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直城門入長安,於宮門外下車,自司馬門進了未央宮,又步行回到鳳凰殿。 一路上,兄弟三人再沒有語言交流。 直到三人回到劉榮的殿室,都不等兩個弟弟發問,劉榮便一屁股坐在了搖椅上。 “是鄧通。” “——那老者,是鄧通。” 隻此一語,便使得怒氣沖沖,似要向自家大哥興師問罪的老三劉淤,如是被施了定身術般,當即定在了原地; 便是公子劉德麵上,也應聲湧現出‘原來如此’的了然之色。 “先帝之時,鄧通起黃頭郎,官至中大夫,極受先帝寵幸。” “更曾得先帝賜嚴道銅山,又許其鑄錢。” “——自得賜銅山,前後不過三五年的時間,‘鄧通錢’便流至天下各地,更廣受褒議。” “坊間更有傳聞:天下銅錢,半出吳王劉濞,半出蜀郡鄧通……” 隨著此番話道出口,劉榮腦海中,也湧現出一段並不曾被塵封太久的記憶。 說來此事,也算是先帝朝難得一見的趣事。 ——一開始,鄧通本隻是個黃頭郎,也就是頭戴黃巾,負責管理船隻的小吏。 要說在長安,公卿貴戚兩千石,拋出去一塊磚頭沒準都能砸到好幾個,可黃頭郎這種百石小吏,倒還真沒那麼好找。 許是物以稀為貴的道理:那一天,先帝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先帝想要登天而不得,最後由一個頭戴黃巾,身後的衣服破了個洞的人推上了天。 夢醒過後,先帝認為這是祥瑞,便下令去找這個人。 好巧不巧:碩大的皇宮中,滿共就三五黃頭郎! 滿足‘頭戴黃巾’的外貌特征,而衣服背後破了個洞的,又唯獨隻有鄧通一人。 就這麼稀裡糊塗的,先帝便認為自己參透了天機。 ——鄧通,登天,不正是諧音?(劉榮表示很難蚌) ——這黃頭郎,不正是那個推自己上天的人? 於是,先帝便此將鄧通視為漢家的祥瑞,甚至是上天派來助自己‘升天’的使者。 既然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先帝自然是予取予求,極盡恩寵,鄧通此人也足夠謙恭有禮,頗得先帝喜愛。 到後來,先帝找了個擅長相麵的卜士給鄧通相麵,想要知道鄧通,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樣——是上天派來助自己登天的使者; 結果那相士隻丟下一句:這個人會餓死,就沒再多言。 這先帝能忍? 當即便丟下一句:有朕在,誰敢讓鄧通餓肚子? 旋即便大筆一揮,將蜀郡嚴道的銅山賞賜給了鄧通,還允許其私自鑄錢,以富足一生。 或許在先帝看來,鄧通這都‘家裡有礦’了,那相士的話總不至於還能應驗、鄧通總不能真的被餓死吧? 而在今天——從方才,劉榮兄弟三人所見到的情況來看:或許正是先帝這一廂情願,才讓那相士的話一語成讖…… “先帝晚年為背疾所折磨,鄧通不忍先帝受苦,便當即上前,為先帝吸出了後背的濃水。” “後來,先帝想要看看父皇是否孝順,就讓父皇也替自己吸濃。” “——父皇百般不情,萬般不願;” “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便連帶著好幾天的隔夜飯,全都吐回到了先帝的背上……” 見兩個弟弟陷入沉思,劉榮隻悠悠道出一語,便滿是無奈的搖搖頭。 “這件事,父皇當然不敢記恨先帝,自然便記恨上了鄧通。” “偏偏這鄧通,坐擁嚴道礦山,燒銅鑄錢,富可敵國……” “——懷璧其罪啊~” “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被收走全部家產不說,還倒欠了少府好幾萬萬錢……” ··· “館陶姑母看不過去,念在往日情誼,給鄧通送去錢糧布帛,卻都被方才那兩個內史吏佐收走。” “——一邊收,一邊還記賬:鄧通欠少府的萬萬錢,還剩多少沒有還清。” “方才,你二人也看到了?” “那兩個米餅,最終被折做一錢,也讓那二人收走了……” 滿是唏噓得說著,劉榮不由又是一陣搖頭嘆息,不知是在為天子啟的肚量而感到惆悵,還是在為鄧通的光速隕落而感到悲哀。 便是身旁的玄冥二少,聽聞劉榮道出個中細由,也是難免一陣感傷。 公子劉淤此刻,也顧不上怪自家大哥‘見死不救’了,隻頗有些感懷道:“曾幾何時,鄧通也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朝野內外響當當的人物。” “不料一朝失勢,竟要淪落到餓死街頭的悲慘下場……” “——唉~” “這,便是惡了我漢家天子的下場啊……” 看著三弟有模有樣的為鄧通感懷起來,劉榮隻覺一陣好笑; 正要開口逗弄一番,卻聞二弟劉德輕聲附和道:“隱約記得,故安侯似乎很不喜歡鄧通?” “因先帝寵幸鄧通而惱怒,有一次怒極,還差點在相府砍了鄧通!” “如今鄧通失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怕是難逃晚景淒涼,故安侯若是得知,當也能感到暢快吧……” 隻是閑聊中隨口提的一句話,卻讓劉榮下意識想起了幾個月前,那張含笑目送自己離去的蒼老麵容…… “說起故安侯~” “最近,朝堂上是個什麼動靜?” 聽聞劉榮問起正事,負責收集情報的劉德當即將身形一正。 “自上次,大哥插手之後,父皇似終還是和丞相談崩了。” “如今,丞相仍舊在府中‘歇養’,並不曾再過問朝中政務。” “朝野內外都在說:丞相這是低頭了,也不打算再管漢家的宗廟、社稷了。” “等匈奴人的使者來長安,談妥和親的事,父皇,或許就要正式開始削藩……” 劉德低沉平緩的話語聲,隻惹得劉榮麵色一陣變幻,頭腦更是飛速運轉; 隻片刻之後,劉榮便不動聲色的垂下眸,抓起腳邊的茶碗,將其平穩送到嘴邊。 “知道了。” “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管了。” “——派人告訴岑少府:另給我尋一處瓦窯,還有擅長此道的燒瓦匠。” “明天開始,你二人就跟在我身邊,專心忙少府的事。” 自家大哥做下安排,兄弟二人自是領命離去,給劉榮留下的獨處的空間。 而在弟弟們離開之後,劉榮的目光卻跨過未央宮東宮墻,悠悠撒向尚冠裡所在的位置。 “還以為我漢家,隻有父皇一個影帝呢。” “好你個故安侯;” “好你個濃眉大眼的申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