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孫家酒鋪(1 / 1)

這位文爺在嗦楞一塊石頭。   “文爺,四九城還有什麼是您不知道的?”旁邊一個胖乎乎的酒客打趣到。   “您還別不信,您可著西關這片兒打聽打聽,文爺我什麼不知道?”就見這位文爺放下嗦楞石頭的筷子,橫打凳子上扭過半個身子來。屋裡光線本就不是多麼亮堂,這位文爺剛又背著窗戶,直到這會陳建南才看清楚文爺的長相。   一頭黑白相間的短發,麵上連著身上曬成古銅色,長方臉開花耳,濃眉小眼挺方嘴,胡子拉碴。身上穿的也減薄,十月份的四九城雖然留有秋老虎,可一早一晚的變天容易著涼,這時節大多數人都會裡外兩件衣裳,熱了脫涼了穿免得著風寒。   可您看這位文爺,十月天一件灰布掛褂兒,兩肋間還露出琵琶骨來。看年歲四十上下,可嘴裡的話卻一點不見老。   “您還甭不信,咱雖然拉了一輩子車,可這四九城,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咱們見過?”   “吃過見過,您是說您醬油碟裡的這塊石頭嗎?”那位胖乎乎的酒客可一點沒打算讓著文爺,隻拿他嗦楞的這塊醬油石頭說事。   陳建南也跟著看過去,說是石頭,其實比普通的石礫要光滑許多,可也不是什麼鵝卵石,就是一塊經久年歲硬生生“嘬”出包漿來的小青石。黑乎乎的帶點紅,原來是拿這塊青石蘸著醬油汁子下酒。   這不禁讓“前世”早就聽聞過有人專門挑鐵銹釘子蘸醬油下酒的陳建南覺得大開眼界,聽是聽過,誰也沒見過,沒成想今天讓自己給遇見了。   這位文爺好似被戳到了痛處,可麵上卻不帶出一絲怯意來。直立起身子,邁著小闊步,在這桌凳之間遊走開來。   “沒見識了不是?咱好吃,也懂得吃。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說罷一頓,好似回味了一番似的,伸出一條胳膊來挑出大拇哥兒:“小點兒的呢,像灶溫的爛肉麵、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都一處的炸三角。”   略帶停頓,大手往前猛地一揮,彎腰盯著剛拿他打鑔的這位胖爺:“以至於——”音調拔高拉長,伸手從這位胖爺桌上毫不客氣的掐起一條千張絲來,往嘴裡一塞也不嚼,緊說道:“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砂鍋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   一口氣說完,連陳建南都替他鬆了口氣,這才大口咀嚼起嘴裡的菜來,兩三口咽下肚,把胸膛一挺:“這些個地方,想當年,沒有一個掌櫃的我不熟,沒有一個掌灶的、跑堂的、站櫃臺的我不熟!”   連陳建南都跟著生出一股與有榮焉的榮幸來,卻被櫃臺後邊那位青年人無情打斷了這氛圍。   “同誌!現在是新社會!你說的那些地方,不是被時代所拋棄,就是已經被我們社會主義所成功改造了!”   一番話說的酒館裡的人群一時都沒了興致,文爺也回了自己的座位繼續拿筷子嗦楞起醬油汁子來。   陳建南想了想,與其空著手回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算了。轉身向那位同誌輕聲說道:“麻煩您給我打牛欄山,來盤花生米,再來一盤小肚兒。”“您是要牛欄山的二鍋頭還是?”“對。”“七毛錢一斤,給您打一毛錢的吧?”“行。”“承惠兩毛二分錢。”   端著酒盅和兩個小碟子,陳建南走到了這位文爺桌前。見他也沒響動,就大方的把酒菜往他麵前一推,文爺這才略帶驚訝的抬起頭來,陳建南見沒人看這邊,便壓低聲音說道:“這酒菜您隨意,當然,如果您要是知道通州老窖在哪兒能買到...”   