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江南煙雨一十四寒蘭(1 / 1)

(十四)   三人說了一會兒,元載也覺得畢竟是鄭家的醜聞,趕緊轉到了別的話題上,“鄭縣丞,這次‘稅間架’新法,你是當地富戶,大約交了多少錢糧?”   “哈哈,我也沒想到,竟然比之前的租調還多了三成!”鄭縣丞無奈的笑道。   “哦?”元載是真的很吃驚,殷淑也沒明白他到底是吃驚鄭縣丞交的太多,還是吃驚他有太多的房產。不過元載隨即轉為笑臉,繼續說道:“想必鄭縣丞這些年在溧陽縣也活成一方諸侯了,這麼多的間架,還有田地,難道鄭家有七八百正當年的男丁?”   鄭縣丞一臉尷尬:“不瞞元中丞說,我祖輩都在這裡,要說全是正道得來的也不盡然,壓低價格,低買高賣這樣的事情我肯定是做過,但是作奸犯科違反律令還不至於。否則溧陽縣這麼多年幾任縣令,也不可能每個都容下我。”   元載聽後又是哼笑一聲道:“也罷,鄭縣丞還算坦白,隻是溧陽縣就這麼大,你獨占太多未免招人嫉恨,不如多多放手,就當行善了!”   “元中丞教訓的是,這幾年我已經放出很多地,廉價租給家境困難缺地少糧的人家。我年紀大了,這些身外之物早就看的輕了,所以早早就安排兒子們自食其力。”鄭縣丞被元載一句說中痛腳,連忙解釋,但即便是解釋完了,還是臉色微微發紅。   殷淑也大概算算,確實很多,多到出乎意料。可殷淑更加佩服元載,他幾乎是在鄭縣丞那句“還多了三成”話音剛落的時候,就已經判斷出這稅額有異。殷淑又想起前日在堂上,元載隨機應變,抽絲剝繭,並且幾次對他的暗示都瞬間了然,他心道:“這個人的能力一定在陸侃之上,隻是不知道跟楊炎比,會是什麼樣子。”   一想到楊炎殷淑便又跟元載說了一次,囑托他若是到了江南東道,能遇到這個楊公南,不如帶在身邊,他雖然狂傲但確實有才乾。元載也應道“正有此意”。   第二日上午,元載在縣衙門口跟殷淑和鄭縣丞道別,準備南下了。他一心向道,所以臨走還說了好幾遍,等到江南稅務改動這件事解決,明年開春要去茅山聆聽殷淑講道,拜望玄靜先生。   元載走後,鄭縣丞邀請殷淑到自己宅院住幾日,殷淑固辭,說他已經在溧陽盤桓多日,打算再過兩天就回茅山去了,等到陸侃的兄弟子侄到了,還請鄭縣丞幫忙安排。鄭縣丞當然說這是他分內之事。   傍晚的時候,劉丙傑和剛剛出獄的陸翹都來了陸家,韋氏強打起精神。陸翹一進屋就跪在陸侃靈前痛哭起來,直到幼弟陸贄跑過來才勉強止住哭聲。他已經知道父親是因為擔憂自己,思慮過度才猝死的。韋氏也說陸侃一直有心疼的毛病,看過幾次,隻說平時不要太過勞累太激動,盡量不要飲酒。大概這些天殷淑到來他開心,連著幾夜飲酒,再加上兒子被懷疑為殺人兇手,所以難免心情鬱結。   韋氏聽說殷淑給九郎起名陸贄,自己回到屋子裡拿出當年殷淑臨走時留下的帶鉤,對著幼子囑咐道:“九郎,這就是道長初見你時送你的帶鉤,你太年幼,你父親怕你把它當個玩意摔壞了,所以一直沒給你,既然你叫了這個名字,這帶鉤就給你吧,好好保存,不要辜負了道長的心意!”   小陸贄接過來一個青色小鉤子,旁邊的陸翹見了驚嘆道:“這是?這是玉鉤嗎?”   殷淑點頭笑道:“玉者,國之重器。希望九郎長大能出將入相,成為一代賢臣!”   陸翹撓撓頭,不可置信的說道:“可是,朝廷律令,隻有三師三公,宰相親王才有資格腰帶玉鉤!這不逾製嗎?”   “誒,朝廷的律令不會管一個小兒帶什麼金鉤玉鉤的,禮不下小兒嘛!”殷淑微笑的摸了摸陸九郎的頭。   陸翹覺得奇怪,但是也沒再說什麼,自己低聲嘟囔一句:“是禮不下庶人吧!”   殷淑看得出韋氏是個堅強的母親,一定會撫育好幼子,而陸翹和其他兄弟姊妹,盡管不是同一個母親,但是也不會看到幼弟寡母過的太差。   晚間殷淑躺在床上開著窗,今夜月色朦朧,空氣中都蒸騰著潮濕。殷淑想到自從來到溧陽縣,三場雨引出三條人命,至今終於塵埃落定。他們一行三人原本打算在江南遊歷,剛一開頭就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已經決定先回茅山去過一段時間。