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上頂著朗朗青天,下踏著厚重大地,立於其中的各位都是個人物。 誰規定的人劃歸三六九等、尊卑貴賤之分? 喝,是誰評定的大人物,又是誰斷定的小人物? 是你? 是我? 還是素未平生的他? 天子一怒,哀鴻遍野; 布衣沖冠,流血五步。 天子,受命於天,世人瞻仰、名垂青史,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布衣,市井小民,柴米油鹽醬醋茶,你不知我、我不識他,宛若眾生螻蟻的小人物。 蚍蜉撼樹,自然界形成的笑談之一; 螻蟻食象,不也是自然界中的真實之一? …… 旱中內城,勝似一覽眾山小的天守閣第五層,朝陽如火,當外界炙熱的火氣沖刷進高層建築內時,已步入涼秋的季節裡,也能回味到盛夏時節的滋味。 一旁侍候的婢女丫鬟耍著小機靈,走近寬大的陽臺一側,用心的解開束縛著帷幕紗簾的玉絲金繩。 總是一副似夢似醒、神遊天外樣子的蛇大公,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屈指輕彈搖椅扶手,婢女丫鬟聞其聲知其意,低著頭輕點著小碎步,重回本來的位置,不敢多加驚擾了自家大公。 好山、好水、好風光。 “這旱中邊城在美好的風光中沉寂的太久,不免蟲蝦混雜,一些宵小之輩膽敢觸犯蒼蛇真君一脈的威嚴,就讓他們再蹦躂一陣,諒區區蟲蝦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陰鬱喑啞的低語,不知是對著何人訴說。 保養的不算很好的嗓音,內中摻雜的意味,大概隻有這位泰山崩於前、而無動於衷的蛇大公自己清楚。 …… 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旱中邊城之外數裡丘陵處。 “侯兄,請”。 “不,是鼠兄先請”。 “侯兄客氣了,侯兄經營此地多年,跺一跺腳,這旱中邊城墻都要抖下半邊砌磚”。 “鼠兄哪裡的話,可不要捧殺了老朽,這一副老骨頭還想再安穩幾年”。 “侯兄莫要謙虛,此番大計,還要仰仗老兄才是”。 同樣的須發皆白,一者是白的純碎,雖是一副邋裡邋遢的流民打扮,舉手投足間的精氣神,充盈著一股仙風道骨的氣場。 另一者白中夾著青灰,身著補丁比流民打扮少不了多少的說書人裝束。 若單論麵貌褶皺,誤被旁人認為比前者大上一輪年歲也不無可能,可若有人同時與二老目光對視,就會發覺兩老間的朝氣活力,絲毫不遜於年富力強的青壯。 …… 涼亭,矮山,青鬆依舊,鳥獸自在我行我素,發生在幾裡外的洪水滔天,巧妙的避開這一方小天地,絲毫沒有產生任何不協調的影響。 劃著棋盤格子的石桌,兩位老者各下座一方,身前一壺熱茶,隨從點滿兩盞茶杯,愣愣的看著多出來的第三盞杯子,不知所措。 有座位,不一定座位上有人; 而有茶杯,若茶杯收納空置,自然也是同理。 但,茶杯擺出,一副點滿迎人的境況,隨從可不敢認為,自己能夠與在場任何一位老者共飲。 人老成精,隨從的短暫遲疑,又怎麼能逃過兩位老者精光乍現的一瞥。 仙風道骨的鼠老狀若不知,自顧端著茶杯淺飲輒盡。 圍著棋盤石桌麵對而坐的,褶子臉的侯老揮手示意。 隨從這才如釋重負,茶壺由隨從的兩手交接給侯老的隻手。 侯老推杯一送,空無一人的座位前,滿滿溢溢、繚繞著茶香餘韻的一杯清茶,已是備好。 茶在,人便不會缺席。 …… 旱中邊城,城門樓子,戈方叔的故事還在繼續。 隻是,距離終結的時間,逐步進入倒計時。 “快走,你快走啊。”戈方叔按捺著胸口的氣悶,吶喊著。 身後的有夫之婦,倔強的抵著戈方叔,雖然隔著幾層厚厚的秋衣,兩人之間的心跳仍在彼此傳遞。 “不,要走一起走,你留我便留。”婦人抿著滲出血絲的唇角這般說著。 時間,仿佛一眨眼回到了數十年前的某一天夜裡。 那一夜,婦人翹首以盼,盼望著心中的如意郎君,能夠如約而至,帶著她遠走高飛,縱使放棄安逸舒適的小資生活,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婦人自然沒有得償所願,被困在這不算小的幾十裡的城邑周邊數十年。 數十年的時光裡,經歷過了數十個痛罵著某人的寒來暑往。 這個尚被旱王朝主宰的時代裡,暑氣蒸騰的時候,可從來沒有一戶商販會販賣冰棍汽水,自然也就不會有著什麼再來一次的驚喜獎券。 門板,從旱中邊城墻上隨意扯弄下來的,還算完好的一塊,正進行著一項十分考驗質量的緊迫任務。 門板的年歲與戈方叔大概是不逞多讓,至少戈方叔還是小戈的時候,這塊門板就半死不活的立在城墻樓子上好些年了。 