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5824 字 2024-03-20

武元衡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來:“要說四方盟的由來,還須從安史之亂說起。天寶十四年(注:即公元755年),安賊祿山自範陽起兵,挾眾二十萬,掠我河山。”   “可嘆我大唐承平已久,人疏於戰,是故安賊兵鋒指處,州縣破碎,百姓哭號,玄肅二宗束手,東西二都淪陷,山河殘缺,不堪卒睹。”   “幸賴天佑我朝,乃使汾陽王特受簡拔,統軍朔方。其後力挽狂瀾,收復兩京,安、史敗死,自不必言。”   “首腦既然伏誅,餘黨群賊無首,遂請歸降。此亂歷時八年,令國庫耗竭,兵困民乏,肅宗隻得赦安史舊將之罪,令其分治河北諸地。”   “浩劫固然就此平息,但偽燕勢力根植故城,仍是尾大不掉。其後,連淄青、宣武、淮西、山南東道等地亦生驕橫之心,皆不納貢賦,自署官兵,名曰藩臣,實非王臣。”   “大歷五年(注:即公元770年),汾陽王以製藩三議密奏代宗,一曰調動藩將,或擢拔入朝,或平調他鎮,令其兵將分離;二曰密設監視,探察地方,防患於未然;三曰分而治之,拉攏離間,擇其一二以重兵克復,震懾其餘。”   “代宗見奏,深以為然,立刻依計而行。”   “不料節度使調令一出,諸鎮紛紛上書,或言年老體衰,或言百姓挽留,均乞留任,竟無一鎮聽從敕令。”   “此中以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最為囂張,竟上書稱‘某若去職,十萬甲兵無人節製,恐生變亂’,嚇阻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代宗忿怒,汾陽王遂以古稀之高齡,請領兵出征,討平魏博一鎮。”   “代宗本已應允,不料朝中百官聽聞,紛紛勸諫,道安史一亂八年,中原赤地千裡,如今國家創痛稍復,倘輕動刀兵,必荼毒百姓,毀傷國本。”   “更有無德小人,明暗誹謗,言汾陽王位高權重至此,卻不安養天年,動輒論以軍事,所圖非凡雲雲。”   “代宗雖未輕信,但所謂三人成虎,心中終究有了疑慮,加之此時汾陽王年事已高,倘出什麼差池,皇帝心中不忍,故而分治討伐的計謀,也不用了。”   “如此一來,三策之中,隻餘其一。於是肅宗密令汾陽王廣召豪傑,共謀大事。”   “當年冬,少林俗家弟子陸歸林於冀州建陸家堡,以廣收門徒、切磋武藝之名,招徠天下豪傑;次年春,‘荊楚奇俠’蘇正方又於襄州建蘇家莊。外人不知此二人是汾陽王少時摯友,隻知其是綠林豪傑,因此諸鎮不加猜忌。”   “大歷六年(注:即公元771年)秋,汾陽王於京畿密會武林群豪,激勵眾人道:‘昔年漢高祖嘗擊築高唱大風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以抒求賢若渴之情。而今我大唐得眾位猛士鎮守四方,何其幸哉!’”   “遂歃血會盟,以‘四方’為名,汾陽王任盟主,又將盟下十二路豪傑劃為五部,設上都、中都、鎮北、鎮南、鎮東五部監察使。因諸節度使在朝中均有眼線,故而密情諜報不入六部,僅報盟主,遂使諸地情勢,直達天聽。”   武元衡到底是進士出身,口舌便給,易飛廉聽得津津有味,這時忍不住拍手贊道:“著啊,汾陽王內掌千軍萬馬,外控武林群豪,當真是一代雄傑!北陸、南蘇與郭老令公有此淵源,無怪乎僅僅建府立派三十餘年,便能廣納天下英雄,躋身於江湖第一流門派。難怪,難怪!”   他慨嘆一陣,想起一事,又問:“既然四方盟早已結成,朝廷對各大強藩之異動應當了如指掌,為何卻仍在建中、興元年間,惹出‘四帝二王之亂’的滔天大禍?”   “此事,四俠且聽我慢慢道來。”