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七租庸(1 / 1)

(七)   楊炎看這兩位都不出聲,以為自己的高談闊論給他們震懾住了,臉上傲然的神色更加重了。他繼續道:“如果說‘租庸調’是以男丁為計,那‘稅間架’便是以房屋為計。富戶房屋眾多,這辦法明顯是要收富戶的銀錢,現在隻是起步,所以收的少,也或許是提出這個辦法的人並非位高權重,所以朝廷隻是暫且試試,如果並未引起江南太多富戶的反對,那麼明年必然不止收這些銀錢。”   他說到這的時候,殷淑看向他的眉頭才解開,不由得說了一句:“確實如此,剛才人群中那些隱隱擔憂的人,應該就是怕明年加重稅。”   “他們隻是擔心自己拿得多了,但是並不懂這個辦法的‘禍國殃民’之處!”楊炎立即反駁道。   當聽到“禍國殃民”四個字的時候,陸靈看向殷淑,他記得之前殷淑說過,這是一個“禍國殃民”的辦法。   “富戶有錢有地有丁,但是一州之內,也隻有那麼幾個富戶,真正耕種的,是那些勉強溫飽的窮戶。如果為了保護窮戶,把他們的稅賦減到最小,他們第一個想做的事情會是什麼?休息!不再耕作,養尊處優!難道富戶能去耕作嗎?當然不能,他們先是會對朝廷心生不滿,等到實在不堪重負後,又不舍得祖上基業,逃走淪為流民,手裡有錢有地有丁,當然是聯合起來抵製,這就會釀成禍端,一旦有一處禍端爆發,那便是全國安祿山,處處史思明!”楊炎一口氣說出了全部,一邊說一邊激動的雙臂亂舞。等他說完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累的。   陸靈之前雖然覺得殷淑說的應該沒錯,但自己不懂稅賦也沒多問。經過楊炎的解釋,他確實感覺到這個”新法“背後潛藏的危機。而殷淑則贊許的看著楊炎,不再是剛才那一副時而玩味時而嫌惡的神情了。   ”公南可有功名在身?”殷淑問道。   “我本不屑考那勞什子,奈何家中雙親要求,六年前明算及第。朝廷真正有才乾的人都被排擠,這樣的官做不做有什麼意思。上個月天下兵馬副元帥李光弼保奏我去做個起居舍人,我才不要去天天寫那些文理不通的狗屁公文,被我拒絕了!我寧可跟道長一樣,四處‘遊玩’,也不要困在那牢籠中,整天聽那些一身銅臭味的侍中,仆射指使!”   殷淑無奈笑道:“哈哈,有道理,公南不是溧陽縣人士吧,為何會在這裡出現?”   楊炎學他一挑眉,道:“遊玩!不過我是要去杭州,南下路過溧陽縣,就逛一逛。”   “公南且多住幾日,貧道還有很多問題想討教!”殷淑神色懇切,說完放下酒錢,跟楊炎約定明日午後還在酒肆相見,之後就跟陸靈一起走了出去,向西找慕雲去了。   兩人並肩走著,殷淑看陸靈一直低頭不語,知道他一定在想剛才楊炎說的事情。   “陸靈,你覺得這個楊公南怎麼樣?”   陸靈應道:“人很聰明,不在兄長之下,隻是比兄長還喜歡顯示。”   殷淑頓住腳步,“我並不喜歡顯示!而且單憑這一件事你就看出他比我聰明,未免太過武斷了!”   陸靈也停下,看著他笑道:“哈哈,兄長,你這話說的倒像個頑童,母親誇別人家的孩子聰明,你也要來顯一顯,爭一爭。”   殷淑哼笑一聲,繼續向前走,慢悠悠的道:“實話實說而已!”   “兄長在朝為官的時候可曾聽過這個人的名號?”   “不曾。他比我小幾歲,明算本就冷門,他及第之年我更是不在朝堂上。再說,他這般清高,恐怕不是朝堂能容得下的。民間處處有高手,所謂‘大隱隱於市’,這樣的聰明人,也很常見。”   陸靈見他句句帶刺,疑道:“兄長很厭惡他那驕縱的模樣?”   “一點點吧。”殷淑又皺起了眉頭,沉吟片刻,隨即說道:“不全是,可能我被‘白骨案’影響,今日心情有些急躁了。楊炎確實是個人才,至少在稅賦方麵是。他一眼就看出問題的關鍵所在,分析的有理有據。李光弼慧眼如炬,隻可惜楊炎看不起小小的一個從六品‘起居舍人’。讓他做這些文書工作,也確實屈才了。”   陸靈笑道:“哈哈,這樣說話才像兄長!”   