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正月初五。 翰林院受製,正式褫奪韓建官職。 下午,被聖人授予便宜從事之權的虎賁中郎將王從訓出宮招攬舊部。 天威軍其實戰力非常不錯,累年戰績可圈可點,最大的問題就是過於驕橫桀驁,幾乎堪比魏博的牙兵。幾年前護送先帝返京經過鳳翔,與當地牙軍發生沖突,直接操刀就砍殺起來。 晚唐的禁軍在藩鎮地盤上跟牙軍大爺們翻臉,也不管會不會殃及到皇帝。 誰敢想? 楊復恭當政後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認為必須派個猛人好好治一治,於是任命“勇冠六軍,殺人成性”的假子李順節任軍使,這才堪堪鎮住了這幫匹夫。 不過也沒管多久。 去年,朝廷礙於李順節兇殘難製,令其持節華州,天威軍隨即被調離京城。但去了華州,韓建根本不受代,揚言“李順節,是何豬狗?”天威軍上下都是抱著跟李順節到華州發財的想法來的,這下看李順節當不上節度使,皆怒不可遏,放話要殺了李順節。 李順節一方麵惱怒軍士跋扈,一方麵也痛憤韓建不給麵子,於是出兵與韓建交戰。 但沒等打下來,李茂貞等人就兵臨長安了。 李順節不得不放棄攻城,沒能進入華州好好劫掠一波的天威軍頓時士氣大挫,隨後裹挾軍使急吼吼殺回長安布防。這倒不是說他們有多忠誠,而是大多數軍士在京城都有妻兒老小。 後來叛軍攻城,天威軍再次爆發兵變,一部分人要殺了軍使李順節,出城去投李茂貞。還有一部分人,則在牙將王從訓等軍校的領導下,朝大明宮開進,準備搶一波聖人就東逃關東。結果被守衛宮城的中官領兵擊退,接著宰相劉崇望趕到,暫時降服了這支亂兵。 之後,王從訓等牙將被劉崇望打散安置,加上李順節畏懼被部下殺害,逃到百姓家中避難。 萬餘天威軍便散了一地,這裡幾十,那裡數百,盤踞在各個營地,處於無領導的狀態。 而朝堂諸公都極其厭惡這支部隊,遲遲沒派人來接收。 當然,也沒有公卿願意來天威軍的頭頭。 李順節那等殺戮成性的戾夫尚且鎮不住這群賊胚,跑去送死麼,說不得哪天一個舉止失措,就被軍士們殺了全家。 興慶宮以南,新昌裡。 這裡早已蕭條不堪,巷裡門前冷冷清清。坍塌的土墻上盡是大火過後的熏黑,街道的青石磚縫隙裡,堵塞著頑固的血垢、指骨。多次雨雪沖刷都去不掉,可見當初經歷過什麼慘劇。 王從訓打著馬兒,兜兜轉轉來到了一座寺廟。 青龍寺。 又名石佛寺。 前身是隋開皇二年修建的靈感寺,大業末,李世民率先攻入長安,靈感寺毀於兵禍。唐興後,在故址上重建了一座更加雄偉壯觀的密宗佛居,命名青龍寺。開元以後,多用於來華訪問留學的各國使者、貴族暫住,中唐以後直到昭宗年都還有不少日本僧侶在此求學。 由於地處新昌裡的樂遊原,這裡地勢高聳,林壑尤美,風景秀麗。加之曲徑通幽,禪房木魚清脆,經常到這裡散心、約會、上香的仕民男女也非常之多。 可在最近,青龍寺卻成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魔窟。 寺裡的僧侶皆被殺戮一空,東院、西院、寶殿、藏經閣到處都是散發著強烈惡臭的腐屍,住在附近的老百姓知道裡麵有亂兵盤踞,怕得要死,從門前過路都不敢。京兆尹孫揆數次派人招攬,皆不理會。又三次發金吾衛士圍攻寺廟,卻反被殺傷數百人。 這一日,亂兵們照常盤踞在寺裡作樂。 不乏有懂音樂的武人彈琴吹笛,一曲罷了便引得贊嘆不斷。更多的武人則是躺在那,一手大吃大喝,一手摟著搶來的美人,興頭上來便扒了衣裳玩弄,膩了又互相交換,搞得嘻嘻哈哈聲、哭哭啼啼聲交雜一起。菩薩金身上搭著淩亂的衣物,真是烏煙瘴氣。 這樣的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換吶! “謔,好大的陣仗。”王從訓聽著裡麵的動靜,不禁麵露喜色。 隨即翻身下馬,將馬栓好後,便幾個箭步竄了山門。遇到屍骸擋路直接一腳踢開,看都不看一眼。寺裡來來往往的亂兵看到他,一陣喧嘩。 “嘖嘖,那不是王從訓嗎,這些日子跑哪去了?” “聽說他被宰相任命,當了聖人的中郎將,真的假的哦。” “王從訓,我也入宮當中郎將,睡幾個貴妃,你給聖人說說成不。” “當日說好搶了大明宮,你怎地先受了宰相的官啊。” 王從訓羞紅了臉,抽刀一亮:“還提那些作甚?惹得老子興起,宰了你們這些賊種。” 頓時引來嘁聲陣陣,亂兵們搖搖頭,閃開一條通道。 “好威風。” “這才幾天啊,他就認不得人了。” “娘的,殺了他!” 王從訓聽覺極其敏銳,能在黑夜中循聲射箭,能在幾百人當中辨別出士兵的口音。聽到嘈雜中的這聲議論,直接回頭掃了一圈,隨後目光在一個大胡子臉上落定:“你要殺我?” 