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蠱(一)(1 / 1)

清州,大盤鼓巷。清一色白墻烏瓦的古鎮建築,青石鋪磚、斜風細雨,渲染出江南水鄉的獨特韻味。   東南地區頗負盛名的朝陽文玩城裡,一位身姿曼妙、妝容精致的中年女子,顧不得腳踩高跟致使的重心不穩,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從兩側大小店麵和高低攤鋪間穿行而過,待摸進一家掛著上鐫“古玩天下”幾個藍底牌匾燙金大字的古董店裡,方才如釋重負,手扶門框癱坐在地,腳踝處已然淤青大片。   “餘師傅,求您,救救我先生吧——”   她口中的“餘師傅”,不過一名二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子,身材勁瘦、麵皮白凈,一頭爽利的兩邊剃毛寸,身著玄黑色盤扣長袖襯衫;彼時懶散地倚著小葉紫檀沙發,正饒有興致地逗弄懷中那隻墨綠瞳孔的三花母貓。   兩歲大的田園貓見來了客人,蹭蹭餘姚的手腕,舒展一把四肢,擠出最後一陣“呼嚕”,而後懂事地跳下主人的膝蓋。   “王夫人,快起來。”餘姚見她這一跪,也是一驚,忙不迭上前,欲要扶起;再想了想男女有別,又不便接觸,手臂支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您方便講講看,王先生是怎麼啦?”   “他——”王夫人本來拿腔作調地擠出幾滴紅淚,剛要開口,陡然間想到什麼,一轉眼珠抹開視線,調了話鋒,“您知道的,我先生做點小生意,結識的人比較雜……他,肚子上腫出好大的肉疙瘩,坑坑窪窪的,一抽一抽,好像有爬蟲在裡麵頂,好駭人喲,餘師傅,您再不看看他,恐怕就要——”   餘姚聞言,幾快步走至櫃臺,翻了抽屜裡的幾根銀針和一包研成沫的雄黃出來,接著朝裡屋喚:“阿廿,拿一些配著肉吃的蒜子,待會同我出去一趟。”   “姚姚哥,我打遊戲呢——”姚阿廿不情不願地嘟囔一聲,“不掛機、不投降,是對遊戲最基本的尊重。”   餘姚無奈,隻得自己跨進裡間,匆匆收拾點物什;出門時,他又彎腰折了把屋簷下盆栽的艾草和菖蒲,一並揣進口袋裡。   那隻三花貓慢悠悠地挪著輕俏的步子,走到臺階上坐下,翹起一隻前爪,一邊舔著,一邊“喵嗚”叫著,不時抬起媚眼,掃視一番餘姚,依依不舍地道別一般。   “招財,守好店。”餘姚莫名感動——   怎料招財貼了門根,下一秒便是猛地一躥,會它的情郎去了。   “丫的!”   船遲偏遇打頭風,接連撞上兩個路口的紅燈,餘姚煩躁地一拍指示器,之後輕“嘖”出聲,原本緊握方向盤的左手鬆下來移到上側,騰出一根食指按節奏敲著儀表臺。   叩著叩著,   他突然想到什麼,猛地扭頭沖著後座:“王夫人,我記得您是少數民族吧?”   “您貴人多忘事,我是漢族人。”王夫人不假思索;但見餘姚將信將疑的目光實在直白,便又禮貌地一笑,以緩解尷尬。   “那依您所了解的,王先生可有得罪過什麼人?”黃燈換了綠燈,但車連車的,公路上仍是水楔不通;餘姚在心底暗罵一聲路況,壓著焦灼盡量好言好語地同王夫人講話。   王夫人微蹙秀眉,垂眸思索片刻;俄頃後,輕輕搖搖頭、又略帶遲疑地點點頭,悵然若失:“您知道的,我先生人很好,最多有利益沖突,我想不會結什麼不共戴天的梁子;不過——嗯,我不確定。”   餘姚踩下離合,掛一檔,轎車隻局促地往前拱上一拱,又被迫停下:“您說說看。”   “嗯……您知道的,我和我先生都是湘西人,來清州做生意;平日工作裡,嗯……難免會同一些老鄉打交道……”王夫人語氣踟躕,眼神有幾分茫然。   餘姚半瞇鳳目,稍作忖量。   湘西一帶,巫蠱橫行。據說養蠱前,先要清掃堂屋、虔誠沐浴,平午起焚香點燭、拜鬼求神,一連七七四十九日;等到夏歷,須於農歷五月初五毒氣最盛時,取諸多毒蟲、毒蛇之類,一說百餘隻,一說十二種,常見如蜈蚣、蜥蜴、蛤蟆、蠍子……一並置於器皿中密封起來,埋於正廳,任其自相殘殺、互相啖食;候上一年,若最後隻剩下一隻不死,“蠱”便養成了。   不同的蠱毒,癥狀亦有分別。   凡蠱中,又以“金蠶蠱”最為聞名。中此毒者,腹脹絞痛、異物跳動,蠱蟲在體內噬食五臟六腑,不出七日,必將肚皮爆裂而亡。   “王夫人,您先前是說,王先生肚子腫脹?”