草大碗,內有數塊鹹肉。條件好些的家庭會墊一塊塑料軟板,下壓幾張照片。 顯然,此刻李楷林正坐在這樣一個屋子裡。在他方圓不到10米的床上,躺著他的恩人尚格,尚格習慣五六點鐘睡覺。 他是來支教的,卻故意沒有通過正規渠道。好比說,國家把你分到山南,你不去自然有人代替你,而這寢石山不一樣,你不進,他不來,真的就沒有人了。李楷林是天津人,從一所非常普通的師範院校畢業以後,拒絕一切建議與父母的哀求,開了張假證明。到了寢石山。 他還記得自己剛來時不住在這裡,而在旁邊的一座山上,找到了村主任。那個頗有土皇帝風範的老頭。見了麵,先要求李楷林做了個揖,方才準許他站直。這個主任自號“承運”,平日裡隻許別人喊他承運主任。承運主任是村子裡唯一的大學生,聽到李楷林介紹自己也是大學生,出於文人相輕,立即提出請他吃飯。吉人天相,如果不是李楷林及時發現菜裡麵有一塊未炒開的淡黃色粉末。他很有可能就交代在那座山上了。 現在,他終於被一個叫尚格的中農收留了,尚格念過高中的書,遂擔任起了方圓幾座山唯一老師的職務。真不容易,孩子們大的大,小的小,連分班都使尚格頗費一番工夫。讓學長學姐把著學弟學妹的手描字。查學弟學妹背書。每一個跟尚格念過書的學生,都當過老師。 現在尚格有了幫手,他看向這個自稱大學生的青年,覺得李楷林這個人簡直像剛出籠的包子。“17×3等於幾?”他問。“51”脫口而出。“寫幾個字給我看看。”他說,“就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吧。”尚格話音剛落,李楷林便大氣磅礴地寫了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如此,李楷林算是通過了尚格對他文化水平的考核,明天他就是李老師了。 晚上,李楷林就睡在尚格家客廳兼餐廳兼教室裡,喝著古井中打來的水,開始回想自己的經歷。古井中的水透著一股鹹腥的銹味,而寢石山上的人們卻好像喝不出來一樣。李楷林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飲下這杯命運的苦酒。追逐夢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運,管他呢,他已徹底厭倦了車水馬龍的天津,他要做個不土生不土長的山裡人。塑料瓶搖得不緊不慢,好像真的是一瓶新啟的村釀。李楷林不敢一飲而盡,他在害怕一樣莫須有的東西。隻好像品鑒真正的佳釀一樣,小酌,回味這鹹而腥的井水。 他想家了。 他來這裡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血氣方剛,想離開自己的父母。但他不絕情,他帶了手機來。信息時代,鄉愁是種矯揉造作。他不是自討苦吃的人,他心裡的一切想法都可以訴諸父母。必要時甚至可以回家,做自己的本科生,安逸地過完一生。跑跑腿,拍拍馬,就有無限前途。但他不要這樣,不要摧眉折腰,不要工巧改錯。他要自由,要挾飛仙遨遊,讓孩子們走出寢石山。 打開微信,他才知道自己的天真。根本沒有信號,而且連充電線接的插座都沒有!他一下子哭了出來,像喪家之犬。夏夜不冷,他卻感到徹骨的寒冷。想這些東西沒有花費他太多時間,入睡卻花了他大半夜。他這晚睡得很沉,次日醒來還迷迷糊糊的。尚格不得已早早地喊他起床,因為第一個學生已經來了。 應該已經上初三了吧。初中的幾何題非常麻煩,物理電磁學知識也很考驗思維。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能獨自完成初中知識的教學,尚格真了不起。 李楷林正自己想著,尚格喊那學生:昭兒,這是林老師,讓他批改你的作業吧。昭兒很給李楷林麵子,雙手捧著作業本遞給了李楷林,順便夾進去一支鉛筆。而李楷林就不一樣了,他翻開本子差點倒下。全是兩三位數加減乘除,還有尚格親手布置的一群人買羊問題。古詩中有些稍微復雜的,比如春江花月夜、短歌行等。