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頗帶擔憂之色的看著陳平:“其二,就算勝之,依先生言屠族的話,山東之地豈不屠戮殆盡?如果皇帝要問先生方略,先生以此上奏,恐怕先生所期待的良木隻能另作他尋了。” “哈哈,童兒教訓的是。”陳平哈哈大笑起來,“這確是某亂言了,還望童兒莫要介懷。” 他贊許的看了看胡亥,“那若依你的意思,應當如何處置?” “童兒乃井底之蛙耳,”胡亥依舊那副不溫不火的樣子,“若不曾隨先生遊歷,尚且不知山東民心不定的範圍有多大,民心對大秦的怨懟有多深。不過現在童兒眼光也淺,想不出山東若亂將首起何處。另外童兒也想知道,似先生這樣的士子大賢,有多少人真心願意為庶民疾苦謀,另又有多少人隻想在亂局中依附反秦者為自己謀開國元勛之名。士子之心向背,也是民心的一種指向。” “童兒想的深遠。”陳平收起嬉弄之心,正色言道:“山東若亂,依某看來最有可能從齊地、楚地而起。” “哦?願聞其詳。”胡亥看陳平終於準備說點兒正經的了,趕緊抓住機會跟進。 “山東民心不向大秦,因自始皇帝始的大規模徭役,也因大秦的嚴苛律法。此非一國一地,是遍及山東的情勢。”陳平耐心的向這個聰慧的小童子解說:“亂若起於齊地,蓋因齊地百姓在齊王時律法鬆弛,享樂氛圍甚濃,這也是大秦悍卒一至則毫無抵抗之心、立即棄甲投戈而降的原因。” “可齊人歸秦後秦法嚴苛,齊民甚怨,秦征徭役入關中,路途極遙,齊民甚苦,所以更易惑於為首者振臂一呼。一旦齊地反,以齊人本質上的悍勇,加之秦滅六國時齊地幾乎未遭兵禍,實力保存的比較完備,將是秦軍的一大勁敵。且齊地遠離關中,秦軍需橫跨山東而擊,有孤軍深入之危。” 咱們這位胡亥雖然知道史上反秦之亂非自齊地起,但對陳平的分析也很贊同。齊國是最後一個被秦所滅的,也確實沒有跟秦交戰,直接投降了。如果齊地舉旗反秦,秦要前往進剿則需要跨過韓魏之地,燕趙和楚則在兩方向上的側翼構成威脅,確實是很頭疼的事情。而且史書中田橫五百壯士自盡殉主也充分反映出齊人的強悍和重義。 陳平看胡亥專注的望著自己,心中滿意,清咳了一聲繼續說:“亂若起於楚地,則是因楚地對秦的怨懟最深。秦於百年前就有張儀戲懷王之事,致使懷王不能歸國而死於楚外,使楚人深恨秦。楚疆域廣博,小國眾多,統治鬆散,對秦法的適應力最差,乃至天下刑徒楚為最多。” “秦征百越,楚地徭役及糧賦征集最巨,民怨甚廣,以致匪盜當下也以楚地最多。從細處言,楚國項氏家族一向為楚國領軍,秦滅楚時項燕雖亡,但某聽聞其子項梁、其孫項籍皆勇武,且極通兵事,若集楚地匪盜為軍,戰力則非農人揭竿可類比。”陳平看看胡亥:“童兒可明白某所言?” “先生果大賢,童兒拜服。”胡亥欽佩的拱手,“那麼先生對三晉和燕地,又有何分析?” “三晉在秦滅國之戰中,受創最巨。” 陳平很得意自己的話所產生的效果,心道若對麵不是古胲而是皇帝,則自己出將入相的路就算大大的敞開了,不免有些意氣風發:“韓滅時不過彈丸之地,秦在韓土上僅置一郡。魏滅時國土也不大,秦置兩郡。趙與秦戰爭不斷,當年武安君坑趙降卒數十萬,趙因此而人口稀疏,雖善戰卻力不足。趙之代地,位於太行西,若秦置兵堵塞太行陘,趙代不能呼應,趙力更乏完全不足懼。燕遠在東北,即便反秦也僅能劃地自據,可起引火之用,本身卻不足威脅秦本。” “那麼,先生可知山東故六國當下民力和對秦的威脅程度?郎中令尚未歸,閑著也是閑著,還望先生教我。”胡亥恭恭敬敬的施禮求教。 陳平此時對未來前途未卜的心中忐忑都丟到一邊了,話匣子一開,索性把這些時日途中心中的淤積,都化作教導小孩童的話語,滔滔不絕的倒了出來。 他根據自己遊歷的感受,把山東所有他去過的故六國之地的見聞與分析,都詳盡的說了出來。