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泥濘小路中,有人氣喘籲籲的飛奔。 天光未央,仍舊暗淡,這根本不是辰時,約莫也就是寅時時分,多半是因為那三眼槍帥的出現,時間混沌。 在那“舊江公的盔帶羽翎”被收入麵板後,江壽顧不得查看麵板信息,半抱半扛的帶著徽孝老人倉促往三陰洞府的方向趕。 耳邊不斷聽到其細若蚊蠅的話語。 那聲音斷斷續續,卻是字字珠璣,聲聲沉重。 讓江壽記於心底,不敢忘分毫。 “董寇…其人、謹小慎微…善與人、與人為善…不意於招惹是非…是個、有、有本事、又懂分寸、懂規矩…值、值得信任之人…… “我、我與其…相識於微末寒薄…那時他、他不過是與我、與我毗鄰之太陰廟的…小小廟人…彼此兼有幾分、幾分香火情…當日、首沖山、首沖山事發之時…我也曾委托、其、其外出尋你師兄妹二人…當時、當時並未尋到…… “日後、日後若是無路可走,可、可尋機投奔與他…但、但切記,不可、不可信重過甚…不可、不可以性命托付…生、生於俗世、不可不存、防人之心…不可、不可盡信他人…… “這許多年來…我、我所修之殊業…未、未曾為人所知、所覬覦…皆因、皆因其出力、從、從旁遮掩…而他、他從未表露過、對、對‘上人之道’的不良之心…… “方才、方才他明知我已是強弩之末…命不久存、便、便當先離去…便就是告知於、於我…他無意於上人之道、可見、可見其守規循矩之處……” 江壽聽著便宜師父的聲音虛弱已極,心中越發是心亂如麻。 頭腦中時常回憶起的便是穿越後大半年來,彼此的師徒之情。 師父為人雖小心謹慎、不願意沾染其他紛紛擾擾、是是非非,故而平素對子弟約束嚴苛。 但凡是傳道授業之時,以身示範,諄諄教誨,從不藏私,絕對是個好師父。 眼下人之將死,不免讓他心中悲痛萬分…… 但他到底還是知道師父此時所托,均是心底恪重之言。 小心傾聽,心中漸漸了然。 原來那董寇方才先走一步,是刻意避嫌?避免讓他師徒二人覺得,其是盯上了徽孝老人的特殊職業“上人”傳承才來此馳援。 再加上他還刻意給自己留了一份戰利品…… 倒確實是君子所為。 沒想到如此混亂詭譎的俗世中,還有這般知禮守節之人。 踏踏踏—— 他腳步未停,眼前三陰洞府與水莊已然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回家,不遠了! 而似乎隨著離家近了,原本已是奄奄一息、語言含糊不清的徽孝老人卻似是煥發了一些精神。 伸手緊緊抓著江壽的肩膀,說話聲音居然變得連續了很多。 江壽心中更加寒涼,回光返照,莫過於此。 “那、舊江公並非為我所言懼怕斥退,阿壽,你切莫小看其恐怖之處! “此皆因其上更有可威脅其之存在,我那一言,乃是欲要拚著所謂‘上人之怒’,將其他可威脅到它的存在招來於此,同歸於盡。 “它因而退避,並非怕了我,而是怕了更強者。俗世之中,睥睨蒼生,遮天蔽日之邪祟甚重,不可誅之,當以退避為上!” 江壽心下了然,那猩紅披風、手持巨槍遮天蔽日,麾下萬軍從屬的“三眼槍帥”,應該就是徽孝老人口中的“舊江公”了。 當時徽孝老人一言退之,他便覺得荒謬已極。 現在經其一解釋,江壽才明白,原來恐怖如斯的“舊江公”之上,還有更強大之恐怖! 他已經記不清楚這是徽孝老人第多少次強調與他——“遇邪祟,當避之,不可硬敵”——這個道理了。 但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正有了更深刻的明悟。 “阿壽,那一日你我約三事,你可還記得……”徽孝老人話音一轉,接著又道。 “弟子不敢忘。”江壽忙應聲。 “非也……活人生前所算計之事,多半不如身後之變,待我死後,你若覺得那三事有用,便恪守此言;若無甚用處,與之相悖亦可行,死者,不該再為生者之桎梏!