燭火的微光在武元衡的眼中跳動,映照著悠遠的過往。   “建中二年,汾陽王薨歿。彌留之際,向今上舉薦下一任四方盟盟主,竟是已被貶為撫州刺史的顏真卿顏魯公。”   “顏魯公歷經四朝,聲望卓著,天寶亂時,曾為河北抗暴軍之領袖,被安賊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著實智勇雙全。隻是顏魯公為官耿介,屢屢強項頂撞先皇與聖上,故而宦海沉浮,此時隻是區區一個四品刺史。”   “聖上聞言,大不為然,初雖準奏,但待汾陽王仙去之後,卻令推思堂執符使白誌貞繼任盟主。”   “這白誌貞善迎上意,故得重任,但其人飛揚跋扈,剛愎自用,於是鎮北監察使陸歸林、鎮南監察使蘇正方與鎮東監察使、貴派故掌門程陌鬆均拒絕受其轄製,聯手遙尊顏魯公為盟主,盟中大事實由三部監察使共決。此時四方盟盟約猶在,隻是朝野之間已不通聲氣。”   “也便是在當年,成德節度使李寶臣死,其子李惟嶽請為留後(注:“節度使留後”的簡稱,即候補節度使),聖上不許,引發兵事。”   “當時鎮北陸家已探查到成德軍之異象,但情報不能傳入中央,遂令朝廷失了先機。”   “此後山南東道梁崇義、盧龍朱滔、魏博田悅、淄青李納、淮西李希烈等先後叛亂,更有太尉朱泚領涇原兵攻入長安,聖上避賊勢於奉天,又遭圍困一月有餘。”   “賊兵南北相望,東西呼應,其勢難平。聖上隻得貶斥白誌貞,召西平王赴京勤王,拜為神策行營節度使,執掌推思堂。其時顏魯公又恰捐軀於淮西,於是四方盟三使與推思堂重建關聯,尊西平王為盟主。”   “西平王用兵有方,又得四方盟相助,屢建奇功,終於擊潰長安叛軍,迎聖還朝。加上興元元年聖上下罪己詔,安撫河朔諸鎮,於是諸叛鎮紛紛取消王號,歸順中央。這一場彌天大禍,便就此平息下來。”   易飛廉點頭道:“這場戰亂,家師也曾多次提及。當時四方盟中豪傑,於戰事助益頗多。”   “當年山南東道梁崇義舉起叛旗不久,蘇家老莊主便率眾奇襲蠻水,配合官軍作戰,使梁氏叛亂最先被敉平。而陸家堡則楔在成德、魏博兩大節鎮之間,暗中遞出要緊軍情,挫敗了賊人偷襲東都洛陽的陰謀。”   “敝派偏居東南,遠離戰場,但也參與了圍剿李希烈之戰,更是廣遣門徒,在各路豪傑之間來回穿梭,居間調度,以使各方互通有無,進退如一。”   武元衡微微頷首以示贊同,隨即卻又感嘆道:“其實此戰之後,諸鎮雖然暫且歸順,但天下之勢,猶然未改。”   “河朔諸鎮——成德王氏、魏博田氏、盧龍朱氏,再加上淄青李氏,均是父子相襲、各霸一方,朝廷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淮西叛賊李希烈授首之後,淮西六州一度歸附朝廷,但不料其兵馬使吳少誠旋即奪位復叛,兼且侵擾四鄰,朝廷數度討伐而無法根除,終究隻好放任自流。”   “不瞞四俠說,武某此次東來,原本是想悄悄穿過淮西地界,看看此處山川地勢,以及吳氏駐軍情形。然而那吳少誠不知從何得知武某行蹤,竟率親兵前來劫我,一路追入霍邱縣。”   “若非武某早做提防,將豹符隱於車底暗格之中,又與隨從分路而行,使吳氏以為豹符早被轉移,此番武某便要誤聖上大事了!”說到此處,武元衡以手撫胸,心有餘悸。   易飛廉見他提及豹符,又問:“家師曾經言道,神策軍推思堂向為四方盟之中樞,而推思堂執符使手執豹符,為推思堂之領袖。李晟將軍封西平王之後,兵權移交他人,但這豹符卻在繼任者手中離奇失竊。而後,推思堂便遭裁撤,四方盟亦就此衰落。可現如今,這豹符怎又會在武兄手中?”   武元衡長嘆一聲,閉目不言。   易飛廉醒悟道:“想必此事為內廷不傳之秘,武兄不便明言,那也罷了。天色已晚,武兄又大傷初愈,還請早些回去歇息。”   “不妨。”武元衡忽然睜開眼睛,鄭重地道,“話既已說到此處,今日正是要對四俠交代個明白。”   