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邪執宜及其沙陀同伴離去後的第三日,優勝者晉位雲峰閣的儀式即將正式舉行。 由於朱邪執宜離去,原本需要再比一場的嶽穆清,竟然獲得了自動晉級的資格。 對於這一結果,自然有幾位堂主並不滿意。隻是當初穀聽潮安排朱邪執宜對決嶽穆清時,他們從未表達過反對意見。如今倘隻因一個意外發生,又回過頭來橫加阻攔,既缺少理由,也顯得自降身份,於是隻好默認。 不過,由於沒有入座披紫交椅,嶽穆清並未如陳學義等三人那般,直接歇宿於雲峰閣外的抱樸院中。事實上,他獲準入閣的消息,是晉位儀式前一日的午間,才從雲峰閣中傳出的。 當時,寧樂帶著穀聽潮的口諭,來到了青雲堂:“掌門口諭,嶽穆清天資卓越,練功勤勉,於戊子年望日問劍之會中,脫穎而出,殊堪嘉獎。現擢升其至雲峰閣,命其明日辰初二刻,至抱樸院聽宣。” 但出乎寧樂意料的是,青雲堂眾人對這個意外之喜,反應得並不熱烈。 這其中,鄭平並不樂見嶽穆清升閣,便要掩飾忌恨的神情已屬不易,自然沒有心情調笑。 而朱邪玉露和趙雲旗,剛剛被易飛廉關了兩日,情緒仍陷在舊事之中——朱邪玉露想要追隨其兄西返的態度之堅決,已經到了非強行留置不能阻止的地步;而趙雲旗則將朱邪執宜的托付掛在嘴上,聲稱朱邪玉露若是離開,他也一定跟隨。 為了不負朱邪執宜之托,也為了遵守掌門令,易飛廉隻好將兩人都關了起來。兩日之後,朱邪執宜和他的沙陀夥伴早已遠走,朱邪玉露就是想要下山,也不知往何處去。 便是主角嶽穆清自己,也難說歡喜與傷感哪個更多。升閣固然是意外之喜,但這也意味著此後不能長留青雲堂,這意味著和師父的分離,和趙雲旗、朱邪玉露的分離。 因此,宣布完掌門口諭之後,起初寧樂尚與易飛廉一問一答,更是著力恭維易飛廉與嶽穆清,稱贊這一對名師高徒;到得後來,連他也看出眾人都有些神思不屬,於是乖覺閉口,早早告辭了。 午後,易飛廉單獨召見了嶽穆清。 “師父。”嶽穆清在易飛廉麵前垂下頭來,他不知該表達謝意還是歉意,抑或是其他。他一身本事都是易飛廉所授(雖然使他脫胎換骨的,卻是來自善忘僧的指點),謝師自是應該;但易飛廉早明言不許他上臺競爭,他於此刻晉升雲峰閣,實際上是違抗師命的結果。 “穆清。”易飛廉的眼神中,卻全是溫和鼓勵之意。 座下諸弟子中,除了大弟子李為善,他內心最喜愛的,便是這個小徒弟。這固然有一半是因為當初際遇,兩人是真正意義上的“生死之交”;但又有另一半,是對其人品性情的認可。穀聽潮當初曾說,收徒應當“器、質兩重,不可偏廢”,在易飛廉眼中,嶽穆清確是少有的、兩者俱佳的徒弟。 “穆清,你不必有愧疚之意。”易飛廉知道嶽穆清內心的糾結,續道,“為師當初不許你上臺比劍,並非有意埋沒你,隻是擔心你下意識使出奇招,反而招致禍患。如今掌門一力承當,壓住眾人議論,更提拔你晉升入閣,這於你、於師父,都是好事。” “師父,這樣一來弟子就須長駐雲峰閣,不能時時留在師父身邊了。”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易飛廉輕聲一嘆,忽又覺這麼說顯得過於傷感,便補充道,“何況你在雲峰閣,與青雲堂又有多遠?正好練練師父教你的清風步,一抬腿便到了。” 嶽穆清聽他說得輕鬆,想想也確實如此,不禁莞爾一笑。 易飛廉一笑之後,卻又陷入了沉思:“眼下雖然掌門做主,沒有追究你習練旁門劍法的過錯,但歸雲傳人之事尚未定論,也不知那人是否還有後手。來日此人若果真上山來討要掌門之位,你的處境便十分危險了。” 嶽穆清想起善忘僧慈眉善目的神情,始終不敢信他會做奪位的惡事;但轉念又想到望日問劍時眾堂主爭論的情形,也知易飛廉並非杞人憂天,於是莊重地答道:“徒兒此去雲峰閣,一定收束言行,謹遵掌門教誨;如若善……那位大師真的像師父說的那樣,要來逼迫掌門退位,那徒兒也要出來和他辯駁一番,不讓壞人的奸謀得逞。” 易飛廉心想,如果那人果然計謀深遠,要做這等驚人之事,豈能憑你三言兩語,就輕易放棄?但他拍了拍嶽穆清的肩膀,口中卻也不再勸說了。 第二日一早,嶽穆清辭別青雲堂眾人,向主峰行去。 