化學作業居然超出了初中的水準,常見的方程式都有,物質結構特性,也有,甚至有化學反應原理的知識。物理作業隻有力學和運動學部分,其他學科則是完全沒有作業。 李楷林不禁感慨,尚老頭,你真會教書! 合著你教書就是為了孩子們以後留在山裡是吧?你教的確實都是有用的。但是—— ——但是什麼?李楷林突然讀懂了尚格的苦心孤詣,他無法評判或批評尚格,因為他不配。不止他不配,寢石山外麵的一切專家、學者、教授都不配! 學好這些實用的東西,再學一門外語,不就夠了嗎? 尚格的第二個學生是他那13歲的女兒,尚青子。這是唯一不用寫作業的學生,是尚格理想中的接班人。她還有個考上高中的姐姐,尚青白。她考上高中,是因為她看了幾本英文字典,做了幾張中考試卷。她以高出普高線4分的中考成績。去到了TL市一所最差的高中,那所校規僅有十個字:“男的不要死,女的不要生”的學校,接受了外麵的知識,居然走進了銅陵學院。現在。尚青白住在上海,開一家花店,拒絕了尚格的衣缽。尚青子無疑要接尚格的班了。 平日裡尚青子總是跟著與她前後腳出生的同村女孩金枝一同念書。但今天,李楷林找他有事。 “你怎麼跟你姐姐聯係?”李楷林問她。“打電話呀。”青子納悶了,為什麼問這個?“你要找你爸爸媽媽嗎?”“對的。”“跟我來吧。”小姑娘非常爽快,抓著李楷林的袖子就跑。約莫跑了20分鐘,在另一座山的山腳下,赫然立著一座電話亭。打完一個報平安的電話。李楷林滿意地跟在青子身後,準備回家。(當然是青子家)太陽正慵懶的給予它的光和熱,深林中靜悄悄的,間或有小獸飛快穿行的聲音。忽然傳出一陣輕快的女聲:“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適兮,吾與誰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青子拉著李楷林的手說:“她是個瘋子,別管她。”然而李楷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如紙,幸好她一把拉住,才沒讓他癱倒在地。 “你們不會認識吧?”她問。自知不可能,笑了笑,試著調和氣氛。 他點了點頭,拉著青子就跑,一直跑到了青子家。 這曾是李楷林愛而不得的夢中情人! 她叫陳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與李楷林一樣,在天津一中念書,但她遠比李楷林出色。這個女人似乎有種奇怪的魔力,她越是不顧禮義廉恥,適性隨情放縱自己,越是使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碎她那美好的個人世界。上初中以前,陳琳一直是光頭——當然是她自己要這麼做的。她開始留頭發的原因是班主任不允許她進班,他七年級時被迫休學了3個月。每次陳琳的頭發長到一定長度,都會自己用剪刀隨意地絞掉一截。無論是夏天傍晚肆無忌憚地躺在石板上睡著錯過晚自習,還是用手抓著東西吃的習慣,都使人對這位長相甜美的女孩有如此作為而大為惋惜。 而當這位天真爛漫的姑娘提前收到北京大學社會學院錄取通知書時,麵試官為其童話般天真的語言所震撼,難以將眼前這位傻乎乎的麵試者的口才與其筆試答題卷上老成精辟、獨到新穎的文字聯係起來。他試著問了幾個政治性較強的問題,陳琳卻答得不錯。麵試官強忍著自己的驚訝、無奈和對陳琳不修邊幅的打扮的不滿,為她打上了最高的分數,批語是鎮定冷靜,思維迅速。 高考以後,李楷林與陳琳斷絕了聯係。他自視為不起眼的石頭,陳琳是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月光。真是漢之廣矣,江之永矣,可遇之人不可求思。現在,這個謎一般的女人奇跡般地出現在這裡,實在是他意想不到的。他要找個機會同陳林獨處,至少要弄清楚她在搞什麼。但在此之前,他理應做些準備,不能神經兮兮的,那麼他此刻最佳的選擇就是找青子打探一些情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