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北國元年,後金朝被迫退位,北國臨時遷都京城,一時間軍閥林立。 北國2年,湘西戰亂,窮兵黷武、生靈塗炭。為躲避視人命如草芥的湘派軍閥,湘西人民成群結隊地背井離鄉,向東、向北,逃荒外地。 又怎料整片華夏大陸,皆處水深火熱之中,遍地民生凋敝、哀鴻遍野。 張紅梅時年二十有二,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兵荒馬亂,她的丈夫死於非命,她獨自裹挾著一兒、一女遷徙,生活的艱難、命運的不公,使她看起來比同齡人衰老得多,神色憔悴、眼窩深重;但隻消細細打量,仍能窺出藏在疲倦的老態下,那大眼瓊鼻、櫻桃小嘴的明艷五官。 北國6年,張詒之控製燕嶺四省。麾下三員虎將,其中一位,胡潤瑞胡將軍,綽號“玉麵狐貍”的,生得是細皮白肉、書生麵孔,天生不長胡須。 胡將軍女兒多,個個如嬌似玉;但僅育有一子,名“斯年”,為四姨太所生,彼時剛滿十八,高大挺拔、形貌俊美,濃眉高鼻、雙眼疊皮,是津城裡出了名的美男子。 聖瑪麗舞場,張紅梅濃妝艷裹,厚重的脂粉遮去經年窮苦落下的深深、長長的魚尾紋和團團、點點的黃褐斑,隻見得五官艷麗、驚為天人,身姿妖艷、美艷大氣,一曲紅綃不知數,將鮮少接觸風月場所的胡斯年看呆了眼。 北國8年,津城,聖瑪麗舞場,後臺。 小半桶菜油潑下,張紅梅精致的發絲耷拉下來,厚實實的妝容融掉一些,最外一層化成黏液,狼狽地“啪嗒”落著,蔫蔫巴巴的。 “一個老旦,還想當常青樹?”柳娟娟正是當紅花旦,著一身水貂毛繡花元寶領淺米色旗袍,玉色毛絨扇子一忽、一忽,年輕,氣焰高,高昂著臉,輕蔑地仰視張紅梅,“真以為自己能攀上胡公子了;他們這些二代掌門,可當不了自己的家。醒一醒吧,你動了情,他們那些仗勢欺人的能有什麼損失,受牽連的隻有我們這種薄命人家。” 北國10年—— “那個老太太說,讓她滾出津城。”姚阿廿擰緊眉頭,雙目用力閉著,努力分辨麵前的景象,“阿姨覺得羞辱……扭頭便走……四周鴉雀無聲,看客們麵麵相覷,好像是慌了……但好像都怕那個老太太,沒有人敢說些什麼……啊……換場景了……這一次是阿姨……嗯,取出了蠱筒,就是這個蠱筒,裡麵有……一對蠱蟲……嗯……一隻是金蠶,一隻是千足蟲……哎?姚姚哥,這是不是那個,叫什麼,‘長情蠱’還是‘專情蠱’來著?” 專情蠱。 餘姚一怔,停下手頭“唰唰”落筆、記錄故事的動作,筆尖點上紙麵,久久不見下一抹筆劃。 王先生中的也是專情蠱。 專情蠱的養法較為特殊,要取雌、雄不同的毒蟲各若乾,分別放在兩個皿器裡,任其互相啖噬;一年後再將最後存活下來的雄蟲、雌蟲,置於同一個器皿裡,用男、女雙方的頭發絲、心頭血共同喂養,如此七日後,必定誕下雙生子蟲,一隻繼承雄的外貌、雌的毒性,另一隻則與其相反。這兩隻子蟲,便是情人蠱的母蟲,一旦種下,男、女二人便成了休戚相關的生命體,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其中一人生命走到了盡頭,另一位也會隨其而去,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最關鍵的一點是,專情蠱一旦種下,便意味著絕對不能背叛伴侶,否則蠱毒發作,要人性命;而獨活的另一人,畢生也不能再與其他異性有所瓜葛。如果強行為蠱發者解毒,那麼另一人身上的蠱毒又會慢慢顯現,最終是要一命換一命。專情蠱一旦觸發,便必定有一人遭到反噬;這是任解蠱者道行再高超,也無法避免的。 王家主臥,一片緘默的僵持,隻王先生潰瘍的身體所散發的腐爛惡臭源源不斷地擾人心智。 “王夫人,有些事情,您作了隱瞞。”餘姚率先開口,打破靜默,說話時目不轉睛地凝視王夫人,目光如炬,似要把她身後的陰霾看穿,“您別怕,您說出來,對您和您先生,都有好處。” 王夫人眼神直愣愣的,惘然若失;貼著墻根,她聳肩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帶了幾分憤懣、不解,接著好像被抽了渾身筋骨,虛脫無力地癱坐在地。 “……我和我先生……我說過的,我們初中就在一起了……我們兩個是少數民族,父母那一輩的,小時候在村裡生活,湘西少數民族嘛,您知道的,很多蠱婆、藥師。