殷淑聽他這樣說不覺一愣,見陸靈正笑眼彎彎的看著他,還要說什麼,卻見前麵慕雲迎麵走過來,手裡提著一盒子米糕。   慕雲先到的陸翹家,然而他並沒有在家。他又繞道後麵的角門,果然還貼著封條,角門一進去就通那個發現白骨的西廂房。慕雲大概看了一圈,沒有任何新發現,就徑直朝對麵趙家走去。   趙家門口擺放著一個小攤位,後麵第一間屋全作為“桂花糕”的作坊,後院兩間房,才是母女居住的地方。慕雲過去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趙小小,隻有那個趙老娘坐在門口。他買了一大盒米糕,因為桂花還不是季節,盛夏的桂花糕往往都是用乾花製作的,反倒是當季的茉莉花糕,米蘭酥餅聞起來很誘人。慕雲問起小小,趙老娘說小小一般上午都呆在家裡,但是今天她說熱的吃不下東西,去旁邊的甜水鋪買酸梅湯解暑去了。還說一般情況下,都是午後自己收攤了,母女吃完飯,她會帶著小小在縣裡到處轉轉,太陽落山之前回家,幾乎日日如此。   三人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出來也已經一個時辰多,就往回走了。路過縣衙的時候剛好鄭縣丞和陸侃一起出來,別過鄭縣丞之後,三人和陸侃一起回到陸宅。   傍晚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斷斷續續整整下了一夜,風雨拍打在後院的那顆桂花樹上,像是嗚嗚咽咽的哭聲。   第二天,陸侃一大早就趕到縣衙,迎麵正碰到縣尉孫泰,也是一副著急忙慌的樣子。縣衙門口已經擠滿了人,一個老婦人跪在中間,正是趙老娘。   她一看到陸侃過來就嚎啕大哭撲過去,“縣太爺,小小不會自殺的!她根本不懂上吊是怎麼一回事!”   陸侃腦袋嗡的一聲,趕緊扶起趙老娘,讓孫泰帶上幾個衙役去她家看看。趙老娘看了孫泰一眼,哭的更加兇了。   有苦主來喊冤,照例是需要升堂的,可是現在趙老娘不停的哭,幾近昏厥,陸侃正在猶豫,鄭縣丞來了。   鄭縣丞幾步走到趙老娘身前,雙手攙扶起她,顫聲道:“趙家娘子,我聽說小小的事情了!哎!”說著,也留下眼淚,“但是如果你認定小小不是自盡,一會陸明府須得升堂審問,我就站在你身邊,請你務必先冷靜一下,以免公堂之上有什麼遺漏!”   “好,全憑你做主了!”聽鄭縣丞這麼說,趙老娘果然稍微收斂了哭意,語氣中反倒多了些決心。   剛到巳時,陸侃升堂。一個時辰之前衙役已經把趙小小的屍體抬到了衙門,仵作檢驗也有了基本結論,這邊升堂時還在後麵細驗。   趙老娘哭哭啼啼,在鄭縣丞多番勸慰下,終於講完了事情的經過。   那日跟“崔胡餅”鬧完一場後,回到家裡趙小小一直哭,趙老娘實在拗不過就答應第二天還帶著她去買胡餅,小小這才破涕為笑。可是到了第二天,小小等到了母親收起粉糕攤,卻說什麼也不帶她去,小小便鬧了起來。趙老娘一氣之下把她趕到另一個房間睡。本來後院兩間屋子,娘倆這麼多年一直是睡一間的,隻有小小犯錯的時候,趙老娘會用這種辦法懲罰她。後來她長大了,反倒偶爾願意自己單獨睡一間屋子。這兩天因為胡餅的事情娘倆一直慪氣,就在今天早上天剛放亮,趙老娘開前屋的後門,要進去準備今天要賣的各色粉糕,結果發現後門是從裡麵上了栓。她又從後院角門出去,繞道前院正門,進去後開前屋的正門,卻發現還是從裡麵上的栓。   趙老娘打不開後門的時候還以為是小小在裡麵慪氣,到了前門還是進不去便隱隱生出一些不祥的預感。她用力拍打門板,喚著小小,可是門始終未打開。她跑到對麵陸翹家,喊來還在睡覺的陸翹幫他撞門。結果剛剛撞開了門,就看到趙小小脖子環著一條布腰帶,掛在前屋架梁上,早就沒了呼吸。   趙老娘講完又是嚎啕大哭,不停的說“小小不會自盡,小小不會......”   站在公堂外麵的很多人都聽到了,有的娘子已經開始抹起了眼淚。人群中有“崔胡餅”夫妻倆,有趙老娘的街坊四鄰,還有殷淑和陸靈。   陸侃又詢問了陸翹,和之後第一時間到現場的幾個鄰居。   