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衡山 殷淑攜手陸靈下了嶽陽樓,天邊的晚霞已經暗了下去。兩人路過“桂湯”門口的時候,都不禁停下腳步望著牌匾發了半晌的呆。本一次遠離戰亂的出遊,想著泛舟湖上,暫時躲開紅塵紛擾,卻不想遇到這樣慘痛的事情。 戰亂過後,人就像重傷痊愈,從麵貌上看仿佛是好了,可那道傷疤永遠會隱隱作痛,再難回到從前。 還是殷淑先開口道:“自古流光易散,皓月難再。有些人相識短暫不過一時,但已足矣,有些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一生,其實各懷心事終日鬱鬱。這樣想來,南萱娘子和賀蘭同光二人,雖然短暫,但卻很美好!” 陸靈嘆道:“兄長說的是,他們前半生沒有選擇,後半生雖然短暫,但卻是真正的活過,光明磊落,恩怨分明。人生能這樣,何悔之有!” 殷淑點點頭,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道:“明日我們離開嶽州吧。” 陸靈轉過來看向他,心道經過這件事,大約也沒心情再在這洞庭湖流連。於是問道:“回茅山去嗎?” 殷淑想了想,故意壓低聲音,“茅山路遠,恐怕會給師父帶去麻煩。你我到了嶽州之後談話總覺得不安全,似乎隨時有人會偷聽了去,這感覺也許並非隻是感覺。” 陸靈點頭道:“從踏進嶽州我便覺得不對,一定有人在遠遠的看著我們。來人並未直接動手,可見隻是監看兄長動向,並不是來要命的。” 殷淑笑笑,沒再說什麼,跟陸靈並肩回到客棧。剛一進門,隻見大堂正中的位置上端坐一位老者,下首坐著一個眉目清秀,膚色清透異常的少年。兩人都是板著一副麵孔,桌上隻有一壺酒一壺茶,沒有任何吃食,一看就是在等人。 他們坐的位置很是顯眼,擺明是“急於”被發現的。殷淑示意陸靈,之後他先一步徑直走過去,坐在了老者對麵。 老者見他,重重地鬆了一口氣,顯然等來了他要等的人。然後他又尷尬的看了看身邊的少年和隨即跟上來的陸靈。 殷淑笑道:“二叔叔,這些天跟著我的是聖上的人吧!什麼旨意,勞煩你親自前來?這位是?” 那個被他喚作“二叔叔”的老者捋了一下胡須,也跟著笑道:“這是小女琴兒,一定要跟我一同南下,她許久未見楠,有些想念哥哥。”說著轉向那個“少年”道:“琴兒,見過阿郎!” 那“少年”不像尋常嬌羞女子,一身樸素男裝,爽朗利落,倒是讓殷淑想起陸靈之前的樣子。獨孤琴微微欠身向殷淑和陸靈各行了個禮,二人也趕緊還禮道“不敢當”。 這邊陸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一邊坐著的老者,對方也在一臉疑惑的看著她,神情跟獨孤楠幾天前在這大堂第一次見她時如出一轍。 其實她之前在隨殷淑離開魏州的時候見過一次這個老者,何況他跟獨孤楠是親生父子,長相相似。所以殷淑知道他不用跟陸靈解釋來人身份。但是那老者明顯沒搞懂殷淑身邊為何會出來一位娘子,偏偏他還不明說其來歷,這更加令人迷惑不解了。 殷淑也明白他的疑惑,但是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而是給老者和自己倒滿酒,不緊不慢地道:“陸靈,這位長輩便是獨孤楠的父親,獨孤穎前輩,你跟我一樣稱他‘二叔叔’就可以。”說完這句後,他略微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陸靈麵露尷尬之色,獨孤穎則仍舊是一臉茫然加上疑惑的看著二人。 殷淑看上去好像並未察覺二人的心思,片刻後,隻是向獨孤穎言簡意賅地說道:“陸靈可信,講吧!” 獨孤穎聽他這樣說,亦不多問,收起疑惑神色,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說道:“太子親筆!嶽州跟著你的人是我派來的。自從春天知道你出現在魏博,李輔國就堅持要派人‘尋’你,聖上不好幾次三番駁他麵子,又不放心,這才派的我,隻是要隨時知道你的行蹤罷了。” 殷淑展開信紙,隻有寥寥數行,他眼睛尚未離開信,就已問獨孤穎道:“朝堂如何?河東戰事呢?” “阿郎放心,除了李光弼和史賊在河東鬥得正酣,朝堂一切都好,此次聖上也放心讓李光弼去打,並未聽魚朝恩建議提防他,掣肘戰事。李光弼留一個空城洛陽給史思明,讓他大為惱火,現在他敗相已露,恐怕等不到明年春天,叛亂便可平息。” 殷淑放下手中的信,點點頭,又給另外兩人都倒了杯茶,自己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這才繼續說道:“太子讓我回京,一來是怕我攪到戰事裡,會很危險。二來,我在長安,所有人都能放心些。