我先生有次回村過年,大概是茶餘飯後聽村裡老人當故事講了那些,回來後就告訴我,要在端陽節捉蟲子。我按照我先生說的法子,跟他一起養了一年毒蟲;再掀開蓋,果然兩個箱子,各自都隻有一隻存活。我先生從我鬢角剪了七根頭發,還有他的一撮,一天喂一根;還用銀針紮了胳膊,把血珠往盒子裡滴。七天後,他說,‘我們一起吃下去吧,你吃雌蟲,我吃雄蟲’。那個雌蟲是金蠶樣的,雄蟲是蜈蚣樣的;知道那個是蠱蟲,很駭人,但那會兒年紀小,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又約好了私定終身,想要完全地占有彼此,一閉眼也就吞下去了;也沒什麼太大感覺,沒有味道,也不覺得硌得慌,不紮舌頭,隻是感覺有個小東西,一骨碌就進去了。”良久,她緩緩開了口,許是悲傷到了極點,語氣竟聽不出一絲蒼涼,分外鎮定,“之後沒多久,我隨他坐火車離開了湘西;蠱蟲在我們體內這麼多年,也一直安然無恙。直到——” 短暫的沉默。 “——我不相信他會……”王夫人說到此處,徐徐抬起那雙嫵媚、撲朔的桃花眸子,眼神中寫滿迷茫、狐疑,閃著那麼一絲執著,小小的、忽明忽滅的,迫切地向餘姚求證。 “事實擺在這裡,王夫人。無論您再怎麼否認,都是無濟於事的。”餘姚麵無表情。 這種情況,他見得多。分明是男人變了心,女人卻常常會感到是自己不夠好,沒能抓住男人的心;或是要去埋怨第三者,認為男人麵對誘惑,“把控不住是很正常的”,問題出在第三者身上,“不當引誘她的老公”。 男女關係上,凡世間男人,粗略分來,大體是三種。第一種,有想法,也會去實施的;第二種,有想法,但被道德感製約的;第三種,對老婆絕對專一,沒有其他想法的。 其實第三種真君子,是極少的;大多數男人,無外乎前兩種。不少女人眼中的“好男人”,也不過是會偽裝罷了。就連餘姚自己,也不敢稱“坐懷不亂真君子”。 餘姚認為,未婚階段,一切隨心,不要落得因果便是;但一旦成家,就要堅守底線——論跡不論心,論心無聖人。 偏偏有不計其數的已婚男人,為了滿足貪念,可以將家庭責任感拋到九霄雲外去;甚至心安理得地,美曰其名“男人都會犯錯”。王先生的情況,跟那些耽於貪求者比起來,可以說完全不算什麼;如果不是專情蠱發作,大抵王夫人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裡。 欲求多、不知足,“因”是這個男人種下的,“果”卻要三個人一同承擔。 王夫人如遭當頭雷擊,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眼神空洞,嘴唇囁喏,欲言又止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到底什麼話也沒講出來;再然後,後知後覺地,小聲抽泣起來。 藍若雨蹲下身子,安撫地拍了拍王夫人肩頭:“王夫人,您先冷靜一下。” “我先生他……是我……都怪我……我前段日子沒注意健身,不對,不對,身材有些走樣,我明明全心意對他好,沒有工作,不是,對小玥好,可是——”王夫人情緒崩潰,語無倫次。 “王夫人,您很好;王先生的事情,是他自己的原因,和您沒有關係。”王若雨來回撫摩著王夫人的後背,稍帶力度,以此慰籍。 不想王夫人情緒失控起來,跌跌撞撞地要去王先生床前,好在被藍若雨一把按住,用力拉回:“你放開我,我這麼沒用,什麼都不會,我不能沒有我先生,離開他,我是——” “王夫人,您想要救您先生嗎?”餘姚冷冷地打斷。 “我……想,我想是的。”王夫人抬起頭,秀眉顰蹙,迷離失措。 “即便他背叛了您?”餘姚的語氣還是冰冷生硬,不帶任何主觀情緒。 “……”王夫人又低了頭去,不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顯然已有了答復。 “為什麼?”餘姚追問。 “我和、我先生,已經、一起走過那麼久了,小玥也、我不能——”話說一半,王夫人再度掩麵而泣,聲音低低地、柔柔地,斷斷續續,竭力壓著哭腔。 餘姚幾步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腳根抬起,腳前掌點著地麵,垂眸看著她,輕聲詢問:“專情蠱,若是要解,可是一命易一命的。王夫人,您可是考慮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