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到母親的電話是兩個星期後。 坐在工位上的朱蘭正在整理稿件,一條母親發來的消息,搶奪了她的視線。 快步出門,接起電話。 母親的聲音很平靜,朱蘭隱隱感覺到一些不好的事即將發生。果不其然,在簡單寒暄了幾句後,母親告訴朱蘭了一個讓她難以相信的事實——朱成誌去世了。 朱蘭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雙手抓著扶手,勉強讓自己站住。 母親的語氣很平靜,一字一句地說出了朱成誌的si因, “他把老鼠藥當做糖霜吃掉了,我送他去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si了。” “他爸知道這件事兒嗎?”朱蘭再度震驚之餘,詢問母親。 “正在往家趕呢,你要不要也回來一趟?” 母親的聲音像一弘平和的si水,朱蘭第一次感覺到了這聲音穿過耳膜的一瞬間,有一絲冰涼徹骨的感覺。 “可是老鼠藥不是放在地上嗎?他怎麼會……”朱蘭追問,卻被母親打斷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如果不回來就算了,他不配影響你的工作。” 朱蘭的腦海裡浮現出過年的時候,朱成誌從自己手裡搶糖墩的畫麵,那憨傻的表情,笨拙的動作。一想到,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再也見不到了,朱蘭不禁悲從心來。 “我現在就請假,晚上就能到。”朱蘭說。 “你明天再回來吧,你那屋子裡還沒收拾乾凈,被那個傻子吐的到處都是。” 朱蘭聞言,不敢想象朱成誌si之前是有多麼痛苦,心像被抓起來了一樣難受。 “不要緊,我今天晚上就回來。”朱蘭掛了電話直奔工位。 秋日凜冽的寒風吹打在驚霜的樹葉上。 朱蘭下了車,顫抖著提著包向家的方向跑去。 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朱蘭放緩了腳步,輕手輕腳地向前走。 路燈下,父親和母親正在爭論什麼,朱蘭不敢靠的太近,從後麵的小路繞過來。 他們爭吵的聲音很大,但在凜冽的風中,能傳到耳朵裡的也被模糊掉了。 爭論了一會兒,父親向著與家相反的方向大步離開。 母親站在原地愣了幾秒,氣憤地跑上前去,從後麵揪住父親的領子。父親下意識的轉過身,接著,一個清脆而響亮的巴掌落在父親臉上。 朱蘭吃驚地捂住嘴,不讓聲音發出來。 父親垂著頭,沒有說話,母親依然憤怒地喊著,好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苦水一股腦地倒出來。 父親默默地聽著,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忽然,母親順著光的方向,看到了朱蘭的身影。便立刻停下了吵罵,手足無措地向後退了幾步。 朱蘭見狀,也隻好從樹林子裡走出來。 父親看見朱蘭來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欣慰,但仿佛又有著深不見底的惆悵。 “不是讓你明天回來的嗎?”母親有些生氣地問。 朱蘭看了一眼母親,沒做解釋,拎著包向樓道走去。 直到走進樓道,一片漆黑中,身後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你聽到什麼了?” 聲音很小,隻有兩人能聽見。 朱蘭緩緩回頭,摸亮了樓道的開關。 母親的麵孔比以往更加憔悴,花白的發絲乾硬的垂在兩鬢。 “什麼都沒聽到。”朱蘭說。 母親笑了一下,沒說什麼,轉身按了電梯。 父親沒有跟上,朱蘭也沒有過多理會,和母親一起坐上電梯。 電梯上升的半分鐘時間裡,母女兩人沉默不語。 直到回到屋裡,一股很濃的香氛味撲鼻而來。 朱蘭被母親拉到臥室。 母親坐在床的一角,盤著腿呆呆的坐著,不時望向窗外的月亮,老眼昏花的流下淚水。母親用渾濁的雙眼望著朱蘭,那神情裡包含了太多情緒,復雜的讓人難以琢磨。 “既然你都聽到了,那我告訴你好了。”母親微笑著說。 朱蘭也坐在床的另一邊,與母親隔著段距離。 “你不是想知道朱成誌怎麼si的嗎?其實是……” 母親話音未落,朱蘭立刻打斷了母親, “你不用向我解釋,我剛剛什麼都沒聽到。” 朱蘭的心中此時已猜的八九不離十,但看著這個背部佝僂,瘦弱單薄的女人,這個和自己一起生活了20多年的女人,這個自己一直叫媽媽的女人。朱蘭崩潰地流下淚。 “我實在是恨他,恨他媽媽,恨他們的一切。”母親平靜地說。 “老鼠藥是我摻在他得糖葫蘆裡的,他媽媽也是這麼si的。” 