趙家宅院的大門向北開,東西一條街道從她家門口通過,正對麵就是坐北朝南的陸翹家。趙家西側還是一條自北向南的小路,後院角門就開在這一側。東側人家是鄭元箴,鄭縣丞的二兒子,七年前成婚後出來獨過,就是他夫妻倆幫助趙家母女開的米糕鋪子。後院墻最高,兩丈有餘,墻外就是田地,本來是趙家的田地,她家沒有男丁後就全部被收回了,現在屬於鄭元箴,但是鄭元箴也將田地佃給了別人,自己不種。   一個時辰後基本都審理完畢,可以斷定為上吊自盡,但是趙老娘一直強調趙小小不會這種自殺的方法,所以陸侃還要等仵作詳細檢驗後再斟酌,這邊暫時退了堂。鄭縣丞安排趙老娘到他長子鄭元昊家休息,那個“趙家”她是肯定回不去了!   下午殷淑和陸靈又來到那家酒肆,慕雲不喜歡楊炎,所以自己又到別處閑逛去了,反正陸靈跟著,殷淑也不會有危險。   兩人進了酒肆,掃了一圈,沒看到楊炎,他們先到了。他們還是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楊炎也來了。   他一進來看到陸靈就問道:“陸郎,你可聽你族叔說起今早縣裡發生的那起命案?”   “過堂之後還未見過叔叔。不過兄長去聽了叔叔過堂,你可以問他。”陸靈很明顯是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所以推給了殷淑。   殷淑笑笑說:“確實,我閑來無事,剛好去聽到了。”   楊炎不悅的轉向殷淑,問道:“陸郎為何叫你‘兄長’而不是‘道長’?”   殷淑低頭哼笑一聲,沉聲回答道:“嗯,我確有還俗之意!你昨日不是見到我飲酒了嗎?”   陸靈知道他是在逗楊炎,但是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楊炎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趕緊讓殷淑給他細細講一遍聽到的過程。殷淑講完之後,淡淡問了一句“你怎麼認為此事?”   “道長,昨日是我先說我的看法,今日你先說吧。”   “哦?”殷淑又露出玩味的神情,“我並沒有什麼看法,那趙小小明顯是跟母親慪氣不過,又因為有些癡傻,所以一時想不開,並無什麼可疑之處。那趙老娘應該是無法接受吧!”   楊炎吸一口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挺直脊背端坐,兩道濃眉緩緩蹙起,疑道:“癡傻之人也會自盡?還是上吊這種方式?”   殷淑麵帶嚴峻,反問道:“為何不會?她基本的生活能力還是有的,趙老娘說過,小小不跟她慪氣的時候,每天早起都幫她做粉糕。連那麼復雜的食物都可以幫忙,拿著一條布帶子套在自己脖子上,難道不會?”   楊炎聽他這麼說,也跟著點點頭,“嗯,有道理,我想大概也是這樣。還要看仵作細驗後的結果,如無意外,應該就是這樣了,嗯,自盡。隻是可惜,這趙家以後隻剩一位寡居的老婦人了。”   “是啊!”殷淑嘆道:“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有的人來到這世上,可能隻是為了受苦的。”   楊炎聽他這樣說也不做聲了。過了半晌,還是殷淑先開口問道:“公南,你不如住到陸宅,等晚上陸明府回來,看看有什麼新進展?”   楊炎麵露難色,推卻道:“這恐怕不太好,我還是住在客棧吧,主要是我最不喜歡跟這些官打交道。我就住在縣北一家‘福來客棧’,你有事可以隨時來找我。我還想多住些日子,看看那個‘白骨案’能怎麼收尾。”   “也好,今日先回去,我與你同往北去,看一位老友。”   殷淑說的是劉丙傑。他知道這個時辰,劉丙傑應該快到家了,所以帶著陸靈又去他那裡吃晚飯。主要是張氏身體沉重,他們也可以去幫做一些家務。三人在路口道別,楊炎繼續向前走一段才到他歇腳的客棧,殷淑兩人則向東去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