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冬。 武當山被皚皚白雪覆蓋,漫山遍野銀裝素裹,時不時樹上的白雪抖落,幾隻受驚的鳥兒從林中掠過,才打破這久違的寂靜。 白雲觀門口此時兩位道童正在清掃門口的積雪,其中一位清瘦修長的道童說道“這大雪封山一個多月了,陳道友今年應該不會來了吧”說罷雙手用力的搓了搓,不停對著雙手嗬氣,一道道白煙從嘴巴嗬出的瞬間就仿佛凝結了一般。而在另外一邊的胖道童,臉頰兩側此時已經被凍的紅彤彤的一片,聽到瘦長師兄的話正想說點什麼的時候,突然看到半山腰一道消瘦的身影,正在皚皚白雪中徐徐前行。 “是陳道友,他來了,來了” 兩個道童趕緊丟下手中的掃帚,向半山腰的少年迎了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清瘦的少年,年紀仿佛二十歲左右,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皸裂的嘴唇已經沒有一絲血色,身上穿的的棉服不知何時已經破了數個大洞,棉絮也露了出來,腳上的草鞋被泥土和腳上的血液染成了暗紅色,已經看不清楚腳原先的樣子。當少年看到眼前的道童之時隻是呢喃的喊了一句“張師兄……”並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陳寧,陳寧”胖道童看著躺在床上虛弱的少年,輕聲呼喊道,並時不時的喂入熱粥,隨著熱粥入喉,少年終於慢慢恢復過來,原本皸裂毫無血色的雙唇在此時也變得有些許紅潤,冰冷的身體也慢慢暖和起來。陳寧起身揉了揉眼睛,才看到床沿邊坐著一位白發老道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看著眼前熟悉的麵孔,陳寧抿了抿嘴唇說道“弟子此次外出遊歷三年,還是沒有找到心中的道,難道此生已經與那大道無緣了嗎?” “千金易求,一道難尋”白發老道慈愛的摸著少年的臉龐笑盈盈的說道“你看那後山石洞,洞內用鐵鏈鎖著的皚皚白骨,無不是歷代觀內天資卓越之人,想要在此絕境之中參透生死,成就大道。可最後還是變為一捧黃土”白發老道說罷輕聲的嘆了一口氣飽含無盡的悲涼。 此時房間內靜的可怕,隻有床邊火爐裡麵傳來一陣陣木炭崩裂的聲音,幾片雪花從窗外不小心飄入火爐之中發出噗呲一聲,瞬間化成蒸汽,消散在空氣中。 “陳道友,不必太過於糾結,做那自了漢,那有我們快活,況且成仙之事,本就虛幻,何不瀟灑過這一世,才不枉費這難得肉身”一邊的胖道童出聲說道。但是胖道童那懂得陳寧的求道之心,自小沾染重病,幾番生死彷徨,幼時便看著親人離世,感嘆生命之短暫,猶如煙火,剎那璀璨,而又消散於無盡黑夜,對於長生的執念也愈發強烈。 陳寧知道這些話無非是寬慰自己罷了,並不在言語轉身側過頭去看著窗外的雪花,誰也不知道他此時在想著什麼。一旁的白發老道此時嘴角不經意的勾起淺淺的弧度,但隨即就恢復了原樣。開口說道“過幾日等雪小一些,我帶你去後山見一人,他或許能給你指點一二” 當聽到後山那人時,一側的胖道童拍了一下腦門驚呼道“大雪封山之前,我按照師傅吩咐每日送上糧水,可是突然有一日開始我每天送上去的糧水紋絲未動,接連七日了,月前我看雪越下越大,估計會大雪封山,便留下足夠的糧水,就沒有上去了,現在不知那老者是生是死,恐怕兇多吉少……” 那老者原也是苦修之士,遊歷大江南北,恰逢嚴冬,便在此地安頓下來,白發老道見是同道中人,感念其道心堅定,再加上數日攀談,知道他在修行造詣上遠遠高於自己,就囑托門下弟子好生招待。 白發老道聞言並沒有露出擔憂的神情,慢慢的走到窗邊,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淡淡的說道“估計這幾日雪就會停,到時隨我上去看看” …… 雖然陳寧經過這幾日的調養,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但是山路崎嶇,路程沒有過半,已經累的氣喘籲籲,中途休息了好幾次,才到那位老者的修行之處。 隻見眼前是天然的石洞,石洞的周邊有幾塊大石頭累著,剛好圍成一圈,在中間開了一個小口,石頭的上方稀稀拉拉的蓋著一些雜草,其中不少被大雪厚厚的覆蓋著,石洞門口是用樹杈做的簡易木門,在門口還堆放著一些糧水,看樣子沒有人為碰過的痕跡,在一些糧食上還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動物啃食的痕跡。 