本想著話裡意思說的足夠明顯了,沒成想眼前這位主兒是個驢脾氣,把酒菜橫推回來,斜著眼瞧陳建南:“不知道又怎麼著?”陳建南好一陣無語,壓著性子道:“不知道也隻當是和您交個朋友,酒菜您照吃。”   這“順毛驢”才笑嗬嗬的擺了擺手,夾起一筷子小肚兒來,先是滿足的聞了聞,又一口緊塞進嘴裡,也不舍得嚼,就這麼著下去兩三錢酒,才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的沖陳建南點點頭,說道:“讓您笑話了不是,這二年是日落西山,擱以前...”陳建南耐著性子陪著他嘮了足足半壺酒下去,才聽他說到了重點:“這家小酒館,公私合營後連換了四五個公方經理,老掌櫃和誰都處不來,也就現在這位主兒。”   說罷我嘴巴往櫃臺方向努了努,繼續說道:“倆人算是湊合了半年,這位老掌櫃啊心氣兒也散了,平日裡也不在櫃臺前招呼。你說的通州老窖,那是他們本家地方上的燒鍋,今年初才開張成立了公私合營的酒廠,也就是半年前聽老掌櫃說過幾回。”   又咂摸了一錢酒,“嘿”了一聲:“這二鍋頭是真沖嘿!”見他繞來繞去的,直接問又怕激起來這位爺的驢脾氣,陳建南招手準備再要一毛錢的酒加重“砝碼”,卻被已經麵帶紅霞、眼神迷離、張口就是一陣酒臭的文爺攔了下來。   隻聽他說:“不是要您酒,是心裡頭不得勁兒!這二年,也沒人願意聽我說話。可我卻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糊塗,您看看、您瞧瞧,現在這世道,把沒有雇工、沒有剝削的小商販、小手藝人,也一籮筐的納入到公私合營的範圍裡,把老掌櫃他們,通通劃為什麼'私方',還叫什麼勞什子'私方經理',其實就是把老掌櫃他們成資本家對待!謀人家產業!這不公平!”   越說聲音越大,小酒館裡聲音反倒靜了下來,就連剛拿文爺的石頭打鑔的那位胖酒客都神情嚴肅起來。   陳建南一口酒沒喝,卻也覺得腦袋疼,這哪是什麼文爺啊,這分明就是個文大喇叭啊。有些事,歷史會證明它是否正確,有些話,卻是打死也不能說出口的。   陳建南見那位櫃臺後麵的青年公方經理站了起來,急慌忙攙起文爺,沖著店內各位打了個圈兒,嘴裡招呼著就往店門外走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人喝多了胡言亂語。”   那位青年公方經理已經要起身攔住他們了,陳建南急的滿頭汗,誰能想到這時候卻是那位剛拿文爺打鑔的胖爺站起身攔住了他,嘴裡直說著要嘗嘗啤酒是個什麼滋味兒,背後的手卻直呼扇,意思讓陳建南扶著文爺緊忙走別再待著了。   心下鬆了一口大氣的陳建南,扶著這位文爺出了孫家酒鋪,直往旁邊一個胡同裡鉆,走進去十幾米遠,見沒人追來,這才在一扇緊閉的院門廊裡放下文爺來。   看著這位文爺是實打實的喝多了,一時半會也說不了話,任他就這麼縮在門廊裡,伸手入懷,從空間裡拿出煙來,點上火,瞧了瞧天色已經快要黯淡下來,陳建南估摸著這會飯館應該已經把菜送過去了,自己這邊別說通州老窖了,什麼老窖都沒買著還差點沾一身的腥臊。   心裡氣急,腳下就帶出勁來了,可也不能踹這位惹了禍的醉貓,隻能狠狠的踢了踢院門的門檻,“哐哐”的直作響。   一根煙還未滅,身後院門裡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說話間還帶著嘶啞的喘氣聲:“外麵是誰呀?”把陳建南驚的手裡的煙頭都沒拿穩,直掉到半倚在院門的文爺胳膊上,燙的這位文爺“嗷嗷”一嗓子躥將起來。院子裡的人似乎也被文爺這嗓子嚇得不輕,聽響動似乎是扒拉著門栓才沒摔倒。   就聽文爺蹦起來一通猛拍,見著地上的煙頭兒就抬頭沖陳建南吼道:“你這人怎麼拿煙頭燙人呢嘿!”陳建南還沒顧得上解釋,門裡那嘶啞的聲音傳了出來:“是文三兒吧?聽著是文三兒的聲音。”