隻見他站起身來,麵朝西北,肅容拱手道:“昔年授意盜去此符之人,今朝令此符重見天日之人,其實乃同一人。他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   “什麼?!”仿佛一聲驚雷在易飛廉的頭頂炸響,“這,這卻是為何?”   武元衡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在屋內緩緩踱步:“此事確實難以索解,若非武某聽聖上親口道來,亦必難以相信。”   “聖上馭國之策,幾番反復,其實皆有因由。”   “想今上天寶元年誕於大內之時,我朝國力鼎盛,是故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此守成天子之氣象也。”   “不意其總角之時,胡塵北起,驚濤駭浪,乾坤倒轉。天寶一亂八年,陛下以弱冠之身,歷經劫難,強藩之創,銘刻於心。”   “是故建中二年,李逆惟嶽稍露反叛之意,龍顏即怒,奮起天威,欲誅此獠。”   “然而今上一心振奮,未能全瞻此局。”   “昔年汾陽王第三策雖露兵鋒,亦有懷柔之意,僅求分而治之,各個擊破。”   “而今上春秋鼎盛之時,但求速成,於諸藩賞賜頗吝,又不假辭色,遂使半壁河山,烽火盡燃,一亂二年,兵戈不息,期間敗多勝少,乃至東都危殆,遂令圖強之心,漸變憂懼。”   “至建中四年,涇原兵變,朱賊破長安,今上出避,又困於奉天。其時夙夜驚怖,難以自持。”   “後雖得西平王率兵救駕,克復長安,但上威服天下之心,已化烏有。”   “再加之,奉天受難之時,隨侍在旁的乃是竇文場、霍仙鳴這群宦官,而威逼聖上的卻是朱泚、李懷光這些武將。”   “因此,西平王顯赫之日,皇上雖授他文職王爵,卻又將其軍權分走,更授意皇宮內衛竊去豹符,為的便是防範身邊悍將再次坐大。”   “不僅如此,皇上還在左右神策軍大將軍之上,另設左右護軍中尉,皆以內侍充任,從此,拱衛京畿之雄兵,皆歸於宦人之手。”   “但如此驅虎吞狼,可謂一禍方平,一禍又生。”   “這十數年來,內侍省權宦既得聖眷,又掌雄兵,權勢熏天。”   “內廷稍有用度之求,宦人便巧立名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肆收刮,少數充入內帑,多數卻被他們聚斂揮霍,朝中諸臣但有勸止,即被貶斥,於是紛紛噤若寒蟬。”   “再者,內侍掌兵,軍紀廢弛,戰力衰弱,近年來,神策軍內不能製強藩,外不能絕邊患,聖上也心知肚明。”   “從前或許能忍則忍,但陛下年事已高,不能不顧慮百年之後,太子將要收拾一副怎樣的攤子。”   說到這裡,武元衡已踱到易飛廉榻邊,雙手按在先前放置豹符的幾案之上,身體微微前傾,語調轉向激昂。   “是故,陛下終於痛下決心,要啟用一位驍勇宿將,來整頓神策軍、重建推思堂。”   “此人正是當年西平王的繼任者,當時陛下借失符之罪,將其貶為庶民,但內心對此人用兵之能,其實深信不疑。”   “聽說此人眼下隱居於揚州城中,但為免宮中內侍乾擾,不宜大張旗鼓地召他進京。聖上素知鄙人強項,絕不與權宦同流合汙,因此才托付鄙人,以江淮諸道觀風使的名義,一路緩緩而來,秘密尋到此人,宣他入京聽調。”   武元衡一番話,將前因後果剖解得明明白白。易飛廉聽罷,隻覺驚心動魄、撟舌難下,半晌方問:“武兄說了半天,卻不知這位名將是誰,有甚才乾,以至於十餘年過去,皇帝仍想請他出山?”   武元衡“啪”的一擊幾麵,雙目中灼灼生光:“此人罷官前最後一戰,乃是在寧州佛堂原,以三千甲兵對壘吐蕃軍三萬,竟獲全勝,斬獲無算,威震朝野。此人不是他人,乃昔年的金吾大將軍,姓高名崇文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