像李輔國這樣的人,最怕我隨便勾結個節度使造反。” 獨孤穎嘆道:“確實,這樣看來長安反倒最安全了!阿郎可是打算回去?” 殷淑將一杯酒飲盡,笑道:“回衡山吧。” 獨孤穎雖然沒懂他為何做這個決定,但也隻想了片刻,便決定不再費這心神,直接道:“好,那我回去復命,這的人跟到衡山我就讓他回京了,衡山有各方勢力的眼線,你千萬多加小心!楠他們兄弟恐怕也不能再回京,之前的事情算是在魚朝恩麵前徹底暴露了。但是你回去衡山,若有急事,可讓楠來送信。私下裡應該也無妨。” 殷淑點點頭,“好,我明日動身,五日後可到衡山!” 他應完,若有所思撫弄著手裡的信紙,“二叔叔,太子可提到我身邊的什麼人嗎?” 獨孤穎一愣,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訥訥的答道:“太子是知道雲往在你身邊的,楠和戩都在你這做事,他是不知道的。聖上,應該也隻是知道你身邊有高手保護,但是並不知是我和司空兄的孩子。你?” 殷淑笑笑,打斷他道:“並非指他們。無妨,我就是隨口一問。” 幾人吃飯喝酒說笑了一個時辰,殷淑把賀蘭進明的事情給獨孤穎講述了一遍,還囑咐他回京後稟明聖上,盡量按下賀蘭進明真正的死因,不要叫旁人對他妻子兒子再說三道四。 天色全黑的時候獨孤穎帶著女兒離去。陸靈正打算回去自己房間休息,卻被殷淑叫住,叮囑道:“陸靈,明日啟程,路上多有不便,你還是換回郎君裝扮吧。” 陸靈用目光在他臉上掃了兩個來回,才點頭應下。 殷淑轉身剛要踏進自己房門,陸靈也叫住了他。她語氣中略顯猶豫,好像不太肯定,又好像不知當問不當問,“今日那位娘子,獨孤琴,可是有何不妥?兄長言語間好像有很多顧忌。” 殷淑頓了一頓,隨即轉過身來笑道:“確實有些顧慮,不過那是別人的事,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深究。我所關心的是別人的事會不會跟你我扯上關係!你可還記得今日在嶽陽樓上我說的話?” “‘真相就該曝露在陽光之下’?”陸靈麵上露出難色。 殷淑點點頭,長長嘆了一口氣,“我知你有自己的考量。你來歷成迷,行蹤不定,去年秋天在嵩陽觀遇到你的時候又身負重傷。我大概可以猜到你跟朝堂有些瓜葛。如果你將兩難之事告訴我,我一定全力以赴幫助你。我隻是希望你相信我,不要再獨自犯險,不要再陷入困境。記住凡事有我。” 陸靈看著麵色堅定的殷淑,開心的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兄長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趕路。” 說完二人皆是會心一笑,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天,兩人離開嶽州沿湘水南下。一路秋風颯颯,落葉飄花,真是美不勝收。陸靈見已經離開嶽州地界,隻剩她二人策馬徐行,這才問道:“兄長為何不回長安?” 殷淑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牽住韁繩,停了下來。他望向遠處漸落的太陽,似乎仍舊沒有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打算。半晌,他突然道:“陸靈,我們成親吧!” “什麼?”陸靈一怔,一時判斷不出來他的意思。 殷淑知道她的想法,側過臉來看她,一本正經的道:“我雙親早已辭世,平輩中,戰亂之前隻剩一個姐姐,幾年前也去世了。你也已沒有長輩在世。我們都算孤苦之人,家裡沒有高堂做主,我隻能直接問你提親了,並非冒昧。到了衡山,我們就成親吧。在那裡,雖然我不再是殷淑,但是除了一個身份,其它的都不會變。我其實是......” 陸靈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夕陽也剛好替她遮掩了麵紅耳赤,她也開心的應道:“好啊!兄長不怕被人約束了嗎?” 殷淑被她打斷,又聽她這麼問,突然想起是在徐州的時候,因為慕雲見到“菩薩蠻”,陸靈曾問過他為何至今未娶,他當時隨口答的因為怕成親約束自己。 他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那時候你不是無緣無故問我的!” 陸靈不置可否,轉頭看向遠處夕陽微笑不語。 殷淑本想繼續說出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可是剛要開口又再次被陸靈打斷。她並沒有移開看向遠處的視線,這讓她仿佛是對著夕陽在喃喃自語,“兄長,我知道你是什麼人,我們從魏博南下的路上我便知道了。” 