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還沒到客棧,皇帝的賞賜就來了。米尾期盼皇帝出征波斯,趕走那些阿拉伯人,見賞賜這麼快就到,顯然是不願意失禮亦不會真為此動乾戈的預兆,果然使者帶來了一卷房契,皇帝賞了薩寶一座宅子,太平坊,五畝三十間房子的大院。可是皇城貴氣沖天的地段,歷來世家子弟才輪的上的地方,薩寶一族人若是遷入,也是前無古人的事件了。 “皇帝的意思,讓我們商人安心呆在長安,以此地為家,不要多想千裡之外的事情。”使者走之後,薩寶想安慰米尾,他沒有對父親的記憶,他試圖做一個父親的時候,有時候不知從何做起,路上所有的父親都是沉默麻木的,尤其是擁有一個成年了的兒子之後。這就是為什麼這些兒子一律看著疲憊不堪,薩寶更能把米尾代入一個兒子的身份,一個需要父親的兒子,這樣才能活得像一個正常人,放鬆下來,不用為整個民族負責。 他帶他去宮裡謝恩,當然也不會見到皇上,他們去見了閻立本,說起那隻羊,被武後賜名“頗黎”,到底還是去了皇後那裡。畫師又提及薩寶帶給他踺陀羅的彌勒坐像,贊嘆感恩,回贈一副臨顧愷之給薩寶,又細細講服飾紋理,便是當年流入的雕像對畫法的影響。這些東西,從大秦傳入吐火羅,又進入中華,以繪畫的方式留續,經歷千百年,也是一個人獲得永生的一個方法。薩寶對丹青沒有太大研究,不過明白閻立本的畫價值不菲,他也隻是為後人暫存,多少貪念,想到這點,立即消散,感嘆畫卷、雕像、乃至文字,都是一個人獲得永生的一個方法。 “隻是皇帝尚未回應波斯使者,”米尾在一旁說,“不知道是不是宮裡已經做了決定。” “很多事情急不得。越大的事情越急不得。”見米尾悶悶不樂,畫師便提出帶他在自家花園裡散步,他作為父親似乎更為在行,薩寶一行看到一隻孔雀自顧自尾走在白色鵝卵石鋪出的小徑上,見到人來也毫不在意。 這長安的花園,差不多是大漠上的行者看過的最美好的東西,布滿奇花異木,尤其是一畦深紫色鬱金香正在盛開,馥鬱無比,正有花僮收集花粉,這是皇室最近流行的東西,和龍腦香一起研磨成鬱金粉,鋪在天子將要經過的道路上。宗室和富賈紛紛模仿,有香鋪掌櫃便用私人關係,四處收集,更近一步提煉新香,一旦試製出品味高雅的香膏,便是榮耀百倍的事情。 貞觀十五年(641)和天寶二年(743),天竺國和安國分別向唐朝進貢鬱金香。貞觀廿一年(647),有一條關於鬱金香的彌足珍貴的記載,據稱:伽毗國(Kapisa)獻鬱金香,葉似麥門冬。九月花開,狀如芙蓉,其色紫碧,香聞數十步。華而不實,欲種取其根。 閻家本是前朝公主家,得了根莖,培育出一樣香氣撲鼻,但稍嫌華而不實的花朵。兩人談起當今皇後深為夢魘所困,夜不安寐,當年太宗亦是有此心病,宮內自是常備名香,龍腦廣藿,安息蘇合,香氣在無盡延伸的幔帳間把天界奇境引入了人間。在這樣的香氣裡散步,米尾也不由的把自己的愁思抱負放到一旁,告別時,他想起那隻現在叫做“頗黎”的白色山羊,走在香氣裡,失去了自己的腳步聲,因為內宮裡遍地錦毯,奔跑起來像是在雲裡,於是羊會混亂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他出了門,東轉西轉,走入一條小巷,巷子的盡頭是兩扇白色木門,看著有些年頭,木色隱隱外露,讓這門倒也不怎麼顯眼,門一推即開,門後是一石砌小院,院旁一條石階引入假山,拾級而上,山上有一石窟,窟外有泉水流出,做了引渠,米尾蒙上臉,凈手,進入石窟。 窟裡是一盞光明燈,米尾解開腰帶,捧在手中,手心向天,眼望火焰,祈禱了一回,然後慢慢再係回腰帶。 他來自一個虔信祆教的波斯流民家庭,疏勒也有波斯人聚集區,在那裡,他和祭司成了忘年交,學了很多教義。祭司神通廣大,在他走上行商這條道路後,還能以各種方式傳遞神的信息。五年後他第一次返回疏勒,家人都還在一樣的生活,又去祆寺,發現祭司已經回家待老,現在是新的使團在維持寺廟的運營。 疏勒和波斯城市格局很像,民居都單獨劃分領域,以飾有圓拱的街牌標示,外來人無法辨識,便常會迷路。祭司的家就在其中一扇木門之後,重見米尾,敘說了自己年老眼花,已不能再延續使命,問及米尾,知道他已經在商隊中站穩腳跟,路上近些年也十分安全,邊防守將勤懇,大唐在西域勢力日益穩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突厥如今便不再肆意侵犯,很是感嘆。 “世界和以前不一樣了,先知當年離開故土,去尋找信徒,一切出走都是神的安排,我們都將得到我們所需要的。” “但我們不會得到我們所期待的。”米尾接上下一句,不由苦笑了一下,想起在最陌生的一些城鎮,人們對他講他聽不懂的話,最後雙方終於放棄,“人們像對驢子講話一樣和我溝通,招呼我吃他們的好東西。” 這時天已大暗,跑進來一個小女孩,不過六七歲形貌,給老祭祀和米尾送來一盞油燈。米尾見她脖頸上掛了一個金圈,這是教中有身份人的標誌,便問其來歷。小女孩害羞,跑回了內屋,原來她是昔日教中長老的幼女,前幾年教難,死了不少人,小女孩父母雙亡,祭司看她年幼可憐,自己也意冷心灰,便卸了職,領了小孤女自己回家悉心教導。幾年下來,女孩已經宣了初願誓。 “她叫米藍霓,今年足七歲。我去日無多,隻擔心她今後切莫被歹人引入歧途。疏勒城小,如果能跟隨薩寶的隊伍,帶去長安,和那裡教內長老們會合,我便心安了。” 米藍霓起初並不願意遠走,哭哭啼啼弄得米尾甚是心煩,他此時說服了沙姆斯,把她隨身帶上。後來臨走那天,小姑娘倒還是乖乖收拾好了東西,摟緊老祭司一通囑咐他好好看顧自己的身體,倒像是她在照顧自己的監護人。米尾幫她背了她小小的包裹,領了她去見薩寶和其他人,小女孩緊緊握住米尾的手,正式把他當作這個黃沙漫天遍地的世界裡,新的守護者和唯一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