嚴嚴實實堵得風雨不透的十字路口總算閃出一條長隙,餘姚換檔加油門,一騎朝著王家駛去,“還有其他癥狀嗎?”   “是……”王夫人顰蹙回想,“他……全身浮腫,昏迷不醒……”   王先生是個身型胖碩的男人,此刻肥肉鼓脹、潰爛,更顯臃腫不堪;他仰麵躺在真絲床笠上,赤裸上身,腹部惡臭撲鼻,清晰可見千足蟲撐起的輪廓,貼著皮肉,上、下翻爬。   情況遠比自己想象中嚴峻。   沒了姚阿廿打下手,餘姚又信不過王夫人,便顯得有些遑遑。   他先是給王先生的穴道紮了銀針,暫且封住,見那針尖剎時間泛得烏黑;再是將雄黃、菖蒲、蒜子各取五兩,拌在一起搗碎澆了熱水沖散,從頭到腳給王先生淋上,就要去廚房熬米湯。   王家是開放式廚房,裝修精美、實用;餘姚一忽兒瞧見倚在餐桌旁撐額沉思的王夫人,豐腴的上半身堪堪裹進米色豎紋毛衣,純色黑絲趿拉著桃粉色的棉拖鞋,烏發高高盤起,用一支淡粉色絨花簪子別著,且顯然是補了妝,愈顯眉形青黛、櫻唇紅艷,風韻猶存。   桌上已經擺好了三菜一湯,番茄炒鵝蛋、紅燒茄子、糖醋排骨、紫菜蛋花湯,煮飯阿姨正將最後一道鬆鼠魚端過來。   王夫人起身為餘姚盛飯,挨得稍微近了些,裹來一陣濃鬱的玫瑰香和檀香味;餘姚想著男女別途,實在不好離王夫人太近,便下意識朝一旁撤了撤身子。   哪知王夫人微微一怔,停了手頭動作,呆呆愣起神來,瞳孔渙散失神,麵上浮現出一副隱忍的神情,憋著憋著,竟不顧外人在場,掩麵啜泣起來;直搞得餘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我老了;我先生已經很久不曾帶我赴宴了。我知道,我是黃臉婆,給他丟人了。”失控的情緒得到短暫發泄後,王夫人深吸一口氣,揩去淚痕,又持上端莊秀麗的神色。   “王、王夫人,我沒有那個意思——不是——”餘姚連忙解釋,結結巴巴地卻不知該講些什麼好;他心地比較善良,因著這幾分愧疚便羞紅了臉龐,不住暗自在心裡懊惱。   王夫人搖搖頭:“不怪你。是我這個媽媽,當得太失敗了。先生嫌棄我,女兒也不理解我;我太敏感了,真的,這個家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頓晚飯吃得是靜默無言。廚房空下來,王夫人想囑咐煮飯阿姨幫煮米湯;餘姚拜拜手,執意要自己去看。   約莫三十分鐘,端出來一大鍋色澤乳白的糯米湯;王夫人隨餘姚一同去了二樓臥室,見得王先生這會兒喉管和腮幫鼓鼓,好像隻差臨門一腳。   餘姚將米湯給王先生灌下;再後退幾步,對著自己的大拇指用力一咬,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而後半蹲身子,於地板上重重按下一方血印。   霎時間,王先生的喉管爆出一個又一個凸起,皮表下有東西迅速蠕動著,密密麻麻、挨挨攘攘,緊接著瘋狂地從他口中湧出——   是成群的、金足紅須的千足蟲!有粗有細,多不勝數,個頭小的不足十厘米,而精血吸食多些的,已然已逾三十厘米——   “啊!”王夫人大叫一聲,花容失色,跌坐在地;倒好像覺得惡心,悶頭嘔吐起來。隻見那毒蟲,爭先恐後奔著餘姚留下的血指印爬來,圍著那一塊兒貪婪地蜷起身子;後來者再攀上其身軀,不出一刻鐘,便堆成一座小山。   餘姚這時又拎起那鍋糯米湯,狠狠澆下——   毒蟲堆“滋滋”冒著熱氣,一條條半翻身子,半死不活的模樣,已然掀不起什麼風浪。   再看王先生,吐出一大半毒蟲,腫脹的肚子明顯縮小一圈;隻是仍然沉睡不醒,身下溢出好大一灘烏血。   “我先生……怎麼樣了?”王夫人驚魂甫定,怯生生發問。   “我需要知道下蠱的人是誰,才好徹底解了這毒;不然無論驅多少蟲,都是無濟於事的。”餘姚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何況這毒,恐也不是金蠶蠱。”   “……這到底是什麼蠱?”將餘姚送至門外,王夫人塞給他一封厚厚的紅包,再又抬眼看他,眼神茫然無措,整個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王夫人,您別擔心。”餘姚揣實紅包,微微頷首,作揖辭別,“打擾王夫人了,明日我再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