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啟(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867 字 2024-03-21

呼......   湖岸曲折,碧水生波。   陣陣清風掠過碧綠的水麵,竟然有越來越大之勢,吹過水中湖石、岸上亭臺,發出一陣陣越來越響的灌耳呼嘯。   湖岸邊片片蓮葉搖頭,花瓣漸有零落;大叢大叢的蘆葦隨風而搖曳,憑借著柔韌的身軀,在這越來越大的風中伏而復起,雖大風亦不能摧折。   湖邊白石碼頭上,幾人白麵無須,被大風吹得搖搖欲倒,再也顧不得其它,有的就近抱住旁邊柳樹,有的隻想趕緊尋個背風的地方。   風中柳枝如舒懶腰,碼頭前,無人照管的小舟起伏擺蕩,太液有人舟亦橫。   天地如橐龠,風行如呼吸。   在這天地的劇烈呼吸中,大風越過湖東側的高墻,吹向片片樓閣宮室。   宮室中,亦有越來越急促的喘息,喘息之人胸膛如風箱,雙眼卻是緊閉,似在夢中與天地掙命。   嘶......嘶......   拚命地吸氣。   周圍無盡的黑暗,沒有上下、沒有來去,無力的空虛中拚命地張望----一點光芒綻放,本能驅使著盡力向著那光遊去,又或者是飛去,似乎是一瞬間,須臾便至;又或是一生一世,跨域了無窮無盡的距離。   “啊——”   猛然一掙,王戰從窒息的感覺中醒來,耳邊傳來一聲尖利又帶著些公鴨嗓的哭腔,“皇上,您終於醒了!”緊接著“陛下”、“陛下......”一聲聲高低不同的女聲灌入耳中。   皇上?陛下?王戰的腦海中各種零星的記憶片段紛至遝來,無數的零散畫麵閃現,意識中時光交錯,精神世界一瞬間無限膨脹,頭痛欲裂中,龍袍禦案、皇宮大臣、走馬射獵、錛鑿斧鋸和機關樓閣......諸般陌生的記憶洶湧而來。   似乎要漲破腦袋的劇痛中,王戰出於本能的雙手抱頭,死死的按住太陽穴。但作為一個長年堅持讀書、讀史書、堅持鍛煉的人,一個奮鬥了二十年的職場人,劇痛中的一絲清明令得他控製住自己,沒有急著睜開眼睛,而是強忍著劇烈的頭痛,迅速的消化著新增加的記憶。   不知過去了一瞬間還是多久。   頭痛漸去,灌入耳中的雜亂呼喚越發清晰了起來。   “皇上?”   ......   “我......下午不是在看明史嗎?到了六點就開始了每天的鍛煉,最後還在打拳......最後一拳發力順暢,打得很重......反震得頭痛,現在這是......這是睡著了在做夢還是......跨越了時空穿越了?”遲鈍的念頭在腦海中恍惚地旋轉著。   思索求證中,緩緩放下一隻手,手指微微的用力,指尖傳來了絲滑的觸感;再用力,有了堅實的感覺。   緩緩地,王戰睜開眼睛,不動聲色的慢慢掃視,沒有說話,顯得有些怔怔然。   目光轉動,轉到了一張沒有任何胡須的老臉上,公鴨嗓的“皇上”二字正從他的嘴裡傳出來。   雜亂記憶中的某個片段與眼前映照,讓王戰認出了眼前呼喊“自己”的人是太監,是魏忠賢,沒錯,此世的記憶讓他認出,就是魏忠賢,“自己”最寵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   難怪能與客氏勾搭到一起、結為對食,對於每天隻能看見宮女和陰柔太監的客氏來說,眼前的魏忠賢,確實不同於一般的太監:雖已年近六十,仍可看出身形較一般太監高大,長臉高鼻,濃眉豺目,眼珠有些偏黃,即便臉上已經有了溝壑,麵目輪廓卻依然顯得硬朗,尤其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深如刀刻,延過嘴角,雖然麵對著皇帝習慣性的弓背、露出諂媚的笑容,但若是在外間,挺直身軀肅然而立,確實有一定的陽剛之氣,甚至有一定的梟雄之姿。   隨著記憶的融合,“自己”現在的名字穩定在腦海中,卻不是朱由校,而是洪由校,“校場之上校閱大軍”的“校”。   