說著一個箭步沖進人群,沙包大的拳頭照著臉就是一記重擊。大胡子被擊倒,卻不待翻身起來,王從訓便已騎在他身上,又是幾拳打下。 一邊打,一邊叫罵:“要不是看在同出天威軍,殺了你這潑皮。” 鼻血飛濺,大胡子連連告饒。王從訓耍橫,軍士們還真不敢和他爭鬥,可不小賊胚遇到大賊胚麼,都勸道:“別打了,把人打死了。” “哼。”王從訓這才甩了甩手上的淋漓鮮血,好以暇的一腳將其踹開,沖圍觀看戲的軍士們笑嘻嘻道:“這廝不經打,聽你們的,就饒條賤命。弟兄們且先吃喝著,我進去說說話。” 說罷扛著刀施施然進了大雄寶殿。 飯菜酒香和鶯鶯燕燕的淫靡氣息立刻撲麵而來。 昏暗的大殿裡,隻見一群軍漢東倒西歪,個個左摟右抱,前合後仰。滿地都是衣物,菩薩臉上披著一隻肚兜。女人們或趴或躺,被攥著頭發抽著腚,狠狠撻伐。 嚶嚶哭泣與告饒混為一談,此起彼伏。 還有一些女人身首分離,已經永遠長眠在這魔窟佛堂。 王從訓一屁股坐定,隨手拉過一個披散著頭發坐在角落裡哭啼的年輕婦人疊在自己大腿上,一邊拍女人的背笑嘻嘻的柔聲安慰,一邊自斟自飲,美美吃了幾杯。 瞧見王從訓,立刻有武人扔下身下婦女,回頭笑道:“喲,中郎將回來了啊,咋地,聖人看不上你,把你攆回來了?” “我好得很。”離開嚴肅壓抑的宮廷,此時的王從訓便恢復了本性,神色輕蔑愜意,與軍士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軍士們也向他打聽皇宮秘聞,言語粗魯不已。 王從訓氣得七竅生煙:“別問老子聖人的妃嬪怎樣!” “得得。”一名軍校敗興的搖搖頭,伸出腳踢了王從訓屁股一下,滿臉淫笑道:“去去去,隨便選,都是漂亮的,至於那些糟心事,快活了再說。” 說罷,撿起刀鞘朝一個女人頭上打去,暴虐的叫道:“還不趕緊過來,殺了你!” 小女生連忙抹了抹眼淚,跑到王從訓身邊坐下,脂粉芳香頓時縈繞鼻尖,王從訓感覺有股火燒了起來,將小女生推開:“滾!” 有軍士不解:“看不上啊?多的是,隨便挑。” “我——” 王從訓頓了頓,得意道:“我要成婚了,聖人以掖庭女妻我。乃是淑妃的貼身侍女,揚州人,一個本分靦腆的姑娘,我與她一見如故。嘿嘿,今後就不跟弟兄們玩了。” 話音落地,佛堂內一陣沉默。 有人投來嫉恨的眼神,有人拱手口稱恭喜,還有人罵了句狗東西。可王從訓卻不怒,反而愈發得意。 “切!” 有醉醺醺的軍漢叫道:“怕不是早讓聖人玩過了吧!這便是你來的緣故吧,一個女人就把你收買了?” “你討打!”王從訓大怒,抽打就要砍人,軍漢們七手八腳的好一陣勸架才將兩人拉開。 王從訓黑著臉坐定,沒那耐心再跟這些匹夫打交道,開門見山道:“今日來是有事跟你們說。聖人要討伐鎮國軍,已點了耀武軍。韓建咱們也是交過手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那樣,我已決定跟著去殺一場。你們有誰願意召集部眾跟我去的,明日午時之前來重玄門碰麵。” “有甚好處?” 王從訓哼哼道:“屆時,聖人將有重賞發下。如果咱們能斬了韓建,不但還有賞賜,神策軍在西市那邊的營地以後也是我們的了。另外在京城沒住處的,聖人還會每人分一套宅子。” “不去,不去。”有軍校不耐煩道。 “愛去不去,反正老子去了。”王從訓賤兮兮一笑,嘲諷道:“別以後我是節度使了,你還在這破廟裡度日。而且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聽說京兆尹已將你們的惡行上奏。聖人深感焦慮,準備召李嗣周進京,滅了盤踞城中各處的亂兵。” “如果不願意跟我討華州,就趕緊喬裝各自逃命去吧。” “真的假的?”有軍漢不相信,嗤之以鼻:“聖人要真想滅了我們,早來了,何必等到現在?” 王從訓哈哈大笑,無中生有道:“那是聖人念著禁軍的情分,想給你們回頭的餘地。” 說完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便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 大明宮,蓬萊殿。 遲遲不見王從訓歸來的李曄便去睡午覺,結果才瞇了一會就被趙氏叫醒,稱金吾衛呈上緊要奏章,這一看倒讓他精神了。杜讓能、劉崇望下值回家的路上,被人圍住,流氓們擁著兩個宰相的肩膀,呲牙咧嘴地叫嚷:“華帥無罪,不當致討!”撿起石塊就往老頭臉上招呼。 杜、劉帽子都被打飛,靠著幾個屬官的掩護躲進街口一豪族宅中方才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