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洞庭殘月一十四中秋(1 / 1)

(十四)中秋   次日中秋,闔家團圓的節日。學堂休息,縣衙也休息,隻有食肆酒肆最熱鬧。經過昨天淅淅瀝瀝的秋雨,今天秋陽似火,看來晚間可以賞月了。   一大清早,陸靈梳洗完下樓去準備弄些精致的吃食送到殷淑房間裡。剛到客棧前麵大堂,就見櫃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向掌櫃詢問著什麼。   這間客棧,後院住店,前樓是食肆,二樓都是相通的。陸靈快步穿過,來到櫃前那人身旁,笑道:“你可是在找兄長?獨孤楠。”   那人竟然是獨孤楠。   他出門一般化名顧楠,聽到有人叫他真實姓名,略微有些吃驚。他一轉頭看到一個美若天仙的娘子站在那裡,有些眼熟,又說不清在哪見過。   獨孤楠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發,突然反應過來她剛剛說“兄長”二字,又知道自己名字,再加上這眉眼。他像遭到雷擊一般呆在原地,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你是,你不會是,你是,陸靈?”   陸靈咯咯笑彎了腰,道:“兄長身邊都是你這樣的武人,全部一心一意認我為內侍,還真是滑稽。你隨我來,兄長大概已經起了。”   獨孤楠嘴角抽動,木然的隨著陸靈向後走去。   殷淑也是一愣,隨即霍然起身,問道:“雲兒呢?司空戩呢?可是出了什麼事?”   獨孤楠也來不及問陸靈是怎麼從太監變娘子的,趕緊過來行禮,解釋道:“阿郎放心,都無事。額,也有些事,需要我過來傳個話。”   殷淑鬆了一口氣。慕雲從三年多之前一直在他身邊,這次放他離開去江南遊玩,卻隻見獨孤楠一人過來,他屬實嚇得不輕。   兩個月前,慕雲一行三人送“李含光”的回信給顏真卿,對方一眼看到慕雲腰間的孽鏡,簡直不敢相信高仙芝的後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不遠處的茅山。   顏真卿幾乎抱著慕雲哭出來,他哥哥全家都死在安祿山手裡,尤其他最疼愛的侄兒季明,跟慕雲差不多年歲,因拒不投降,當著他父親的麵第一個被砍頭,顏真卿哥哥更是被淩遲而死。他看到慕雲,想起江山飄搖,不是剩下他自己這樣失去晚輩的老人,就是剩下慕雲這樣失去長輩的遺孤,怎能不悲傷。   顏真卿堅決留他們幾人住些時日再南下,慕雲也仰慕他已久,自然願意跟在他身邊。   結果剛一個月,顏真卿被調任回京,接到調令須得立即啟程。原來他接觸過幾次淮西節度副使劉展,才不驚人卻總以天命自居,他怕此人會為亂江淮,自己便暗暗部署兵力。可是調動兵馬這種事不可能悄無聲息,很快被禦史大夫李峘得知。他並不認同顏真卿對於劉展的看法,為了穩固江淮局勢,他上書朝廷,說顏真卿無事生非,肅宗這才將其召回長安,任刑部侍郎。   李峘如果隻是一個禦史大夫也還好,作用不會大過元載,可是他持節都統江淮節度宣慰觀察使。正如肅宗給魚朝恩一個特殊的官職“觀軍容”一樣,“都統”也是屬於李峘獨一無二的官位,可見寵信。都者,監察督導,統者,掌控全局,這樣的名頭,他上書說顏真卿無事生非,朝廷不可能不重視。   但其實李峘絕非賀蘭進明那樣的善妒之人,他這麼做,也是希望江淮穩固。大唐北方已經處於戰亂之中,江淮再出叛亂,怕是不好兼顧。   顏真卿臨走之前擔心這邊會立時生變,就讓自己的女兒留在潤州。她不過十七八的年歲,是個小娘子,任誰都不會覺得她留下有何不妥,但其實這小娘子從五歲開始便習武,熟讀兵書,從來不喜歡閨閣紅妝,就喜歡舞刀弄槍。顏真卿留下她,是防止一旦生變,有自己臨走前的部署,他女兒帶兵足可以抵擋一陣子。這樣不但遲緩了劉展的鋒芒,朝廷也來得及做出反應。   慕雲自然是自告奮勇也留在了潤州,所以才讓獨孤楠帶口信回茅山告知他師父這邊的情況。隻是苦了獨孤楠,先是跑回茅山,得知殷淑帶著陸靈去了嶽州參加什麼中秋鬥詩,又跑回慕雲那裡告訴他自己要去嶽州尋他們帶口信。之後他一人一馬狂奔數日,其實已經越過殷淑二人,比他們還先到了嶽州。他在巴陵縣找了好幾天,挨家客棧打聽無果。接著得知嶽陽樓出了命案,心想殷淑應該又跟縣衙扯上了關係,就到縣衙門口蹲守,蹲了半日才發覺殷淑應該根本不認識縣令胡以安,所以不可能到縣衙來,便垂頭喪氣的離開。