殷淑略略吃驚,他雖然早已不再刻意隱瞞,但還是驚奇於在身邊無一人提起的情況下,陸靈是如何得知他在朝堂上身份的。 正猶疑間,隻見陸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放在掌心輕輕撫摸了幾下錦緞上的花紋,然後抬起頭,轉過身將錦囊遞給了他。 殷淑默然接過去,他直覺這錦囊中的東西必定跟陸靈真實身份有關,但不知為何,他有些想知道卻又有些怕知道。 他解開錦囊帶子,感覺裡麵的物件輕如鴻毛,所以乾脆用另一隻手掌接住錦囊裡掉出來的東西。一個黑色的冰冰涼涼的棋子,正中他手心。 殷淑不敢相信的拿起這枚黑棋子迎著落日餘暉端詳一番。往事猶如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他襲來。他將棋子狠狠握在手心裡,低聲囈語一般喚了一聲:“萱兒!” 陸靈莞爾一笑,道:“我說過,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兄長的。” 殷淑仰起頭,閉上眼睛,不知道是該更加緊張還是該鬆一口氣。大概是這時的陽光反倒有些刺眼了,須臾間他已經低下頭,將棋子裝回錦囊之中,遞還給陸靈,笑道:“難怪第一次見你就感覺有些熟悉,當時我還對著你那張化了疤痕的臉看了半晌。其實那時我是非常奇怪,怎會完全不認識你卻又有這樣的感覺,所以忍不住端詳起來。” “兄長,在彭城遇到那群閹宦刺客的時候我無意間見到你隨身的錦囊,那時便知道了。我以為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了,也怕你知道我是誰後引起你的傷痛。如果可以,我寧願你永遠不知道,我隻想跟在你身邊保護你。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已經不多了,重傷之時,又從洛陽一路東逃,便想起還有位兄長當年手執這枚棋子對我說過‘如欲尋我,可來嵩山’,這才一路跌跌撞撞去到嵩山腳下,又被那鐘聲引到了嵩陽觀。” 殷淑認真的看向她,陸靈一雙黑色的眼眸中也落進了他的麵孔。 聽陸靈說完,他忍不住笑著嘆道:“緣之所至,莫過於此!”隨即他好像想起來了什麼急事,忙不迭地問:“太子是何意?” 陸靈吃驚道:“是那封信?兄長那日問獨孤穎前輩的‘身邊的什麼人’想來指的是我了?” 殷淑恢復鎮定自若的神情,仍舊跟陸靈一樣牽著韁繩,任由兩匹馬不急不慢的走著,“太子隻提到一句‘千萬留意身邊的人’,我料想指的是你。他希望你離開,不過沒想到你竟然是萱兒,這層緣故怕是他就不知道了。” “在客棧看你神色,我隱約擔憂是我的行蹤被發現了。尤其我著女裝出現在你身邊,這很難再隱瞞下去。”陸靈麵有難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似乎不願再說下去。 殷淑也皺眉道:“看來我所料不錯,你身份一旦被拆穿,就隻能離去了對嗎?” 陸靈見他似乎有些煩惱,反倒有些開心。以往都是她自己或籌謀或打拚或抉擇,如今也可以這樣省力,不用費心神去想破局的辦法,隻要說出問題,她的兄長自然會幫她破解。 她心裡打定主意,轉過身來笑道:“兄長之前是怎麼認為的?你且先說,我再給你講述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殷淑仿佛洞穿了她的心事,哈哈笑了起來,道:“也沒什麼。昨日看到獨孤琴跟他父親一同前來,便覺得事有蹊蹺。這一家人可信,但是就因為太可信了,更容易被人利用。既然是帶著皇命和太子的信來的,那麼獨孤琴的到來就一定是這兩人,至少是其中一個有意安排的。我無論在朝堂之上還是回去衡山,都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不是沖著我來的,那麼隻能是沖著你來的,或者說是為了你來的。以獨孤穎的家傳,他不讓琴兒說出哥哥是在為我做事,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會說,但是如果太子殿下要是問她點別的,可能她以為無傷大雅,就會知無不言了。比如,‘我身邊的人,看上去會不會害我?’這種問題。” 陸靈恍然大悟道:“那琴兒必定會忙不迭的解釋說‘當然不會,兄長身邊的娘子一路保護他寸步不離。’這樣我的行蹤和目的就被她‘不經意’的和盤托出了!” 殷淑點頭道:“正是。先不用管這些,萱兒,你且將你來嵩山之前的事講一遍我聽,尤其因何負傷,我們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