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夏日流火(1 / 1)

夢回大明冬 骷髏笑了 6573 字 2024-03-17

大明立國已二百五十餘年,如今的勛貴早已沒了先祖的血性和悍勇。所有的軍功貴族都跟明帝國一樣,在相對安定的環境下日漸沉淪。朱國弼每年夏天都會搬到城外莊園裡避暑。到九月底暑氣退去才重新搬公爵府。更何況今年這麼個情況,朱國弼更樂意在別墅裡躲清凈。   與普通人腦子裡的窮奢極欲、欺男霸女的貴族子弟形象不同,像朱國弼這種頂級世家子弟,待人接物方麵往往顯得彬彬有禮。在不傷害自己利益的情況下,他們往往不介意收買一下人心。後世很多人嘲笑孟嘗君養了三千門客,卻多數是雞鳴狗盜之徒。但正是這些雞鳴狗盜之徒騙開了城門,救了他一命。當初在秦淮河幫薛克解圍,表麵上是因為薛克頂撞錢謙益讓他覺得解氣。實際上更多的是出於與孟嘗君類似的處世之道。   但隨著與薛克的更多接觸,他卻發現了薛克的與眾不同。不是薛克有多高的智慧、多深的城府,而是他對人的態度他琢磨不透。薛克好像是在高空俯視這個世界,骨子裡帶著極強的優越感。但又能落到地麵平視所有的人,從國公到乞丐好像沒什麼區別。這個難以琢磨的人讓朱國弼始終保持著好奇。   朱國弼嘆了口氣,看著桌上薛克剛剛派人送來的《關於鹽業銷售的商業計劃書》,又拿起來在手裡拍了拍,問旁邊的客卿秦向繆:“他管這通篇大白話的東西叫書?”   “哈哈~”看起來年近六十的乾瘦老頭笑道:“確實毫無文字的美感,但裡麵所說的事情卻是層次分明、條理清晰。”   看朱國弼點點頭,他又接著說道:“這東西卻有一厲害之處。不知公爺看出來沒有?”   朱國弼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搖了搖頭。   “公爺,這東西行文淺白、又加了各種符號斷句,隨便一個粗通文字的人都能看懂,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隻是這裡麵有一處學生卻是想不通。”   “嗬嗬,先生爺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他既然要販鹽到瀘州,卻沒說清楚如何對付如今占著那邊商路的私鹽販子。”   朱國弼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先生,薛克是什麼?過幾日他就是官。雖說現在民不舉官不究,但私鹽販子終究是匪啊。”   老頭一愣,也跟著笑起來:“老夫竟忘了還有這一茬。”   作為南京城頂級的勛貴之一,朱國弼自然看得懂這裡麵的內容。無非就是想利用朝廷鹽業上的漏洞賺點錢而已。   這在朱國弼看來並不算什麼大事。甚至對薛克在利益分配上的安排頗為欣賞,有自己這樣的頂級勛貴背書、加上王之心這樣的特務頭子,再加上南京兵部這樣的軍方背景,薛克要是還能被上麵的人抓住小辮子,那他們這些人也不用混了。   夜晚,王太監輕輕敲了敲王之心的書房門,得到準許後推門而入。   “那小子找你去做什麼?”王之心坐在書案上,邊寫著什麼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找兒子,主要是想問問販鹽的事。”   “販鹽?”   “是的,他想從南直隸往瀘州販運。”   王之心放下筆,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聰明,說說他打算怎麼做?”   “他的意思是,本錢他自己掏,分咱們府裡、保國公府、南京兵部各一成乾股。”   王之心嗬嗬一笑,嘆了口氣:“你告訴他再加五千兩鹽稅,雜家就準了。不是雜家貪心,隻是如今朝廷還指著每年幾十萬兩的鹽茶稅填補虧空呢。前兩日京裡頭來信說,明年的鹽茶稅得再加五成,咱們明年的差事比今年還難辦呢。”   王太監點頭:“乾爹公忠體國,這大夥都知道,薛克也說了會案律納稅。”   “你這麼替他說話,收了多少銀子?”王之心笑看著王太監。   王太監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乾爹明察秋毫,兒子確實是收了幾兩酒錢。待會就交到公賬上。”   王之心也不生氣,說道:“沒出息!雜家還能要你那點銀子?都是出來給皇爺辦事的,隻要事辦好了,吃點喝點也是你們該得的,起來吧。”   看著王太監爬了起來,王之心頓了頓才說:“另外你跟薛克說,雜家也不讓他吃虧。