快要入伏,天氣熱的受不了,進山避暑確實不錯。   殷淑想著想著已經有了困意,他翻了個身,心道:明日跟慕雲和陸靈說,先回茅山去吧。可是一想到要跟陸靈說“回去茅山”,他竟然瞬間清醒了,困意全無。慕雲一直跟著他,所以他去哪帶著慕雲這很正常,可是陸靈並非是這樣的。他隻是嵩陽觀一個“掛單的道友”,一路跟著他近一年的時間,還幾次救了他,這已經很奇怪了,為什麼自己還會想要帶著陸靈去茅山?再者,自己怎麼就篤定陸靈會跟他去呢?還有那日陸靈說溧陽縣的事情完結,他就要離開了,他想去軍中效力。殷淑越想越睡不著,乾脆起來坐在窗邊看起了月亮。直到子時,他才睡下。   第二天上午,殷淑去跟韋氏說打算再叨擾一晚就離去。韋氏很感激殷淑幫忙料理陸侃的後事,但是知道他也不會在溧陽長住,所以並未挽留,隻是說以後路過溧陽縣,還請到她家來。   殷淑回到陸家後院,打算簡單收拾一下隨身物品。其實他也不用收拾什麼,說是身無長物並不為過。他坐在窗邊,拿起自己隨身帶的那個新的錦囊,倒出來裡麵的那顆棋子,呆呆的就這麼坐著。   “兄長在想什麼?”等殷淑回過神來,陸靈已經站在他麵前了。   殷淑嘆道:“沒什麼,隻是有些感慨。北邊的事情已經亂成那樣,南邊也不會太平太久的。你看那趙家,就算隻剩孤女寡婦也要認真的自食其力的活下去。要不是官府和富戶盤剝的太過,以百姓的勤勞和智慧,溫飽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兄長說的不錯。那趙家現在隻剩下一個老嫗了。劉丙傑夫妻已經將她留下,說會奉養她終老,趙老娘的結局還算好的。江南還有更多的趙家,但是卻遇不到更多的劉丙傑夫婦。”陸靈說完也像殷淑一樣,嘆了一口。   “午後去憫修家吧,跟他夫妻二人辭行。我也正要去跟你說,眼看入伏,不如一起去茅山避暑,你若真想離去,等江南暑氣過了再走。現在北麵還算太平,史思明留在範陽,李光弼就在河東駐守。雖然說這一戰不可避免,但是眼下還沒有到時候。”殷淑不再往下說了,而是看著陸靈,好像在詢問他的意見。   “聽兄長安排。我就算功夫再好,畢竟隻是一人,力量有限,何況現在不是戰時,去哪裡都無妨。隻是......”陸靈頓了頓,神情嚴肅的繼續說道:“隻是希望兄長也明白這個道理。你一人之力畢竟有限,不能改變什麼。所以,還請兄長以後遠離朝堂,不要再沾染那些是非。兄長如果答應,我就隨你去茅山,如果不答應,我便離開。”   殷淑聽他說後半段,臉上已經出現疑惑神色。見他說的嚴肅,知道不是玩笑,可是陸靈越是這樣,殷淑反倒是一臉堆笑,“我不答應!”殷淑臉上雖然還是帶著玩笑的神情,可語氣卻十分的決絕。   陸靈呆呆的看著殷淑,目光復雜,殷淑從他一雙星辰般的眼睛裡看到了失望後的釋然,痛苦後的茫然。殷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陸靈會有這樣的情緒,他能看懂不是憑借聰明,是那些情緒不光在眼裡,也最終蔓延到了整個一張臉。   殷淑想起陸靈那日說趙小小的黃色外衫,他找了一個多時辰,隻有他一直記得趙小小的這個心意……   殷淑想到這裡突然睜大眼睛,霍然站起,幾乎撞上麵前的陸靈。他這個舉動給陸靈著實嚇了一跳,忙問到:“兄長,怎麼了?”   “去給慕雲叫來。”殷淑麵色恢復平和,但是語氣不容置疑。   陸靈知道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轉身就出去找慕雲。等他帶著慕雲再進來的時候,殷淑正在將一封信插進一個口袋。   殷淑沒有回頭就知道是這兩人進來了,一邊封好袋子的口,一邊嚴肅的說道:“雲兒,這個你當麵交給元載。他出發已經一個日夜過去,你現在出發快馬加鞭,天黑之前可以追上。他見到信後知道怎麼做!”   慕雲不敢耽擱,從殷淑手裡接過袋子,轉身就跑了出去。