他不是初次上瑯琊主峰,但以“準雲峰閣弟子”的身份上山,卻是頭一次。因而往日裡平平淡淡走過的路,竟然走得心潮澎湃,思緒百轉千回,不知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未來。 大約到了辰初一刻時分,他已越過望日臺,再向上走兩三百步,就能到達一處較小的平臺,雲峰閣弟子日常所居之處“抱樸院”,便在那個平臺上。按照穀聽潮的口諭,他將在這裡接受入閣訓話。 便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悠長的呼吸與疾奔之聲。 嶽穆清一聽,便知身後有高手趕路,轉過頭去一看,卻不由得頭皮一緊,趕忙避在一邊,垂首問安道:“呂師伯安好。” 那人一身淺黃色勁裝,從嶽穆清身邊越過,隻是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但沒料到他跨過五六步後,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目中冷光一爍:“嶽穆清?” 來人正是翔鳳堂堂主,呂子孟。 對於呂子孟,嶽穆清本來沒有什麼印象,既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隻模糊感到,師父與這位三師伯的感情似乎十分平淡,不怎麼說得來話。 直到望日臺上半日見識,他才感到這位三師伯頗有些傲氣外露,為人又十分刻薄,比起他來,連那個日常黑著臉的二師伯,都要講道理得多。當時嶽穆清以奇招連勝呂子孟兩個徒弟,呂子孟則認為嶽穆清所使的正是“歸雲亂劍”,力主將其驅逐。如今兩人狹路相逢,當真尷尬。 呂子孟見嶽穆清訕訕無語,瞇起了眼睛:“適才我以為是青雲堂哪位師侄有事上山,原來是你。” 他停下向前奔跑的腳步,走回到嶽穆清身前,用玩味的語氣繼續說道:“哦,我明白了,今日新弟子入閣,嶽師侄頗受掌門青眼,也在入閣之列,對吧?”他將“頗受掌門青眼”幾個字咬得甚重,意在暗指嶽穆清其實並不夠格。 嶽穆清不大敢與他爭辯,隻含含糊糊地答道:“承蒙掌門錯愛,穆清慚愧得很。” 呂子孟哼了一聲:“掌門錯不錯愛,那是他老人家的事,咱們倒也不必討論了。不過有一事,你師伯我一直不甚明白,我那易師弟也沒說清楚……”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陡然逼近嶽穆清,眸中既疑且怒的兩道目光,像利箭一樣射在嶽穆清臉上,喉中迸出一句話來:“你這奇怪的劍法,到底是從哪兒學的?” “我,我……”這奇怪劍法的由來,可以向易飛廉和穀聽潮說,但再要告知別人,可萬萬使不得,更何況對麵這位師伯,可未必安著好心,“是師父教我的人部劍法,我自己瞎琢磨,改的……” “放屁!放屁!”呂子孟忽暴怒道,“你敢把我當作無知小兒,隨意蒙騙?倘若一個小弟子隨意就能改得瑯琊劍法,我派還能在江湖上稱雄百年?” 他說著說著,情緒愈加激動,忽然右手一伸,揪住嶽穆清的領子:“今日在此,可沒有掌門和你師父護著你,你還不說實話?” 便在此時,山道上忽然有人朗聲道:“嶽師弟,時辰將至,你還不上來?” 呂子孟轉頭一看,山道上方現出一人,原來是寧樂。 寧樂仿佛才看到呂子孟,又朝呂子孟叉手拜道:“喲,是呂師叔來了,寧樂未曾遠迎,還望師叔恕罪!不過升閣儀式要巳正時分才舉行,呂師叔來得著實早了些。” 呂子孟在喉嚨裡不易覺察地“哼”了一聲,鬆開嶽穆清的領子,將手背在身後,淡淡地道:“原來是寧樂師侄。呂某有緊急事宜,需要立刻麵見掌門,寧師侄若是有暇,還請為呂某通稟一聲。”寧樂雖然也是劍派中的三代弟子,但他是掌門身邊隨侍,地位特殊,因此便以翔鳳堂堂主之尊,也要買他三份麵子。 寧樂依舊恭敬地道:“師侄奉掌門之命,在此接引嶽師弟到抱樸院。呂師叔身份尊崇,有隨時入稟之權,還請自便便是。” 呂子孟“嗯”了一聲,斜眼看了看嶽穆清,目光中隱隱射出威脅之意,隨後一拂袍袖,自顧自去了。 寧樂目送他遠去,這才走上前來,似乎是不經意地整了整嶽穆清的領子,這才道:“嶽師弟,咱們走吧,時辰快要到了。” 