每年五千兩鹽稅他應下來,雜家連帶著播州的生意也給他。”   明朝初期的開中法利用民間商隊向北方運輸後勤物資,再用物資從邊軍手裡換取鹽引,從而獲得鹽業的經營資格。這一法令既讓邊軍後勤得到有效保障的,又節省了朝廷大量後勤損耗。可以說給明朝廷初期數次北伐蒙古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像很多王朝末世一樣,開中法到明朝中後期也開始失效了。大量鹽商用官鹽的名義販賣私鹽,而官商勾結、行政能力底下,又使得明王朝失去了解決問題的能力,最終導致明朝廷鹽稅收入從朱元璋時每年四百萬兩驟減到現在每年不足二十萬兩。   這幾年朱由校讓魏忠賢派人收上來的幾十萬兩鹽茶稅,與其說是稅,不如說是各地鹽商、茶商交的保護費。而薛克看中的正是這點,明末幾大商幫各有各的發財門路,晉商靠向蒙古人走私鐵器、糧食、茶葉,徽商靠販賣私鹽、走私茶葉,浙商靠海外貿易。薛克的地盤在川南,向蒙古走私、海外貿易都沒他的份,向鹽、茶下手是他唯一的選擇。   對於自己現在的做法,有時候薛克也會自我檢討:“或許後世某本武俠小說裡會這樣寫:明朝末年,閹黨當權、霍亂朝綱,時任四川瀘州千戶官薛克者,置國家於不顧,勾結閹黨、販賣私鹽、走私茶葉、引起天下公憤……哎~遺臭萬年哦!”   天啟六年六月二十一,京師邸報與皇帝的罪己詔同時送達南京。   同時抵達的還有一份衛所千戶官人事任命。當然,這除了南京兵部有限的幾個官員,沒有人會在意的。但前麵的事幾乎把整個江南的官場、民間震得七葷八素。   閉門讀書的錢謙益拍案而起,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興奮:“親小人遠賢臣,此乃上蒼示警!陛下寵信閹黨,有此禍端乃咎由自取。”   在旁伺候的錢夫人被嚇了一跳,這話被有心人聽到了,豈不是要背一個誹謗皇帝的罪名?於是趕忙說道:“老爺一心為國,怎奈朝廷奸佞當道,蒙蔽聖上。老爺該當如何?”   “如何?”錢謙益暢然一笑,又覺不妥,忙收斂道:“此朝廷危急存亡之秋,為夫自當上書陛下,痛陳厲害、以正朝綱。”   說完又沉吟了一會,對旁邊的侍女說道:“去去去,讓錢忠去請~~算了,把他喊過來,我親自交待他。”   錢謙益激動地在房內來回踱步,雙手微微顫抖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已在構思奏章的腹稿。   錢夫人見狀,在旁柔聲說道:“老爺拳拳之心,天下誰人不知?但邸報上還說,皇太子剛剛薨逝,此時上表直諫,恐有不妥。”   錢謙益停下腳步若有所思,不一會,錢忠跑過來。錢夫人見狀帶著侍女退了出去。   “你拿著我的名帖,去心隱、懷德、辯之家裡一趟,請他們明早過府一敘”錢謙益頓了頓,又補充道:“淮山公也一並請過來。”錢忠點頭出去,自去各家相邀。   南京城,下午的陽光照在魏國公府青石板地麵上反射著刺眼的光。滾燙滾燙的風吹過鬆柏的枝椏,院子裡夏蟬陣陣嘶鳴。三十多歲的魏國公徐弘基在後院花廳內煩躁地來回踱步。   “劉正~”徐弘基對著外麵喊了一聲。   “公爺,小的在這呢~”原本躲在花廳門外的一名小廝趕忙在門口處現身。   “去去去,找幾個人,把樹上的知了全打了~”   “好的,小的馬上去~”   “二爺呢?”   劉正正準備去找人打知了呢,聽聞徐弘基問他,有趕忙轉身躬身道:“午飯後就出去了,估摸著去哪家同窗研學去了~”   “研學?”徐弘基哼了一聲,不再言語。煩躁地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自上午接到朝廷邸報後,徐弘基胸口就一直堵得慌,好像有一股莫名的火氣在升騰。   過了一會,院子裡的知了嘶鳴聲漸漸少了,徐弘基才稍覺心情舒緩了一點,坐下來再次翻開了邸報~   六月底的下午,魏國公府一片靜悄悄,府裡的人都知道公爺今天心情不好,做事都輕手輕腳地。   一名身著大紅繡花綢布襦裙的少婦輕輕推開花廳大門,旁邊跟著一名身穿湖綠色比甲的少女,少女月末十四五歲,頭上插著白玉簪花,右手拿著一把宮扇,左手挽著少婦的臂彎。兩人身後跟著的是一名手提食盒的十二三歲小丫鬟。   徐弘基抬頭看了一眼,說道:“你們怎麼來了?”   “夫君中午沒吃飯,妾身和嵐兒熬了銀耳蓮子羹送過來。”少婦微笑著拉著少女的手走進來。轉身示意小丫鬟把食盒放在花廳內的小園桌上。   