文三兒立馬換了副恭敬的嘴臉,笑嗬嗬的朝著裡頭彎腰:“老掌櫃,是我呀,有日子沒見著您吶,您可好?”   就見院門緩緩打開,裡麵是個見方的小院落,比小白樓後院小了不止星點。院門裡站著個佝僂身影,十月天就已然穿上了棉襖,腰身比文三兒還要彎曲些,顯然是直不起來了。   招呼文三兒和陳建南進了院門,讓進一間矮房裡,就見文三兒跟回了自己家似的,熟門熟路的燒水倒水,也不顧陳建南自己捧著大茶碗“噸噸噸”就一通牛飲,直解了口渴才大大咧咧的往屋裡舊木圈椅上一躺,伸出來兩條腿直溜溜打晃兒。   看到院子裡大大小小的酒壇子,直到這時陳建南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裡就是孫家酒鋪的後房,眼前這位佝僂老人就是文三兒口中的孫家酒鋪老掌櫃,不由得喜不自禁,緊忙說明了來意。   老掌櫃倒也沒跟陳建安客氣,哆哆嗦嗦的親自去旁屋裡取來兩瓶封口嚴實的小酒壇子,沖著陳建南嗬嗬一笑:“也算趕巧,回鄉省親時嘗著好,比咱四九城裡各家的蓮花白都要香,托人帶了一箱子過來,現如今就剩下這兩壇子嘍。”   說罷一伸手,剛還昏黃無神的眼珠兒裡迸出一抹奸詐的光來:“六塊錢,少了可以拿票抵,老漢兒我可就這兩壇子好酒嘍。”   陳建南掏錢的功夫,文三兒“噗嗤兒”一樂:“老掌櫃,這話半年前我就聽您說過兩回了。要不怨我剛禿嚕嘴還替您抱打不平呢,您自己個兒瞧瞧,您這模兒樣,不改造您改造誰呀!”   陳建南都跟著樂,老掌櫃接了錢卻也沒多高興,神情黯淡下來,問了幾句剛剛發生的事情,陳建南都一五一十的說了,有少說的文三兒還擱旁邊給補充著,當然更多是說他自己如何如之何。   老掌櫃哆嗦著從懷裡掏出個帕帕來,疊的四四方方的,裡三層外三層,打開來裡麵卷著一堆毛票兒。倒找給陳建南四毛錢之後,老掌櫃砸吧砸吧嘴,竟然從屋裡炕頭翻出一瓶酒來,給文三兒和陳建南分別滿上一盅,自己就直接對著瓶兒抿,看樣子這瓶子本身就是老掌櫃自己的小酒壺,不由得陳建南一陣惡心。   可捏著鼻子喝下去,沒有什麼異味,先是一股子無味的冷冰冰感覺,哽嗓咽喉也沒覺得嗆,正在遲疑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打腹內“噌”的冒出一團火氣來,和當初金丹入腹時那種灼熱感不同,完完全全就是一股烈火,一邊炸裂分散著一邊橫沖直撞到頭頂,然後“嘭”的一聲悄無聲息的散列開來,竟然讓陳建南生出一股“還不夠”的情緒來。   老掌櫃見著他反應,就知道是個生瓜蛋子,不似旁的酒蟲比如文三兒,已經眼巴巴的捧著酒杯遞到老掌櫃麵前了。老掌櫃笑嗬嗬的給文三兒又倒上一盅,見陳建南沒遞杯子過來也沒主動招呼他。   咂摸著嘴裡的餘味,慢悠悠的說道:“新社會,講究新人新物新氣象,像我這樣的老古董,早該淘換下來了。”說罷又給文三兒滿上一盅,拿酒擋住了他的嘴:“文三兒,你記住,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再似你剛剛那般胡言亂語,小心你的舌頭!”   從老掌櫃家出來,文三兒一抹嘴巴,笑道:“今兒算是沒白經這一遭,好酒好菜,還認識個小兄弟兒。”說完一拍陳建南肩膀頭子,拉著他就上了自己的三輪車,無論陳建南怎麼說都要送他一程。   按文三兒的說法就是,吃了你的酒,沒錢還不起,隻能出膀子力氣。陳建南想了想,也不想再多耽誤功夫,三輪車總比自己腿回小白樓快,也就沒再堅持。   等到文三兒把陳建南送到胡同口,陳建南怕懷裡抱著倆酒壇子又被店裡人撞見,就招呼文三兒停了下來。見天色已然黑了下來,便和文三兒揮手作別,從另一條胡同挨著墻簷繞到了小白樓的後門,等敲開門進去,自己便宜師父和那位一身文雅氣的私方經理已然在天井當院擺開小桌椅等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