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元年,九月初九,重陽節。 官學按例停學一天,張小寶並未回家。因為離家實在太遠了。村裡人不會天天趕牛車到城裡來,自己走回去也不太現實。所以這會兒屋裡的孩子們都還在睡懶覺。 張蘭兒天剛亮就起床了。拿了床下木盆輕輕推開門,去夥房舀了些水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坐在小院的凳子上看書了。過了會兒陸續又有五六個女孩子起床洗漱後坐在院子其他桌旁看書。 張蘭兒是整個官學年紀最大的孩子之一,也是唯一一個自費來這邊讀書的村裡孩子。 其實官學的學費並不貴,住在城裡的孩子基本都在這邊上學。但是在學齋吃住的雜費卻要貴上許多,兩者加起來對於關河縣這種窮鄉僻壤的一個莊戶人家來說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錢。 一般來說,隻要讀書讀的好,不僅花不了多少錢,還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賞錢。 孩童七八歲入學,至十二歲起便可參加由各地縣學組織的考試。合格且位列正榜者賞錢一貫,同時可以免費去府學繼續修讀並給予參加府試的資格。 府試合格且位列正榜者,賞錢白銀一兩而且還有機會做個府城的小官,當然絕大多數學子都會選擇免費留在府學讀書。 另外,合格但名列副榜的依然會有一半的賞錢,也可以選擇做個縣城的小官。若是想繼續求取更好的功名那就需要來年再考,直到位列正榜。 很多讀書人其實終其一生,屢敗屢戰也未必能名列正榜。其間不乏有中榜之後過於激動瘋癲之人,如同修行之人走火入魔般神誌不清,胡言亂語。 府試名列正榜者統稱為舉人,若想求取最高的功名。就需要跋山涉水,千裡迢迢去往京城參加四年舉辦一次的全國會試。 會試正榜是有限製人數的,名列正榜者會在金鑾殿內參加殿試。由皇帝親自出題,現場作答。 殿試前三甲分別稱狀元,榜眼,探花。看皇帝心情賜予老百姓一輩子見都沒見過的黃金若乾兩,授予大小官身。 可謂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 張小寶沒想過這檔子事,張大寶不敢想,張蘭兒沒工夫想。 剛來官學那幾天,孩子們都有些想家。有些是偷偷想,並不會表現在臉上。有些則是光明正大的想,直接就在學堂裡哭了起來。一個孩子哭,其他孩子也情難自矜,有的低聲啜泣起來,有的則哭喊著說自己想回家。 教書先生當時沒生氣,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打吧,孩子們也沒犯啥錯,沒理由打;罵吧,自己也挺心疼這些孩子的。 自從官學開學後,柳臺章每天都會待在學堂這邊,當時他就坐在外麵臺階上,聽到聲音後起身走到後門處開口道:“想哭回家哭去,誰想回家出來我送你回去,不過回去了就不用來了。這點苦都吃不了,也讀不成什麼書。” 聽到這話,學堂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孩子止住了哭聲,但眼淚和鼻涕還在流。沒人起身往外走,柳臺章向那位教書先生笑著點頭示意繼續授課就好,先生也笑著點頭表示感謝。 自己剛上山修行那會兒,有時候被那些師兄師姐欺負了,也會去找師父哭。 師父最後可能是聽煩了,跟自己說:“想哭回家哭去,我現在就送你下山,不過就別再回來了。這點苦都吃不住,以後跟別人打起來你打算拿淚把人淹死啊” 師父可能忘了,自己早就沒有家了。 學堂今天沒有先生授課,柳臺章依然來了,這會兒還是坐在學舍旁邊的臺階上。 張小寶不知什麼時候起的,獨自走到學堂這邊坐在柳臺章旁邊的臺階上。 柳臺章轉頭看了看這個瘦的跟個乾猴一樣的少年,開口道:“怎麼,想家了?神仙故事我全講了,沒新的。還是說做啥壞事了。” 張小寶沒轉頭,望著遠處西北邊的青山自言自語道:“家那邊山頭上那些棗應該熟了,我和大寶都不在,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空去摘些。奶奶最喜歡吃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看來是想家了。 張小寶轉頭問道:“柳半仙,人死了真的會去地府嗎。去了地府還能重新投胎做人不。要是投胎了我每年給奶奶放的棗她還能收到嗎。收到了還能嘗著味兒嗎。” 柳臺章沒看他也沒說話。自己也曾問過師父同樣的問題。師父也是沉默,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說隻要不曾忘記,他們就一直活在心裡,時刻陪著自己。 