徐弘基無奈地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少女走過去,用個青瓷描金碗將羹湯盛出來,放上湯匙遞給仍有些發呆的徐弘基,說道:“大哥,今日怎麼憂心忡忡的?”   徐弘基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隻是示意她們坐下。而後端著碗一口一口慢慢吃著。良久才放下碗。說道:“京師出大事了~王恭廠火藥庫炸了,死了上萬人,連皇太子都薨了~”   兩個女人目瞪口呆,少婦問道:“那陛下~”   “陛下安好~”   少婦鬆了口氣:“那就好,如今陛下年輕,想來也無妨~”   “如今這事已經不是皇帝子嗣的問題了,文臣拿這事做法,逼著皇帝下了罪己詔。若說事情到此為止尚算好的。怕就怕文臣繼續發難,引起朝堂動蕩。”   少女看著自己的兄長:“如今天下太平,料想不至於~”   “哼~太平?”徐弘基看著自己這個自小養在深閨的妹妹,嘆了口氣,無奈地解釋道:“你每日所見不過是南京城這一畝三分地。山西、陜西、河南連年大災,遼東女真作亂,前幾個月女真進犯遼東,差點把錦州城給攻破了……”   少女瞪著烏溜溜的眼睛,感覺難以置信。雖說她日常也聽說過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哪裡出現了水災、旱災之類的。但在她的心裡,天道無常,鬧了災荒朝廷賑濟就是了,不算什麼大事。她偶爾出門到城外莊園,或者去寺廟燒香,看到的都是一片祥和繁榮的景象。在她的世界裡,苦難僅僅是書上平平無奇的詞匯。   少婦輕輕拍了拍少女的手說道:“嵐兒,你自小養在深閨,外頭的事見得少。不過咱們女人啊,終究還是以相夫教子為重,外頭的事也無需知道太多。”   少女紅著臉點點頭,默然不語。   “別說是你,就算是你二哥~這混小子。都成家立業了,還整日不著調。正經事沒乾過,不正經的事沒落下過。”徐弘基心情實在是糟糕,並未注意到妹妹的神情,越說心中火氣越大。   少婦笑著拍拍他的手臂:“二叔這不是還年輕嘛,你年輕的時候~不也~”   徐弘基老臉一紅,悶悶地哼了一聲。   跟著嫂嫂從花廳裡出來,獨自一人回到閨房內,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   徐嵐問坐在窗臺上擺弄盆栽的小丫頭:“歡兒~外麵真的有那麼亂嗎?”從未去過外麵世界的她很迷茫。   小丫頭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撓撓頭:“奴婢四歲就進府裡跟著小姐,外麵的事奴婢也不知道呀~”   徐嵐嗯了一聲,繼續看著窗外的花園,以及花園上方那四角的、藍藍的天空~   六月三十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侯恂、史可法等十六位東林黨江南官員聯名上書,彈劾魏忠賢十七條大罪,請天啟皇帝掃除奸佞,以正朝綱~   七月初三,工部監察使盧友光等數人聯名彈劾侯恂,侵占歸德府境內良田三千九百四十三畝~   七月初十五,賦閑在家的錢謙益聯合同樣賦閑的許正輝等四人,彈劾南京鎮守太監王之心,魚肉鄉裡、殘害害百姓。   或許是體諒皇帝痛失愛子,錢謙益終究沒有第一個上書,也沒有直接彈劾魏忠賢,而是對南京的閹黨頭子王之心下手;同一日工部尚書崔呈秀彈劾兵部尚書閻鳴泰貪汙瀆職,任用私人;禮部尚書林明誌彈劾……   整個七月,大明朝廷從京師到廣東、從蘇鬆到四川,兩派官員赤膊上陣,吵得天翻地覆。到後來兩黨之間的互相攻訐,已經跟京師大爆炸沒關係了。而同一時間裡,山西蝗災、福建風災卻無人理會。   直到七月底,實在受不了的朱由校下旨將兵部尚書閻鳴泰、工部尚書崔呈秀等十幾名官員撤職,並嚴厲斥責候恂、史可法等數十名上書的官員,這場鬧劇才告一段落,至於錢謙益的奏章則留中不發,沒人搭理他,這讓錢夫子很受傷。   而相對的,整個大明朝的軍功貴族們,卻在這場風波中集體保持了沉默。整個南京城的勛貴不是在養病,就是在讀書,個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場風波對大明朝有什麼影響還不知道,對薛克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他的任命早已到了南京兵部,但各路大佬都都在打口水仗,誰會管一個衛所千戶官任命的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