融合而來的記憶中,天啟元年正月,禮部特意上奏,“凡從點水加落字者,倶改為雒字;凡從木旁加交字者,倶改為較字”,此因避諱故:“自己”剛登基不足一月便去世的父親曌光宗名為洪常洛,故避諱的字改為“雒”,同音互換;既是同音互換,“自己”這個洪由校的“校”字便應該按禮部奏疏念“較”,“校場之上校閱大軍”的“校”。   “自己”的祖宗,大曌開國太祖名為洪武,因被諸開國功臣贊譽為“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大功華夏,武功洪烈”,於是諸位大臣力諫,將開國年號就定為洪武,讓太祖的名字成為改天換地的新年號,以誌其豐功偉業,傳頌萬古,史稱洪武大帝,民間士子贊之為“得國最正”。   國號“曌”,取“日月經天,華夏永光”之意,現都燕京。   其餘的,腦海中此時的記憶倒是與彼世讀過的史書比較類似,大勢相類,但具體細節有不少出入。   自己的年號還是天啟,不過是大曌第十五位皇帝,不是大明的。曌之前,此方華夏也有三皇五帝、周秦漢唐。   大曌對四方的稱呼始終保持古意,籠統的稱之為:北狄、南蠻、西戎、東胡。此時的大曌遠非萬國來朝之時,所以這些沒有任何敵意的稱呼也有了應時應勢的變化,不停寇邊搶掠的北狄韃塔爾諸部已經被稱為北虜,西北的西戎沃亦剌部有時也被稱為北虜或西虜,十年前造反的奴兒乾都司林間部落建州部已經被稱為建奴、東奴、賊奴,跨海而來的最遙遠的西人則被稱為了西夷。   當下大曌麵臨的局勢也與彼世明末大勢比較相似,同樣是內憂外患兩大毒瘤,威脅程度同樣堪稱致命,但威脅的來源細節還是有所不同:   正北方,是漠北韃塔爾部、乃蠻部、永少卜、土默特、哈喇慎等至少上百北狄部落,西北方向還有更類於突厥的來自於漠西的以沃亦剌部為首的西戎諸部,二者一般被大曌統稱為北虜,因早期韃塔爾部曾經最為強盛,所以亦稱為韃虜。   相對於東北邊造反後已經自稱為東金的林間部落——已經控製了大曌遼東的建州部,北虜有時也被大曌稱為西虜。無論被稱為什麼,總之是不停地寇邊搶掠。   北方上百部落中,被大曌當做宋時契丹人後裔的兀良合爾人已經被韃塔爾諸部分割吞並,被大曌封賜承認的兀良合爾朵延、福餘、泰寧三衛已經隻剩軀殼。   被當做契丹人的兀良合爾人也確實與其他部落不一樣,隻在前額劉海和兩鬢留一點頭發散披著,其餘從頭頂到腦後完全剃光,與滿腦袋辮子的其他韃塔爾、乃蠻等北方部落大不相同。   大曌麵對這些北虜的北方防線早已經向南收縮,此世漢朝的長城早已不在大曌軍人視線之內,關內與遼西、遼東之間聯通的走廊已經被壓縮的隻剩下窄窄的一條。   北虜中的沃亦剌更曾經逼近到大曌京師城墻之下。   東北方,二百年前上表來投、被成祖收留於饑寒交迫之中的一群部落,與其他一些山林部落被大曌統稱為東胡,隻因這些來投的部落與當地的長相並沒什麼明顯區別,都是黑發黑眼黃膚,就是眼睛小一些。   他們一直被安置在遼東的建州衛、紮肥河衛等地,做了二百年的大曌臣民,首領也世代都被大曌朝廷封官。   雖然他們各部彼此之間經常為了爭搶來大曌京城朝貢的名額而爭殺、吞並,但直到最近幾十年,在遼東總兵李成梁還活著時也還一直在當順民——直到李成梁於萬歷四十三年去世。   李成梁死後,他們中最強的建州部立刻如同在農夫懷中蘇醒的毒蛇,於萬歷四十四年開始反噬,在大曌的建州宣布立國,國號“東金”。之後他們就被大曌稱為東虜。由於二百年來始終為臣受封,始終是大曌的官員,所以很多曌人也稱他們是建奴、東奴、賊奴,表示他們是在大曌遼東鎮建州反叛的賊臣。   如同所有的反叛者一樣,為了彰顯自己也是有來歷的、祖上曾經闊過,建州部以五百年前大宋之時的金國女真完顏氏後裔自居——雖然他們連一個金國方塊文字也不會寫、部落中連一本書哪怕是一本賬冊都沒有,他們也根本不姓完顏。   南方,在繁華富庶的東南沿海,大曌口中的紅毛夷占據了閩地對麵的大員島;更南方,弗朗機登陸了濠鏡澳,這些人都來自極西的柱洲,駕船而來。   他們人人信教,信奉的神教在大曌被稱為“也裡可溫教”——現在他們和大曌的某些官員正在想辦法讓大曌朝廷承認他們想改的新名字:“景教”。