陳寧小心推門而入,隻見一位身穿湛藍色衣服的老者,正對門而做,猶如磐石一般紋絲不動,如果不是胸部若有似無的起伏,可能都覺得已經坐化。 似乎是感應到陳寧一群人的到來,老者緩緩的睜開雙眼,略帶沙啞的喃喃道“辟穀數日,終究還是無法平定內息”繼而抬頭對著陳寧等人說道“諸位道友,冒雪前來寒舍,招待不周”。 “柳師兄,閉關幾日,確實精進了不少”白發老者隨意找了一處,便招呼陳寧一行人而坐,而在此時胖道童不知何時,已經在邊上生起了火堆,由於是密封的石洞,裡麵的溫度也頓時上升了不少。 “此時叨擾道友清修,是為我小徒而來,他在修行一事上遇到了不明之處,特來請教”白發老道目光轉向陳寧,微笑的說道。 老者看向陳寧,頗有一股玩味兒,看的陳寧一時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隻是低頭抿嘴。 “弟子,日夜修行不敢懈怠,下山歷練數載還是一無所獲,對於修行一途也起了動搖之心,數年心血怕白費光陰”陳寧率先開口,打破這尷尬的氣氛。 “打破虛空消億劫,既登彼岸舍舟楫。閱盡丹經萬萬篇,末後一句無人說。”老者轉眼看向陳寧慢悠悠的說道。 “既登彼岸舍舟楫,末後一句是什麼?是不能說?還是不肯說?還請師叔明示”陳寧此時已經坐的筆直,沒有絲毫懈怠之色 老者撚須道:“恐根器淺薄的人聽到驚駭,遂致失其信仰心。” 老者又笑道:你害怕嗎? “決不害怕!”陳寧目光堅毅,沉聲道。 “好,好,好。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輪回做眾生。”老者連續說了三聲好,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淡然的說道。 “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輪回做眾生”陳寧在心中默念了數遍,重重的給老者磕了幾個響頭,便起身朝外走去,誰也不知道陳寧那日悟到了什麼。 在從老者修行處回來,數日以後陳寧留下書信便連夜下山,白發老道看著桌上的書信,陷入沉思,而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你終究會比我們這幫人走的長遠一些”老道低聲喃喃道。 “求則得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舍則失之”陳寧正手拿道藏,低聲嘀咕。在當日離山以後,他便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滬鬆,此時正值大亂,軍閥混戰。而隻有滬鬆在此時難得太平,陳寧在老宅耗費數年,才從中證的一絲真傳。 此時正值深秋,院內的銀杏樹,已經變得變的金黃,微風乍起,飄落的杏葉猶如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旋轉。看著窗外飄零的落葉,陳寧思緒萬千,數年前從武當山回滬的火車遇到那個劍修的身影時常在腦海浮現。 “脈停息住,那人盡然已經達到如此境界”陳寧感受著體內那股微弱的真氣流傳,緊緊地握了握拳頭,又慢慢鬆開。 接下來的數年,陳寧一直在滬鬆一邊整理道藏,一邊勤加修習。可終究未能再進一步,數十年如一日清修,或許也已經磨平當初少年的棱角,而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裡麵,人們時常聽到院內有人時而大笑不止,時而掩麵哭泣。 書房的桌子上麵,此時正放著一本叫做《參同契講義》的書,書上筆墨未乾,倒映著星星點點的燭光,在書房斜對麵的小院裡麵,一位耄耋老人拿著那本筆墨未乾的書對著星空喃喃自語著“無根樹,花正憂,貪戀紅塵誰肯休。浮生事,苦海舟,飄來蕩去不自由” 聲音哀轉低沉,有釋懷也有不甘,更多的可能是放下。而那本講義,在陳寧去世後,經歷了數年動蕩現在也不知所蹤了,從少年訪道到中年苦修再到晚年釋懷。經歷光緒,民國到共和。那數年前的光景猶如浮生一夢,像三更夢又像九月霜,多少個日夜徘徊,終究變成一杯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