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問起來的緣由,弦姬先說後頭先生送花之事,再道罷張玦出山送信的話。一時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因那一條出山的隱蔽小道,乃是藥娥告訴弦姬的,彼時囑咐不可對外人言。不料未得允可,說與了張玦,便抬頭看了姐姐一眼,又看娥姐一眼。見都不惱,方才放心。 便有些姑娘,本來是山外女子,關心外間打仗的事情,問起了弦姬來。弦姬亦不甚知曉,隻好說待張玦回來了,才得問他。那些姑娘就有的憂心故鄉,有的思懷舊人,有的悵然若失,有的哀怨懷苦。 金鈴在旁,端茶遞水,一頭問道:“我聽說,古時蚩尤軒轅氏爭帝,方才打仗。現如今改朝換代,帝位傳之已久,乾嘛又打起仗來?” 姐姐躺在床上,笑睨著她道:“你這話在我們這兒說說還沒事兒,在外頭這樣說,可惹是非。凡人間裡,誰敢把兵主蚩尤說在軒轅之前?不割了你舌頭!” 金鈴一聽,吐了吐舌頭,笑著轉過去尋歐陽阿暇耍子。 姐姐又就藥娥手裡啜了口茶,方才笑道:“現如今呀,可不似古時候那麼個樣子。這些個凡人打仗,隻為了爭一個字。” 那旁的人聽得如此說,都問道“甚麼字這麼緊要?要打仗來爭它?” 姐姐笑道:“這便是一個‘中’字。” 別個又思索著問道“這個‘中’字,有甚麼好?直抵得拿命去拚它?” 姐姐道:“你們哪裡知道,凡人心中所想。那匈奴人,將仗山以北,弱水以西,稱作是‘中州’;突厥人,把西海之濱,千山之原,喚作是‘中土’;我們這裡,三江之陽,卻呼為‘中原’。還有韃靼人,色目人,二蠻四夷、六戎八狄,哪裡數得盡去。皆以自處之地,為塵世中央,故而,為爭此一字,四海戰亂不休。” 姐姐房裡,盡是女流,多有那等無知短識之輩,隻曉得眉毛指甲、頭發衣裳,哪裡會論談此事。隻有金鈴,聽罷了道:“啊!我知道了!這是凡人做的最蠢的事情!” 姐姐嗬嗬直笑,拿手指遠遠點著金鈴道:“孺子可教也!” 到了夜裡,姐姐賜飯弦姬。弦姬哪裡敢不受。便留下院子裡,大夥兒吃飯。飯罷弦姬再喚歐陽來,指點了一回針法詩詞,取出精細小巧的一個玩物,送與了她。那歐陽得了禮物,笑得甜甜的,抱著弦姬不肯放。三回五次好容易勸得歐陽去睡了,弦姬方得與桃青兩個夜話一回。 看看月至梢頭,桃青明兒還有事情要做,弦姬雖是不舍,卻不能強要人陪,隻得依偎一回,告辭回轉去。桃青送出門來。金鈴旁邊趕上,將一個包裹遞來笑著道:“這裡是姐姐幾個吩咐與你的,有些你從前愛吃的點心,家常藥用,點舌丹什麼的。胭脂釵環,要你打扮得美美的,伺候你夫君。還有的呢,是我們幾個的一點心意。雖然不過幾步路,我們這裡,也不好要你常來玩。你若是嫌棄呢,我這個臉就擺在這裡,你也把你的臉放下來,方容你空手回去。” 弦姬笑著,伸出手去,要捏金鈴的臉。金鈴笑躲開去。弦姬道:“誒喲姑奶奶,好金貴的臉!幾兩銀子一寸?能拿我的臉換?折了你的月錢銀子,我養得起你?”話雖如此,卻怎敢婉拒,隻好伸出手去,要將包裹來。 金鈴還要替她拿回家。弦姬卻把包搶了過來,隻要她回去歇息,自己能走。 那兩個姑娘,就站在門首,目送一回。弦姬快步走出去,轉過街角,回身扭頭一看,已不見了院子大門。才停在那裡,呆了半刻,方續回家去。 一時回得家來,推開門進了屋,把那包裹放了,點起燈火;先去廚下,打水燒起熱湯,備了浴桶浴裙等物;水未燒開,便來妝臺鏡子前,復又點起蠟燭,吹熄了油燈;將包裹打開,把那些物事一樣樣都擺來看。 隻見有些綠豆餅、鬆花糕並些別的;釵環鏈鐲之類,皆細看一回,見精巧閃亮,自曉得是貴重珍奇之物;那些家常藥用物品,亦不必一一翻看,隻擺在一旁;方把胭脂盒取出,開蓋來嗅,又沾了一點,在手背上抹弄,欲要觀看色澤,卻忽然醒起這裡隻有燭光,不覺呆住了。呆罷抬頭,鏡中燈火安然,映出了一張絕美容顏。 弦姬看了許久,方卸去妝容,除簪解髻,站起來一路往裡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路扯落腰帶汗巾,褪下外衫上蓋。進來把衣物掛在屏後欄桿架上,去灶下看時,柴火正旺,水已燒得沸滾了。 便把瓢來,舀水在盆裡,去兌入桶內。又在盆中倒了些兒,擺在地上。方去了內裡抹胸褻褲,也掛在欄桿上,脫了鞋襪,將浴裙係在腰下,赤著兩足,搬過一個小板凳來,斜斜並著兩腿,矮矮坐在板凳上,就洗頭發。 一時洗畢,卻將一頭青絲綰在腦後,站起身來,解了浴裙,卷起擲在了板凳之上。就去那浴桶邊,探手下去,試了試水,才將左腳踮起,右腿一抬,一曲,跨了進去。 這時家中隻得弦姬自己一個,甚麼香露花瓣,一概不必。她蹲在桶裡,呆呆的拿手去捧起水來,敷在臉上。尖尖十指,將耳背耳垂,細細地輕撫過去,一路往下,摁著抹過細頸,至鎖骨。那水不高,弦姬蹲著,恰淹著胸脯上。便舒展兩腿,一坐坐在桶底。 水麵上波光蕩漾,已泡到弦姬脖子。她便仰起頭來,腦袋靠在桶沿上,續將手下去,把指尖劃過水中的胸間,再續往下。忽地嘴裡“嗯”一聲,那兩點眼眸,慢慢合上了。 這一年冷得早了些。張玦彼時說道七日可回,誰料竟過了兩個月以上,方才到家。弦姬見了張玦,心下歡喜,淚光盈盈地說了一句:“你可回來了。” 張玦笑道:“我回來了。” 弦姬一麵上前,接過了包袱長劍等物,一麵問道:“在外間可曾遇險?那封信送到了麼?你瘦了呀,食宿不好麼?怎地去了這麼些日子,教人家擔心。”說著又滾下珠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