這是他們當中精通漢字的傳教士為所信神教新選定的漢字稱呼,“景”,盛大、光明、輝煌,而直接原因是他們發現了一塊碑,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想讓自己神教顯得有悠久的歷史,而名字則能像另一個對手一樣好聽、有助於吸引人。   與之對應的,在泉州和廣州的來自遠西天方沙漠的波斯、大食商人所信神教則一直被稱為“朔教”,他們選取朔字,是因為每月朔日那天的弦月是他們最喜歡的,他們認為那天的弦月代表了他們內心的清凈。   所有這些人,他們沿著鄭和走過的航路絡繹而來,將一船一船的茶葉、絲綢和瓷器運走,留下香料、寶石和銀子。但這些都沒有被朝廷百官放在心上,至少是大多數官員,他們的心思都在東北方向。   時至今日,十二年的時間,整個東北遼東鎮和奴兒乾都司的廣大國土已經失去,東金已經對大曌形成了蠶食致殘之勢。   滿朝文臣都害怕,都視關外為畏途,升官都不願意去。但滿朝文臣都沒有人意識到天災人禍、內憂外患之下的家國之危,還在朝堂上內鬥不休,無知又居高臨下地看待著大曌的窮百姓和東金這個曾經被收留救濟過的順民——如今他們口中的東奴。   這些在這個時代最有文化素養的文臣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個雖落後、野蠻但是卻充滿朝氣的新興力量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究竟會對一個龐大卻僵硬的、不肯做絲毫自省自新的大曌皇朝造成多麼大的殺傷。   他們也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最大的內患。正是自己在大曌的體內吸血,正是自己令大曌僵硬,正是自己在阻止大曌發生任何良性的改變。   他們從來沒有自省,億萬百姓、百萬大軍的大曌十年不勝,數十萬百姓、數萬披甲的東金卻屢戰屢勝,是不是對手賞罰分明、能上庸下,令部落雖小卻更有朝氣、生機勃勃;是不是自己攬工推過、黨同伐異,令大曌雖大卻暮氣沉沉、沉屙甚深。   他們更沒有意識到,隻要這世上的人還有私心雜念,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隻要這世界還沒有成為聖人所描繪的大同世界,那這天地間的百國千族就隻能是互相競爭、適者生存的淘汰賽。   他們對一切都習以為常,無論是百姓的困苦還是自身的優免特權,習以為常到了視而不見、如同吃飯喝水般自然的地步。   他們當中,少數的律己者意圖以道德的力量拯民於水火、救民於倒懸,令國家強盛,但是都失敗了。比如於謙,比如海瑞,嚴於律己的道德千古傳頌,所有同僚都不得不敬佩他們,但卻沒有哪個同僚願意過像他們一樣的日子。他們是這一方天地間最寶貴、最燦爛的明珠,他們引領著一代又一代有誌者前進,但有誌者與整個朝廷的官吏相比,太少了。   於謙海瑞們拚盡全力,但他們無法讓自身所處的朝廷官府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是以他們最終救不了大曌,救不了億萬陷於水火刀兵的黎民百姓。因為即使道德高尚如他們,也還是不明白,他們每一個官吏所習以為常的免田賦、免徭役等“優免”待遇,其實就是害國害民的特權,其實是對這個皇朝及其百姓的最大危害,正是他們習以為常的東西讓老百姓陷於他們所言的“水火”與“倒懸”。   他們更不會想到,在他們死後的世道裡,在言路監察方麵,看似遺世獨立的都察院禦史,居然也會成為朋黨黨爭的打手,而且是一家獨大的打手。   腦海中,王戰不得不麵對現實:這便是自己投身的世界,“自己”的皇朝——投身的世界生機勃勃,“自己”的皇朝僵直朽爛,百萬大軍無三分戰力,數萬文臣無一絲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