陸靈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但是看殷淑的神情,知道應該不是什麼好事。   午後殷淑一直坐在屋子裡,看來也沒有要去劉丙傑家辭行的意思了。反倒是鄭縣丞的長子鄭元昊過來一趟,說傍晚時分他父親設宴要給殷淑踐行,殷淑隻是問問都有誰會赴宴,之後便答應了。   申時將近的時候,殷淑和陸靈一起走到溧陽縣最南端鄭縣丞的大宅。   門口有仆人恭候,將二人引進正門裡的一個小空院,正對一個巨大照壁,鄭寬父子便在這裡迎接他們。   繞過照壁便進到前院了。前方是正廳,足有二十幾丈,兩邊偏廳,都有回廊,連成一個四合院。園內假山流水,荷花金魚,江南園林的陳設應有盡有。雙側圓月拱門,通往後院,之後綿延近一裡,圍墻之內,足有三十餘間房屋,數個場院。   宴席設在正廳。   鄭縣丞家的正廳,寬敞氣派,比陸侃家的前院還要大,進門高大匾額,上書“紫氣東來”四字。兩側還各有一個偏廳,裡麵都有塌有桌椅,清一色的名種木材,名書名字,雕梁畫棟,盡顯江南大戶的風範。   鄭縣丞上座,殷淑和陸靈挨著坐在左側,右麵隻有一個鄭元昊。一張能坐下十幾人的大桌,四個人顯得異常稀鬆。落座後,仆役穿梭往來,有布菜上菜的,有舉著小銅盆過來給客人凈手的,還有旁邊站著端茶捧酒的,總之不像是四人用飯,倒像哪個王府開宴。   殷淑跟鄭家父子剛剛已經問過好,這才坐下,看到這場麵不禁笑道:“難怪鄭縣丞不求高升,有了這樣的家業,還做什麼縣令刺史,給個宰相也不過如此啊!”   鄭縣丞不好意思的咳了一聲,道:“一般並不這樣,隻是為了給殷淑大法師踐行,今天才破例這樣破費一次。”   “盛情難卻,多謝鄭縣丞一番美意!”殷淑抬手施了個禮,“剛剛洗手盆裡麵加入什麼花香?貧道久居茅山,又通醫理,竟然從未聞到過這個味道?”   鄭縣丞一愣,疑道:“哦?殷淑大法師不光對人過目不忘,對味道也是嗎?既然沒有聞過,那道長怎知是花香?也可能是香料,草藥?”   殷淑笑道:“哈哈,貧道識得香料無數,草藥更是如此,哪怕山裡的無名野草,隻要見過聞過,自然也有印象。”   “道長請隨我來。”鄭縣丞說完起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拉著殷淑到了偏廳桌前,那裡擺放著一盆植物,不過盆上的部分用黑布罩了起來,完全看不到枝葉。鄭縣丞給黑布打開,裡麵是一株蘭花一樣的草,細長條葉子。隻是蘭花葉子是綠色,這個葉子是紫色的,其餘就跟蘭花完全一樣。鄭縣丞指著這株紫草解釋道:“道長,這個叫紫葉寒蘭,是吐蕃傳進大唐的一種植物,喜陰喜乾,極難養活。我培育多年,現在雖然已有心得,但是培育百株也隻能存活二三而已。”   “貧道孤陋寡聞了!不過這葉子沒有味道,隻是花有味道吧。幾時開花?”殷淑好像對這蘭花很感興趣。   “寒冬臘月!所以叫寒蘭,結花苞的時候便芳香四溢,有清心定神之效。”鄭縣丞很開心的講解,對自己能培育出這樣的名種十分得意。   殷淑瞇起眼睛,語氣隨意的問道:“那剛才的水?”   “哦,放了一片乾花而已。”   殷淑意味深長的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時齋菜都已上來,殷淑和陸靈的酒杯都斟滿了酒,仆人全部退下,隻留下四人在廳裡。鄭縣丞回來道了一聲“請”,殷淑便毫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陸靈在一旁疑惑道:“兄長?”   殷淑喝了一口酒,開心的贊嘆道:“好酒”,然後才轉向陸靈,“無事,吃吧。”   鄭縣丞也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道長,為何你這位小兄弟不用菜?是嫌棄這齋菜不合口味嗎?”   殷淑舉起酒杯,語氣平淡的說道:“哦,並不是。讓鄭縣丞見笑了,我這位兄弟不吃,隻是怕你在酒菜裡下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