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東征(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4835 字 2024-03-20

雨一直下。   嶽穆清的鬥笠邊緣,雨水掛如珠簾。有那麼一陣子,他專心地數著雨水滴落的速度,最後發現,每一次呼吸間,都有三四十滴水珠落下。   胯下的戰馬在泥濘的土地中不安地踱步,偶爾不耐煩地打一個響鼻,左右甩動脖頸。鬃毛上的水四處飛濺,恍若天女散花。   側前方,朱邪執宜像石雕一樣鎮靜,對瓢潑在身的大雨視若無睹。   良久,前方穀口處傳來馬匹奔跑之聲。未幾,一名斥候策馬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向朱邪執宜行禮,並吐出一連串胡語。朱邪執宜點點頭,答了幾句,隨後揮了揮手,撥馬掉頭。   嶽穆清對這個動作的意思太熟悉了,以至於不再需要出聲詢問,便也一扯韁繩,跟在朱邪執宜的身後。走出幾十步去,他終究還是難掩鬱悶之情:“兄長,難道我們就隻有這樣一天天地等下去?”   朱邪執宜沒有回頭,隻是輕描淡寫地回應:“軍隊自有法度,令行禁止,不能兒戲。”   兩人雖是舊識,但直到此次重逢,才終於深交,彼此都覺投契,於是結拜為義兄弟,同進同出,關係親密。但嶽穆清方才說的是兵家大事,朱邪執宜雖知他言下之意,卻也並不曲意徇私。   不久,二人馳入一個露天搭設的營盤,皆翻身下馬,除去鬥笠蓑衣,進了大帳。   兩名校尉史敬奉和康啟德,正湊在地圖前麵嘀咕。聽見響聲,兩人皆上前參拜:“兵馬使、嶽少俠。”他們沒有詢問斥候的回報,因為結果都寫在嶽穆清的臉上。   大帳中間起了一個熏爐,暖意襲人,將湧進帳內的陰濕之氣一掃而空。朱邪執宜走上幾步,伸手靠近熏爐,讓手上的冷雨慢慢蒸乾。   “皇家的軍隊,到哪裡了?”在一片靜謐的氛圍中,朱邪執宜終於發問。   史敬奉連忙答道:“河東進奏院上午剛剛發來邸報,說左、右神策軍已動員騎兵五千,步兵一萬五千,由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吐突承璀、左神策軍大將軍酈定進統兵,不日出兵。此外、河中、河陽、浙西、宣歙四道兵馬已在路上,預計將在東都洛陽與神策軍會合,然後一起開赴成德戰場。”   “太慢了。”朱邪執宜搖了搖頭,但隨後隻是一聲輕嘆,沒有更多的表態。他踱了幾步,走到地圖前,俯身觀看。地圖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旗幟,成德所在區域皆是黑旗,但其境內東、南、北各混了一支雜色旗子。   嶽穆清已經跟在朱邪執宜身邊近兩個月了,對這幅地圖和旗子的變化,他已經了如指掌。   戰局的進展,從一開始便顯得有些詭異。   成德四周毗鄰著七個軍鎮,從正北開始順時針數,分別是控製易、定二州的義武軍(北方),控製幽州等九州的盧龍軍(東北),控製滄、景二州的橫海軍(東方),控製鄆州等十二州的淄青平盧軍(東南),控製魏州等六州的魏博軍(南方)、控製潞州等五州的昭義軍(西南)以及控製太原府等十一府、州的河東軍(西方)。   這其中,盧龍、淄青、魏博三個軍鎮皆是父子相襲、割據一方的強藩,而義武、橫海、昭義、河東的節度使則由朝廷任命。天子討伐令一下,誰會戮力向前,誰會虛與委蛇,朝堂中人皆心裡有數。   但戰場上表現出來的,似乎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淄青、魏博很快響應中央的討伐令,分別攻占了成德一個縣城;盧龍節度使劉濟甚至親自統帥大軍,跨過易水,連下成德兩縣。反倒是義武、橫海、昭義、河東四軍,皆在邊境上逡巡觀望,不肯前進。   嶽穆清遙想起當時天子沖冠一怒,發出討伐令時,範希朝給沙陀人下的軍令急如風火。結果沙陀人迅速整軍繞出恒山峽穀,逼近成德西北邊境時,太原府中傳出的命令又變成了“暫緩行軍,原地待命”。這一待便是近兩個月,進攻的命令似乎遙遙無期。   討伐叛賊的決心還不如割據自雄的藩鎮,窩囊,真是窩囊。早知如此,咱們先上瑯琊山,再回來帶兵響應,也不耽誤什麼事嘛。   嶽穆清不由得暗暗腹誹。   但沙陀人對範希朝敬若神明,這些話隻能想想,可不好說出來。   或許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或許隻是在自我安慰,朱邪執宜按著地圖,吐出一口氣來:“盧龍、淄青和魏博,他們隻是在演戲,做足樣子之後,朝中便無人能彈劾他們與成德勾結,所以各自打下一二個縣之後,便都按兵不動。範節帥想動,但他節製不了義武、橫海和昭義。河東此次動員的東征軍剛剛滿萬,如果貿然開戰,無法單獨與河朔諸鎮抗衡。解題的關鍵,還是在中央手裡。”   “是啊,戰事不順,癥結便在於節製各道兵馬的中央軍遲遲不到。”史敬奉深表贊同,附和道,“長安的那群老夫子,實在太過擾攘。就為了一個主將的人選,和皇帝吵了一個多月。”   史敬奉所說的,是天子下詔任命吐突承璀為主將之後,朝中掀起的那一場軒然大波。當時,一大批官員——包括戶部尚書李元素、京兆尹許孟容、禦史中丞李夷簡、給事中呂元膺、給事中穆質、翰林學士白居易、右補闕獨孤鬱等,紛紛上書表達反對意見。   這些官員大唱反調,倒不是反對討伐王承宗,而是認為讓宦官做主帥於理不合,會影響軍隊士氣。當今天子不似乃祖德宗皇帝那麼剛愎自用(其父順宗皇帝執政時間太短,人們無從比較),遇事慣於征詢臣下意見,於是群臣也不介意犯顏直諫。   然而這一次,皇帝出乎意料地固執己見。   這也難怪,他最初想要對成德用兵時,已經聽到了不少反對之聲——盡管前幾年浙東和劍南西川的反叛都順利平定,但河朔諸鎮的根基和實力,絕非前兩者所能比擬。   但是,作為天子潛邸時的家奴,吐突承璀堅定地站在皇帝這一邊,直言應討伐成德,維護皇家的尊嚴。這種雪中送炭的行為,足以讓皇帝對他高看一眼。   任用吐突承璀的另一個原因,是那個無可爭議的第一候選人——南平郡王高崇文,已經病入膏肓,陷入彌留。   高崇文不僅禦邊多年,而且在德宗駕崩後平定神策軍之亂,解救了長安城,在當今天子主政時,又平定了劍南西川的叛變,威望無人能及。   高崇文若能出戰,哪怕是坐在馬車之中一言不發,叛軍也要望風披靡。高崇文不在,無論用誰,都難免爭議。   皇帝與群臣打了多日的嘴仗,雙方最終折中妥協。   皇帝去掉了吐突承璀“四道行營兵馬使”的稱號,又將“招討處置使”改成了“招討宣慰使”,同時命左神策軍大將軍酈定進為“左、右神策軍及諸道行營兵馬使”,意思是以酈定進為主將,吐突承璀為輔佐。   酈定進曾生擒劍南西川的叛臣劉辟,也算是積年驍將,但他並無爵位在身,本官“左神策軍大將軍”又屈居吐突承璀的“左神策軍護軍中尉”之下。群臣都知道皇帝隻是做個樣子,遠征軍還是受吐突承璀轄製,但酈定進已經是能拿出手的最好選擇,隻得悻悻作罷。   這背後的彎彎繞,在場人中隻有朱邪執宜和史敬奉略知一二。   另一名校尉康啟德,是個內心與外貌一樣粗獷的糙漢子,他見眾人都不再說話,便發牢騷道:“大家夥成天窩在山裡,兄弟們早已怨聲……那個道。要老康說,大仗不能打,小仗也不行?對麵遊騎兵,天天晃,看得老子心煩,要能砍他幾個,該多好!”   沙陀歸唐後,朱邪執宜力促中級以上將領都學習漢話,這康啟德日常溝通已無大礙,但文句還不大通順。   朱邪執宜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你說得輕巧。成德的兵力大部分都布置在恒州一帶,貼近我河東道。我等未與範節帥通氣便先行動手,到時候王承宗把機動兵力都拉過來,說不定還會拿幾千鐵甲豹彪軍來沖陣,你老康手下那四百騎兵,夠他吃的嗎?”   康啟德張了張嘴,沒敢接話。他為人悍勇不假,可也不是狂妄輕浮之輩。眼下各軍都心照不宣地穩守本土,沒人主動進擊,要是河東輕率啟釁,到時候獨自麵對成德軍的全部壓力,可就麻煩了。   最頭疼的是,鐵甲豹彪軍實在是個恐怖的敵人。這支軍隊所使用的坐騎,均為體格高大的河曲馬,人、馬皆覆重甲,是攻擊力、防禦力和機動能力最為均衡的一支軍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戰鬥力號稱(太行)山東之冠。   沙陀鐵騎雖然縱橫西域,但裝甲不如對手,機動能力亦不足以完全牽製重騎兵,數量又處於下風,此戰之難,不言而喻。   所以,留給沙陀人的唯一選擇,仍然是一個“等”字。等待神策軍及四道行營兵馬齊聚,等待實力的天平倒向討逆軍這一邊。   此後的日子裡,嶽穆清幾乎是掰著手指頭在計數,每日眼巴巴地看著衛士按照邸報的消息,擺弄地圖上的旗幟。   他看到代表神策軍的明黃旗幟、代表四道行營的雜色旗幟,一寸寸地向洛陽聚集,隨後五者合一,又緩緩穿過河陽、昭義,直奔河東道而來。   神策軍進軍的同時,那位以宦官之身而擔任實質主帥的吐突承璀,開始向地方軍發號施令。   神策軍駐地和太原府之間的頻繁通訊,有一部分被範希朝轉達給沙陀人。朱邪執宜和嶽穆清由是得知,那位雄心勃勃的禦前紅人,準備屯兵河東道,神策軍及四道行營居中,河東軍偏北,昭義軍偏南,諸軍合力,直取成德首府恒州。   吐突承璀在與範希朝的行文中,將此策概括為“聚力一擊,擒賊擒王”,躊躇滿誌之意,溢於言表。   這意味著,河東道將成為討伐成德的主戰場,沙陀騎兵也將擔任重要的進攻任務。這個消息讓嶽穆清既緊張又興奮,朱邪執宜則陷入了沉思,未置可否。   在一個冬雪飄零的日子,招討宣慰使吐突承璀終於率領神策軍二萬、河中等四道兵馬二萬,到達太原府東部的廣陽縣,並駐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