切勿因當日承諾,束縛了手腳……” 江壽更加無言,徽孝老人都已是這個狀態了,竟然還在擔心自己這個做弟子的會因為當日的三個承諾而受困於心,這…… 麵前已到水莊小樓下,江壽快步飛奔到三樓,直接推門進了卷宗房,顧不得房間內的一片狼藉,將背上的徽孝老人小心的扶到了椅子上,又將昏迷許久的晚香平躺著放到地上,這才伏於徽孝老人腳邊,久久不語。 “……即便是、即便是你師妹……若有一日、不、不便於行,你也可、可棄之!” 徽孝老人靠著椅背,氣息卻再度變得虛弱,間斷,如此反復。 江壽聞言大感驚駭,“師父!” “我此言、並非、並非試探戲言……” “師父此言何意,生而為人,豈有拋棄師妹之事!師父是懷疑我照顧不好香香嗎?”江壽伏在地上,堅定說道。 “阿壽啊……”徽孝老人用盡周身力氣,方才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江壽,聲音已是十分低沉,“其實為師膝下,並無後……” 江壽如遭雷擊。 膝下無後?那香香又是從何而來?他下意識看了眼旁側昏迷著的晚香,心念電轉。 徽孝老人滿是皺紋的眉宇間,隱隱帶出了幾分追憶之色,“在、在多年以前、我師父說我命硬,會克盡身邊血親,乃缺在命,才引我入門。 “師父早早死後,我氣盛,不信於命,遂以所積財帛娶妻,婚後半年妻有身孕,我於恩師靈前問‘命硬何乎?今妻、子兩全!’ “然懷胎三月腹中胎忽然猝斃,吾妻亦隨之去,自那以後,為師便收了同樣天生孤苦無所依的你作為弟子,再不敢遐想血親之事,又何來女兒呢?” “那香香她……”江壽皺眉欲要追問。 但徽孝老人卻幅度很小的搖搖頭,“不可言、不可言吶,勿要觸犯了忌諱,我養香香十餘年,從未發現她與常人有任何區別,但……我敢斷言,她身上多半是藏了什麼隱秘,而你切忌不可諱言……” 勿要觸犯忌諱? 這不是對陰冥衍生之邪祟才會用的說法嗎? 難道在徽孝老人的眼中……香香竟有可能是邪祟化身,暗藏了什麼不可觸之忌諱!?江壽心中驚悸暗生,卻不便再問。 徽孝老人緩緩回過身,靠在了桌案上,身前觸手再度緩慢開始了蠕動,似乎重歸活性…… 他卻視之不見,隻是淡淡說道:“阿壽,代為師研磨,而後便帶著你師妹一同離開此房間吧。 “人死醜態盡顯,不願為人徒所視。” 江壽咬緊牙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隨之點頭,立時站起身來,走到桌案邊開始研磨。 徽孝老人倚著桌案道:“時間倉促,我無法盡全力傳‘上人之道’皆於你身,故此留下遺澤一物、遺書一封,待我死後,若你苦心鉆研遺物有所成,方可啟之遺書。” 江壽默然,隻是研磨。 半晌,江壽停下動作,彎腰抱起師妹晚香,大步朝門外走去。 徽孝老人復了些力氣,盡人生最後一份力氣拿起筆來,背身而道:“伱師母與腹中子葬於後山,不可使我與之合葬,若我命硬克她,豈非礙了她們娘倆的來世大路,鄉野小吏,裹席火化,一抔黃土草草灑了,便是我願…… “阿壽,師父累了,要先去一步,便不在俗世妨你之前路。 “你欲留此顧水莊以守、亦欲速去……不必念我。” 江壽依舊默然,但肩膀卻微微震顫,一時失語。 待到關門於門外靜候時。 他將昏迷的晚香扶跪在地,朝門拜倒。 而他同樣如此。 耳聽房中“沙沙”聲響,不知過了多久,氣息煙消。 江壽伏地大拜,已然泣不成聲。 “弟子江壽,拜送恩師西去,願恩師,一路走好!” 這一拜,是為他穿越後第一位引路人而拜,也是為雙方大半年的師徒之情而拜。 自此,江壽於這世上,除了師妹晚香,便再無值得以性命相托之人。 窗外,一縷雨後風,吹開稠聚不散的暗沉烏雲。 天光大亮 又是一日,紫氣東來,空晴雲舒,暑意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