後來他也明白了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道門神仙也好,得道高僧也罷,死了就是死了,隻能在心裡見麵。 張小寶回過頭,望著遠處的青山怔怔無言。聽奶奶說爺爺跟自己一樣身體不好,早年間害了場大病,還沒等見著自己就先走了。 奶奶是有些偏心,對自己比大寶和姐姐都好。小時候淘氣做了錯事,奶奶都護著自己,罪名和打罵都落在了大寶和姐姐頭上。奶奶走後,自己就再沒淘氣過,也沒和父母拌過嘴。 奶奶喜歡吃棗,自己每年都會和大寶去摘,為此還和村裡其他也來摘棗的孩子打過架。奶奶走後,自己每年也會去摘,揀選些沒被蟲子咬過,一看就很好吃的。等重陽上墳時放在奶奶那邊,父親說這樣奶奶就能收到了。 揉了揉眼睛,沒哭。 奶奶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哭會傷身子。 柳臺章站起身揉了揉張小寶的腦袋,開口說:“走,我帶你回家摘棗去。” 張小寶也站起身問:“真的?回去了還能來不,能不能帶上大寶。” 柳臺章笑著搖搖頭說:“你也說了我是個半仙,所以隻能帶半個人。回去了你要是不想來就不用來了,我幫你和教書先生打個招呼就是。” 柳臺章說完從腰間的乾坤袋裡取出之前殺妖時候用的那頁飛舟。飛舟看起來和尋常小舟沒有差別,隻是底部有著細密的篆文,不過普通人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小舟不大但也足夠容納兩三個人,隻不過柳臺章現在連半個神仙都算不上的修為,帶張小寶這麼個乾瘦孩子往返這麼一趟還算勉強可以,再多恐怕就要舟毀人亡了。自己來關河縣的時候都是放在水上驅使的,不過眼下在縣城這種地方還是不要招搖的好。 張小寶眼睛都要瞪圓了,激動地說:“柳半仙,原來你真是神仙,不是騙小孩的。” 柳臺章無語,自己啥時候騙過人。拉著張小寶走上飛舟,雙手按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跺腳,飛舟底部篆文立刻齊齊亮起,然後直沖天際。 張小寶感覺腦袋一陣眩暈,整個人像被壓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眼前一片漆黑。不過瞬間這種感覺便消失了,天地恢復了清明。 以前看著遠在天邊的白雲現在伸手可及,不過抬頭竟然還是藍天白雲,原來這就是老趙說的“天外有天”。天上風景是不錯,就是感覺有點冷,風也有點大。 飛舟蹈虛,淩雲飛渡。 張小寶覺得自己還沒看幾眼天上風光便又感覺腦袋一陣眩暈,眼前一片漆黑。不過這次不是感覺被壓得喘不上氣了,變成了和之前做夢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一樣的感覺。 睜開眼的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家房子所在的那座小山頂上,眼前就是一顆掛滿紅棗的大樹。張小寶走下飛舟熟練的爬上樹乾,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選了向陽麵的一枝小心避開樹枝上的那些木刺將紅透的棗摘的放進兜起的上衣中。 柳臺章盤坐在樹下恢復著損耗的靈氣。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張小寶雙手捂緊上衣跳下樹乾,一個踉蹌,就要摔倒但仍是沒伸手去撐地。 柳臺章起身將其扶住,張小寶嘿嘿一笑放開捂著的上衣,笑著開口道:“奶奶說過吃的東西掉在地上就不好了。很甜的,你嘗嘗。” 柳臺章隨意拿了一顆,嘗了一口。點了點頭,滋味確實不錯,還有一絲稀薄但精純的靈力蘊含其中。 兩人隨後步行去往遠處的一片墳地,臨近百步後,柳臺章停步轉過身去但並未盤腿坐下,就隻是站在原地。 張小寶走到奶奶的墳頭前,跪在地上把懷裡的棗全部抓的穩穩放在盤子裡。 盤子是常年放在這裡的,如今已被擦的光亮,上麵還放著一些其他供品。放完後張小寶磕了三個頭,起身走到旁邊用手挖了一個小坑將柳臺章剛才吃完的棗核埋在裡麵。 一邊覆上土一邊低聲開口:“小寶健健康康長大了,奶奶你不用擔心。隻是以後可能不能常來看望您了,所以這次多帶了些棗,省著點吃。” “這是沾了仙氣的棗核,肯定能種活。等將來長大了,奶奶每年就都能吃到帶仙氣的棗了。到時候記得給爺爺分點,吃了身體肯定能變好” “小寶得走了,不能讓神仙大哥等太久。以後有機會小寶一定來,就先走了” 站起身,伸出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了看地上那片濕潤的土壤,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