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蕓不等她逐客,自己站起來就要告辭。 他並非不想與妙玉結交,隻是若隻為了利用自己,末後還像對待劉姥姥那般將自己唾棄,莫如沒有交集。 那妙玉見他悍然離去,一時愣住,直到他到了外間,才叫道:“請你留步,妙玉有事相求!” 賈蕓便站住腳步,卻不回身,隻是說道:“師父是方外之人,能有什麼事要求我這個紅塵俗人?若真有要用我之處,為何又處處防範於我,可知我並非師父心目中覺得能夠誠心相交之人。” 妙玉先向兩個婆子道:“你們出去罷。”等婆子們出了禪堂,妙玉才走到賈蕓身邊,用懇切的眼神望著賈蕓,卻並不說話。 賈蕓看著她的表情,著實愣了一會兒。 妙玉的眼神,充滿著無盡的心酸與悲憤,以及無奈與痛苦。 想及她的身世,賈蕓恍然。 原書中說妙玉本是姑蘇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從小體弱多病,要出家才能治愈。 她家先是買了許多替身替她出家,都沒有效用,後來自己舍身佛門,病才好了。 又說她的父母已離世,自己又不為權勢所容,回不了姑蘇的家。 如此看來,有兩個疑惑之處。 一是她家應不止於普通官宦人家,而是如賈府這般,甚至超越賈府的累世貴族。 想那榮國府第二代國公爺賈代善,也是因從小體弱多病,請了個替身出家,便是那張道士。 黛玉也是從小多病,說是有個癩頭和尚渡她,她既未出家,也未買替身,至今仍拖著病身。 而妙玉之家竟能連著買幾個替身,這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得起的事情。 此外,妙玉喝茶所用茶具,竟敢自稱連賈府都找不出那樣的,她卻並不憐惜,說扔就扔,可見她家或比賈府更加富有。 若妙玉未出家,恐怕她的地位不是釵黛等人能比的。 第二個疑惑之處,便是她家如此顯赫,自己怎又不為權勢所容,能敢不容如此貴族之家的,恐怕隻有皇家王族了。 而要不容她,先得不容她的家族,隻怕她家早已被抄,其父母甚或是被處死,因而容不得她再留於俗世。 若真如此,如今的妙玉簡直就是原書中賈家諸女往後處境的預演,那惜春後來豈非正是此等結局。 而惜春出家後更為淒慘,哪裡還能像妙玉這般,既有婆子丫頭服侍,又能隨身攜帶珍貴器皿。 這等結局,說是看破紅塵,隻是不得已罷了。 青燈古佛豈是她們這等千金小姐願意相伴的。 又想起前番在山頂上,與可薰的對話,說到皇帝有抄她家,以充兵餉之意。 若真到那時,可薰的結局也不見得比妙玉好。 解了這兩個疑惑,再看妙玉的眼神,賈蕓便有了憐憫之心。 又想到原書後麵有她被賊人搶掠,被迫淪落的情節,便又生了顧惜之情。 於是改了不忿之意,說道:“師父若真有事要我幫忙,還望以誠相告!” 妙玉便又請賈蕓回到裡間,兩人復又坐下。 隻聽妙玉說道:“此前她們遣晴雯來請我去看你寫的字,要我用佛家見識解釋,雖說了一番道理,卻愈說愈迷,總不過是勸人出世的理念罷了。” 賈蕓便問她是如何解釋的,她便把自己關於“空”的見識說了,並也說出寶釵、黛玉等人的說法。 末後又說黛玉悟出其中陰謀,被寶釵掩蓋等事,她自己也因此想到了自己身上。 賈蕓想答她關於釋家的“空”與道家的“無”的區別,卻又知妙玉眼下最關心的,並不是這些理論,而是自家目前的處境。 便笑道:“妙師父現在隻怕並非有心於禪機吧?” 妙玉嘆道:“雖然我已出家,凡塵俗世與我再無瓜葛,理當隻談禪機。然則我豈能真的把父母家族忘得一乾二凈,若不解去此等煩惱,哪能靜心於禪機?” 賈蕓便道:“不知妙師父的家世,能否告知一二?” 妙玉思慮一番,終是搖頭道:“不是我不願告訴你,隻是其中牽係甚大,若有泄露,隻怕會害了你。你隻把我家當作江南甄家一般看,若有辦法解救他家,便也能醫治我家的病根。” 賈蕓也不勉強她,畢竟家族之密輕易不能說出。 卻有所不解,便問道:“那江南甄家現還好好的,而妙師父的家,我猜應是已衰敗了,還有什麼需要醫治的?” 妙玉聽到“衰敗”二字,不由的滴下兩顆淚珠來,可見她家衰敗之慘烈。 隻聽她說道:“我家雖敗,然而還有兄弟姐妹流落在外,其境況比我更淒慘。若能解除我家落敗的病根,或能讓他們重歸家族,傳承我家香火。” 賈蕓想了想,道:“你是如何從我寫的那些字裡麵,猜出我有替那甄家應對之法的?” 妙玉道:“因見你字裡行間似是胸有成竹,又說解決之法是‘太極’二字,隻是不能公開說出來。因此我想著你定是有辦法的,隻是不便說出來罷了。” 賈蕓想到之前與可薰說的主意,那確實是一個解除隱患的根本方法,隻是那方法太過大膽。 當時能與可薰說,隻因可薰無論是心思態度,還是身份地位,都是施行那方法的最佳人選。 而眼前這妙玉,卻隻是個出家人,既無可薰的反抗精神,也無她那般超出一般人的本領和地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更是沒有像可薰那般,與自己有過一番深入交流。 若把那主意也告知妙玉,或能安慰她的心,卻於此事的成敗來說,未必是好事。 因此思慮再三,才說道:“妙師父也不必知道我的辦法究竟是什麼,你就隻看那位郡主的行事便可,若她一旦有成,或能連帶著讓你家轉危為安。前提當然是你家的敗落,並非是自己傷天害理導致的!” 妙玉聽了,欲言又止。 她猜到賈蕓的辦法必是牽涉重大的,自己又不好參與其中,讓自己知道也擔著一個泄露的風險。 但聽他說自己家也能因此轉變過來,心中便有了些許安慰,便不再追求知道情由了。 於是端起茶杯,向賈蕓笑道:“此杯盛此茶,最為清香可口,施主不要浪費了。” 賈蕓便也端起杯子,仰脖一飲而盡,果然清香異常,與之相比,自己往常喝的最好的茶水,簡直就是涮鍋之水。 知道妙玉不再強留自己,便起身告辭。 卻又指著方才喝茶的杯子,笑道:“妙師父若是想扔它,莫如現在就送與我帶回去罷!” 妙玉愣了愣,隨即說道:“我怎會扔它,本想留著下次款待施主呢,你若想要,也可拿去。” 賈蕓便笑道:“既不扔它,那就留在這裡,等我次再來叨擾罷。我知你終不會放過我,還要理論那禪機之事。” 說時便在妙玉陪送下,出了櫳翠庵。 那妙玉在門口望著賈蕓的身影,想著他還會來與自己探討禪機,便一時陷入不由自主的癡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