邊沿的斑斑深色痕跡,乍一眼看去,沒有什麼稀奇,像是隻是幾塊指頭粗細的黑紋而已。 關鍵時候,平日裡越是不怎麼上心的缺損,越是能在關鍵時刻,給人帶來巨大的恐慌。 用眼下正進行著的現況表示,戈方叔此刻與腳下的城墻外沿,呈四十度角傾斜的身體,正反轉著支撐在發著吱呀吱呀的門板上方。 為什麼會搞出這般形勢? 城外水勢無情的湧入,順著高大城墻下十數個大大小小的窟窿,瘋狂灌入城門樓子。 作為第一批見證恐慌的受害者之一,戈方叔未經大腦指揮,四肢齊動以不似年紀的矯健姿態,遵循著埋藏心底多年的情緒,尋求著夾縫中的生機。 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戈方叔以及那個數十年如一日,在戈方叔耳畔宛如入定的老僧,誦讀‘經文’的有夫之婦,兩人被水勢死死的擠壓在城墻的一麵上。 …… 萬物有靈,人自詡為百靈之首,體內自然也具備靈的存在。 有的人終其一生對此一無所知,有的人經過一定程度的培訓後,便會逐步的掌握靈的運用法門。 旱王朝建立七百年,天下也就平靜了七百年。 即便是平靜的江湖中,從來不缺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蠻力武者。 稀少的,是可以自在掌控靈的強大靈武者。 之所以靈武者劃歸為稀少群體,一方麵是落後的傳授方式:類似傳兒不傳女、傳內不傳外; 一方麵是能夠在靈的掌控上有所成就的靈武者,修行達到了某個心境後,往往會選擇或避世、或隱世,從而在一般大眾的視線中,成為寥寥無幾的存在。 …… 旱中邊城先前大致的情景: 水勢由外經城門入城內,戈方叔兩人見到水勢襲來時,已經避無可避。 沒有絲毫思考時間的戈方叔,一把抄起身邊的門板擋在婦人的身前。 結果一步、一步被水勢沖擊,兩人順著沖力,在城墻外沿蹬在數丈高的城墻中端。 超人? 不,是靈武者在控靈。 同一時刻、同一位置的,可不僅僅戈方叔二人,其他人都哪裡去了? 還用問,當然是被七零八落的喝飽了唄。 稀少的靈武者,還能指望著同時出現兩個麼。 那這戈方叔二人,既然能單憑一塊腐壞多年的門板就立足在城墻邊上,為什麼不多救幾個人? 戈方叔不是年輕時的小戈,更不是青壯年時期的戈方。 時間,會改變一切。 …… “戈方,你竟、竟是靈武者”? 有夫之婦突遭生死大難,暫時按壓住恐慌之後,更多的倒是對戈方新身份的驚訝,以至於穩定身體的雙手都有些不由自主地鬆懈。 兩人現今的姿勢嘛,翻騰的水勢嘩啦啦的在腐朽門板下堅持不懈的沖刷,誓要擊垮一切阻擋在前的抗拒。 提供支撐力的腐朽門板,嘎吱嘎吱的被戈方叔布滿靈的雙手,青筋暴起的抓在身前。 戈方叔上身在下,下身在上,麵孔貼合腐朽門板,身下兩腿死死頂住城墻。 全身像是不受大地引力,不僅身體反轉倒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憑借著腳掌上的靈,還在一寸寸的向更高的城頭挪移。 如果,隻有戈方叔一個人的話,是堅持到水勢風平浪靜,或者自己一個縱身登上墻頭,都是不在話下。 一般的蠻力武者難以實現的動作,僅僅是靈武者的小菜一碟。 人力有時盡,靈武者的奧妙運用,可以令人如同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般,借助某些神物達到移山填海的成就。 可,全然沒有準備的戈方叔,身邊還有著一位絕對不會拋棄的心上人。 兩個人的負擔,事情的演變,會出現令人欣慰的轉機麼? 正如這個時代沒有盛夏時節販賣的冰棍汽水,再來一次的驚喜獎券更是不會出現。 心中所期盼的轉機,這個真沒有。 “我,說,你。”戈方叔麵色漲紅,咬著一嘴的血沫子一字一字的吐露著心聲,“踩,著,我,上,城,頭,你,先,我,後”! 身後的婦人如往日多年般,習慣性的要回頂戈方叔。 瞟到戈方叔扭曲的側臉,略略穩定下根本停不住顫抖的身軀,勉力止住無意義的口舌。 一跺腳,踏著戈方叔的後腰,奮力調轉著身形,扒著城墻上年久失修的各個凹坑,費力的向城頭爬動。 哦,世界終於清凈了,戈方叔勉強橫向擺了下頭部,看著婦人即將爬上城頭的身姿,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是安然落下。 門板折,四肢疲弱,天旋地轉,待到婦人蹬上城頭,反身伸手,手中抓住的,隻有戈方叔疲憊倦容下的一抹釋然。 久久佇立,殘影終究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