可是他前腳剛離開縣衙門口,後腳賀蘭進明就到了,緊接著殷淑就來了。獨孤楠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又繼續挨家客棧打探,這才遇到陸靈。   殷淑和陸靈都忍不住笑出聲,這獨孤楠一路真是辛苦!   獨孤楠嘆道:“可讓我好找,這家客棧我之前來問過的,今日是第二次來問。我就怕阿郎在巴陵縣有熟人,住到人家裡去,那我隻能去城門口貼告示了。”   陸靈在一旁笑道:“你這毛毛愣愣的樣子可怎麼好!你上次來這客棧打聽的時候,兄長和我尚未到巴陵縣呢,你讓掌櫃如何未卜先知。”   獨孤楠這才反應過來,看著陸靈又結巴起來,“你,你怎麼,變成,一位娘子了!”   他一提“娘子”,殷淑也笑道:“雲兒托你來傳話,說自己不南下了,要跟顏真卿的小女同守潤州。想來我的雲兒長大了,想娶親了!”   獨孤楠一拍大腿,朗聲道:“我看他就是這個意思!他家現在隻剩他一個了,阿郎要不要寫封信給顏侍郎提親,我都狂奔了這數日了,也不差再奔上幾日,去長安送封信。”   殷淑點頭道:“也好!隻是你重傷痊愈才半年,這樣奔來奔去也不用急成這樣,緩些也可以。你且在巴陵再住幾日,我確實沾染這邊的命案了,那第一個死者是張九齡的侄孫。先看看這邊如何收場,多則十幾日,再走不遲。”   接近正午,嶽陽樓那邊第一輪甄選已經結束。胡以安帶著第五信和胡雨止,從三百多張送來的詩帖中選出詞句通順,意境高雅者十四人,派出衙役通知他們午時後到嶽陽樓前“唱酬”。   因為準備倉促,胡以安臨時想出一個題目“殘月”。本來今日中秋他是想出題為“圓月”的,但是又覺得太過簡單了,就想再加規定的韻腳增加難度。還是胡雨止說,不如定題為“殘月”,月圓之夜卻讓述說殘月,這自相矛盾的題目,反倒最難!胡以安頓覺有理,隨即定為“殘月”。   午時前,殷淑到藥鋪買了一些上好的藥材和補品,跟獨孤楠和陸靈兩人來到出雲閣。   西蘭和北曇回來後被老鴇安置在最後一個院落的西廂。這麵二樓隻有兩間大屋,原來是年老色衰的幾個老娘子住的,老鴇讓她們騰出來給這二人“養傷”,明顯是知道這二位以後隻有“賠錢”的份了。   南萱本來住在這個跨院,此時正在西蘭的屋子裡喂她吃藥。   西蘭嗚嗚咽咽隻是哭,不光是因為自己以後就是個廢人了,還因為疼痛。斷指之痛,實在不是她這樣一位年僅二十的女子可以承受的。   南萱安慰道:“青樓女子本就這樣,西蘭妹妹想開些,趁著這個機會離開出雲閣,過些自由日子吧!想來媽媽對於妹妹的贖身銀錢不會太計較了。我私自攢了一些積蓄,全部給你。”   西蘭咬著牙,痛苦的擠出幾個字:“北曇姐姐可還好?”   南萱嘆了一口氣,道:“臉上不再流血了,也沒有傷及眼睛。不過從今晨清醒過來,便一直不言不語,湯藥也不喝,我熬了粥給她,也一口沒吃。”   西蘭強忍住疼痛,顫聲道:“我根本沒有下什麼毒!為何那畜生要下這樣的狠手。我唯有這一手好琴藝,北曇姐姐最重麵容,如今讓我們怎麼活下去!”   她這一夜,本就疼得無法睡覺,眼睛已經哭紅了,頭上發髻鬆散,臉色煞白,任誰看了都不免為她難過。   這時聽到門外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西蘭妹妹可在裡麵?”   南萱過去開門,但是並沒有讓來人直接進來,而是在門口說了幾句什麼。隨後南萱又輕輕關上門,轉回來對西蘭說:“是那日一起去‘桂湯’的陸姐姐,她有些話想跟你說,她還帶了兩個郎君過來,其中一位精通醫術,想一同進來。那個精通醫術的人還說生鐵造成的傷口,如果處理不好不僅疼痛,重的會累及性命。我看他不像誇大其詞,不如先讓他們進來,聽聽他們說什麼吧。”   西蘭別過臉去,狠狠道:“這時,定是來看我出醜的!”   南萱無奈勸慰道:“你明知道那個陸姐姐不會的。讓她看看吧。”   西蘭沒有再說話,算是默認。於是南萱又去再次給門打開,讓陸靈等三人進來。   殷淑走進來,看了看床上半臥著的西蘭,不禁嘆了口氣,道:“西蘭娘子,昨日傷你那人,就在你走後不久,陸靈已經過去,削掉他半個手掌,劃花了他的臉。盡管你失去的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但是就此告別過去撫琴賣笑的日子,也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還需你自己看開些。”   