跟著寧樂步入抱樸院正堂,嶽穆清發現堂內早已有數人正在等候。其中站在上首的兩人,劍派弟子多半都識得。那個身穿褐衣、外罩黑色半臂衫而形容嚴峻之人,乃是總執法長老嚴平生;而寬袍大袖麵容和藹之人,則是總執事長老於進帆。此二人不以武功見長,因而未曾開堂,但一個為人耿介、處事公平,一個心思細密、慮事周到,於是分別掌管派中執法與總務,論地位與各大堂主相若。 站在下首的則有三人,正是和他同時入閣的那三人——天機堂孟驚濤、翔鳳堂譚青山和本堂師兄陳學義。孟驚濤和嶽穆清有一戰之緣,譚青山雖然與他並不相熟,但當日都落座過八大交椅,也算打過照麵。兩人見他來了,都向他微笑點頭示意。隻有陳學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麵無表情地轉過臉去。 嚴平生見寧樂帶嶽穆清到來,朝於進帆點了點頭,便走到正堂中央,沉聲道:“眾弟子聽宣。” 四人直身而立,微微垂首,以示恭敬。嚴平生將四人名字都點過一遍,便道:“今日是諸位弟子升閣之日,按照慣例,在諸位前往雲峰閣聆聽掌門訓示之前,須由鄙人與於師弟,向各位宣示閣規及作息諸事。” 接著,嚴平生麵南而立,高聲宣讀閣規,諸弟子伏地受教。他們早已熟知瑯琊劍派禁欺師滅祖、禁殘害同門、禁濫殺無辜、禁欺淩婦幼、禁外泄絕密等五禁,但雲峰閣閣規則更為蕪雜。嚴平生記性過人,不需備紙念誦,隻憑記憶便滔滔不絕,期間夾敘夾議,足足用了一炷香時間,方才將閣規宣示完畢。 接著,嚴平生退到一旁,於進帆便向新晉弟子宣示作息諸事。 於進帆剛剛宣講完畢,忽聽山上傳來鳴鐘之聲,神情頓時轉肅,側耳仔細一聽,那聲音是“當——當——”的連續長音反復,當即道:“我方才已說了,劍派的臨時訊號分為四種,連續長鳴,乃是召集諸堂主、長老入閣議事的訊號。” 嚴平生看了看屋角的漏刻,道:“今日原定於巳正時分舉行入閣儀式,我等當在巳初二刻以前抵達雲峰閣,如今忽然提前半個時辰相召,料來另有要事。” 於進帆點了點頭,又道:“四位新弟子按理暫不需前往,但興許臨時之事議畢,立刻便舉辦升閣儀式。為策萬全,你等也隨我二人一起上去吧。” 兩大長老隨即帶四名新弟子走出抱樸院,向峰上又行百餘步,便見雲峰閣的三層閣樓出現在麵前。踏入雲峰閣,閣中一欄一柱雖不算陌生,但嶽穆清想到自己此後身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更覺莊重肅穆,不敢隨意觀望。 六人入了正堂,見穀聽潮坐在正中,寧安、寧樂侍立在他的身後。旁邊堂主座位上,隻有呂子孟一人在座,其餘人等都還未到。 嚴平生上前拱手道:“掌門安好。我與於師弟正在抱樸院向四位雲峰閣新晉弟子宣示入閣諸事,方才聽聞掌門有急事見召,為免誤了升閣的議程,便將他們一起帶來了。” 穀聽潮在座中抬了抬眼皮,輕聲道:“好。四名新弟子在耳房稍候,待議事完畢,便行升閣儀式。” 嶽穆清聽他聲音似乎顯得有些虛弱,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忽覺隻是幾日不見,穀聽潮似乎又蒼老了一些,鬢邊白發愈亂,眼窩深深凹陷下去,枯瘦的臉上也似乎多了些許斑點。他心中沒來由的一酸,低下頭去不看。 他跟著孟驚濤等人從側門走進東邊耳房,幾人坐定下來,都不敢隨意說話。過了一會兒,便聽正堂中幾位堂主陸續趕來,人似乎已經齊了。 “今日臨時相召,諸位辛苦了。”穀聽潮緩緩開口,他的語氣似乎永遠那麼安靜祥和,透著一種洞明世事的滄桑,“今日一早,子孟上了雲峰閣,將近日江湖上出的一件大事告知於我。我一聽,此事雖然與我瑯琊劍派無涉,但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舊日朋友,倘若坐視不管,似乎也不合我俠義道的宗旨,故而將大家召集而來,討論一二。子孟,此事就由你來說吧。” “是。”呂子孟一拱手,大聲應答道,跨前幾步到了穀聽潮身邊,轉過身來麵向眾人,眸中精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