朱蘭低著頭,沒有說話。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了良久。 “十幾年前,你爸爸替我隱藏了這個秘密。所以我特別感謝他。” 母親抬頭看著朱蘭。 “她不是出車禍si的嗎?”朱蘭看著母親,急於求證一個肯定的答案。 母親笑著搖搖頭。 “她不是出車禍si的。是老鼠藥。” 朱蘭不可置信,她盯著母親看了好久好久,忽然感覺有些害怕,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她無親無故,一個人來城裡打工,出了事根本沒人管她。也是,那麼年輕漂亮乾什麼不好,非要給別人當三,那她就必須si。她以為她遇見金主了,嗬,這世上哪有不勞而獲的道理。” 窗簾被風吹動著,擺向一邊,床邊的燈光搖曳著。朱蘭再次看見了那個泛黃的相冊。 母親把相冊打開,翻到一頁,從夾縫裡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母親長得有幾分相像 “她的照片我到現在還留著。” 母親笑著說。 “我要讓她睜著眼看見,我是怎樣過的越來越好,我的孩子又是怎樣優秀成長的。” 燈光忽然閃了一下,朱蘭不禁嚇得失聲尖叫。那照片上的女人陰測測的笑容顯得格外嚇人。 “怕什麼?”母親說。 朱蘭緊張地搖搖頭。 “你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嗎?”母親盯著朱蘭的眼睛。 朱蘭害怕地縮成一團,急忙擺了擺手。 “你會說出去的。因為你從來都不聽我的話。我不讓你報文學專業,你還是報了。我不讓你和洪明睡,你也和他發生關係了。我不讓你做的事情,你最後都做了。” 朱蘭害怕到了極點,不停地向床腳靠去。 母親平靜地嘆了口氣。 “為了你弟弟,你先不要說好嗎?再給我三年時間。” 朱蘭點點頭。 “成誌現在在殯儀館,明天是能見他的最後一天,你可以去看看他。” 母親說著站起身,背對著朱蘭。 兩秒過後,母親顫抖著失聲痛哭。 “他臨si前叫我媽媽,他把我認成他那個千沙的媽了。他叫我‘媽媽’。他讓我救救他,他說他肚子疼。” 朱蘭聽著,朱成誌那憨笑呆傻的表情和動作又浮現在腦海裡,不禁淚流滿麵。 母親靠著衣櫃不停地顫抖,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給他喝水他不喝,他說要吃糖墩兒,我就給他簡單做了一個,然後蘸了一點兒糖霜,蘸了一點老鼠藥。他想都沒想拿到嘴裡吃,還沖我笑。” 朱蘭聽到“糖墩兒”,一下子泣不成聲,感覺頭腦嗡的一下。 “他和航航長得真的有幾分像的,如果他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朱成誌的葬禮很簡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靈堂裡沒有花圈,空落落的棺材擺在正中央,前麵是一張小小的供桌,桌上擺著一盞長明燈,盤子裡放著兩個剛穿好的冰糖葫蘆。 父親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了很久,直愣愣地看著地麵。母親一直在門口站著,朱蘭則是盯著成誌的照片出神。 下午3點多,母親回家做飯,隻剩下朱蘭和父親坐在靈堂裡。 父女二人的座位間隔著兩個凳子,氣氛沉重而微妙。 父親轉過臉看著朱蘭,好像想說些什麼,但又咽了回去。 無奈的嘆息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隨之而來的還有幾人交談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樓下拖了上來,紙在地麵上發出嘩啦啦摩擦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近,朱蘭率先站起身,走出屋子。 洪明和兩個工作人員抱著兩個大的花圈走過來。 父親見狀,有些疑惑地站起來。 “他怎麼來了?”父親望著朱蘭。 朱蘭沒有回答。 兩個大大的花圈擺在靈堂的外麵。父親望著望著,呆呆地出神。 一直到微風漸晚,月上柳梢,母親依舊沒有回來。朱蘭和洪明坐在一起,父親一個人坐在他們對麵的凳子上。 屋子裡的光很灰暗,父親坐在靠墻的椅子上垂著頭,兩鬢銀白,眼眶深凹,看上去像是被抽乾了魂一樣。 朱蘭把頭偏到一邊,不去看父親的神情。 父親則仿佛留意到了一般,抬起頭與朱蘭對視。 相視幾秒,父女倆默契般的轉移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