西蘭本來轉過臉不看他們,但聽說傷害自己的人已經被陸靈同樣斷手毀容,才有了反應。她轉過來,眼淚汪汪的看著陸靈,突然哭嚎道:“陸姐姐!”   陸靈走過去坐在她床邊,一隻手扶著她的肩膀,也流下了眼淚,“西蘭妹妹,我隻恨昨日不在現場,沒有救下你。現在就算讓我削掉他十根手指,也難解此恨!”   西蘭聽她這樣說,又控製不住,伏在她身上大哭起來。   殷淑也走過去,端起床頭的藥碗聞了聞,插嘴道:“不要再喝這個了,陸靈你先幫她二位重新煎藥過來吧,我幫她們重新清理一下傷口。”   南萱怒道:“我就知道媽媽斷不會用什麼好東西救治她們!她們這幾年給她掙來的銀錢還不值點好醫好藥嗎!”   獨孤楠傻傻的站在門口,盡管剛剛殷淑已經給他講了這個過程,可這一屋子鶯鶯燕燕的哭哭啼啼,他哪裡見過這陣仗。正茫然間,身後又進來一個“鶯鶯燕燕”,是東荷。   她一進屋看到殷淑,低身道了了個福,聲音裡略帶哭腔道:“十三郎來看妹妹啊。”   南萱和西蘭都仔細瞧了瞧殷淑,半晌,南萱才開口道:“原來是東荷妹妹之前說到的十三郎,多謝費心了!”她又看向東荷,問道:“北曇姐姐如何?”   東荷木然的搖搖頭,她目光從未離開床上坐著的西蘭,半晌才道:“西蘭妹妹,我已經回稟過媽媽。你和北曇姐姐這些年也辛苦了,她開恩放你們出去,不要一分贖身銀子,等到你們養好傷就可以走了。以後天高地遠,再不要來到這樣的地方,重新開始吧!”   殷淑退到門口,在獨孤楠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點點頭便出去了。   西蘭止住眼淚,疼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低身嗚咽道:“我們四人,我年歲最小,但在出雲閣的時日也最久。六歲到了這裡便開始學箏,十指全都破了口子也不敢作聲。我能衣食無憂全靠這一手才藝,而你們三個到了出雲閣便跟我平起平坐,甚至超過我,所以我才最好爭鬥。可爭來爭去爭來了什麼?我知道你們都真心對我,什麼事都讓著我。陸姐姐已經給我報了仇,我不怨了,隻是離開這裡,我也不知道以後何去何從......”   幾人又再不做聲了,仿佛被她說中了心事。自古以來,青樓女子,哪裡會有善終,更何況是沒了一隻手的廢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殷淑也不便跟她們言語,拿著一個紙包坐到床邊的小凳上,開始拆西蘭右手上的棉布。前端已經伸出血跡,他越往後麵越小心翼翼,竟然拆了十幾層,隻是普通的棉布,幾乎跟斷肢粘在了一起,還在不停的滴血。   西蘭咬著牙,發梢流下汗水,顯然是疼的無法忍受。殷淑盡量用最快的動作拆除全部棉布,然後拿起剛剛紙包裡一個瓷瓶,向斷肢處撒去一些土黃色的乾粉末,直到覆蓋了整個斷口,之後用白色的棉紗附在傷口處,一層層的纏繞起來。   整個過程連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顯然他已經盡量手腳麻利了,可是西蘭的衣衫都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一大片,她咬著牙,呼吸變重,但卻由始至終沒有喊出聲一句。   這時,陸靈端著新煎好的湯藥走了進來,殷淑轉身要接過去,東荷上前一步道:“給我吧,多謝陸姐姐!”   殷淑站到陸靈身邊,朗聲道:“西蘭娘子,先安心養好傷口,以後何去何從到時自有安排!稍後我會去前麵跟你們媽媽說這幾日按我給的方子煎藥,三五日傷口開始愈合,疼痛漸緩,便無大礙了。”   東荷和南萱都向他行了禮道謝。   殷淑看向她二人,也還了個禮,道:“東荷娘子留下來陪西蘭娘子喝藥,請南萱娘子移步,我有些事情需要請教娘子。”說完不等回答,自己先大踏步走出了房間。   陸靈跟了出來,接著是南萱,她出來後柔聲對二人道:“請十三郎和陸姐姐到我房裡一敘吧。”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走到最前麵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