尤其對麵是本已相熟的童子,所以他說的就更為隨意且深入淺出。不知不覺中,時間飛快的流逝而去。 待到他說得大致差不多了停下來休息時,胡亥撫掌:“聽先生一席話,童兒似乎又回到當初隨先生遊歷時了,實實的受益良多。不過童兒淺薄,心中尚有多處疑惑欲向先生求教,恨不能與先生作竟夜談。”說著,以手撫額,輕輕拍了兩下。 陳平笑了:“不知皇帝何時相召,郎中令讓某暫居府中,時間甚多,今日某思應可與童兒秉燭閑話。” 和這樣一個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最佳傾聽者說話,陳平覺得是個很舒暢的事情。 “郎中令似已歸,小子怕是無此機緣了。”胡亥已經聽到有人推門的聲音,於是笑了,他拍腦門的動作本來就是一個信號。 推門進來的正是公子嬰。一看到他進殿,陳平和胡亥都站起來施禮。公子嬰笑容滿麵的先對胡亥說:“看情形,兩位相談甚歡?我與先生要入宮覲見陛下,隻好掃爾等興致了。” 胡亥先向公子嬰施了一禮:“郎中令不知,先生就是童兒的救命恩主,相識數月。” 他不搭理公子嬰恍然大悟的表情,又笑著對陳平拱手:“與先生一席話,又有多獲,真童兒之幸事。既皇帝相召先生,童兒暫先告退。” 陳平也回了一禮:“待宮中歸,若有閑,再相敘話。” 胡亥又是一揖:“一定一定。” 沖著公子嬰一點頭,就走了出去。 公子嬰看胡亥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才又轉向陳平:“先生可還需要準備些什麼?可有向陛下奏報時所需簡牘等物?” 陳平一下想起來自己在途中所寫的那些“思維導讀”,趕緊施禮說:“某確有些簡牘,乃是某應召路途中的一些想法。請郎中令稍待,某去取來。” 公子嬰回禮道:“嬰隨先生去取。先生剛到此,或在府中迷路就更耽擱麵君的時間了。”於是兩人一起離開正房,到暫時安頓陳平的小院中去拿東西。然後到府門前登車,趕往鹹陽宮。 宮門前下車,看著眼前巨大的廣場,高聳的石臺,和石臺上巍峨的宮室,任何人都會平添一種敬畏之情,陳平也不例外。剛才在郎中令府所在的燕宮已經讓他對大秦皇帝的豪氣感到炫目,眼下到了真正皇帝的所在,這份宏大壯闊,則讓他心中產生了畏懼,他連頭都不敢抬,低著眼眉跟在公子嬰身後,隻看著眼前五步的道路。 走過廣場邁上石臺,公子嬰停下囑咐了他幾句見駕的注意事項,他連連點頭,抓著竹簡的手微微的顫抖。 殿前的甲衛攔住了他們,倒是沒有搜身,隻是用警惕的目光對著陳平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他衣著之內似乎藏不了什麼武器,這才行禮讓開,讓他們繼續前行。 一進大殿,陳平便按照公子應剛才的吩咐站定。聽到公子嬰走到丹陛前向皇帝施禮的話語說完,才跪倒在地,向著百步之外的丹陛方向行拜禮,嘴裡還高聲喊著:“庶民陳平,叩拜皇帝陛下。” “詔陳平向前,陛前十步回話。”一個內侍略顯尖利的聲音遠遠而清晰的傳了過來。 陳平站起身,低著頭向前走著,直到眼前十步看到了丹陛的最低一節臺階,站定,再次行跪拜禮。 “無須多禮,起來吧。”一個熟悉的童音從丹陛之上傳了下來,聽得陳平一哆嗦。 “庶民,庶民適才冒犯天顏,死罪!”說著,把頭重重地頓在地上。 顯然陳平已經聽出,丹陛之上傳下來的聲音就是剛剛自己所麵對的小童的聲音,那種青春變聲期的暗啞中夾雜的高亢,任是誰也不容易忘掉,何況這不過是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而這個小童,又是自己使喚了幾個月的書童。 他能感覺到丹陛之上皇帝在笑,雖然並沒有笑聲。一隻手伸了過來拉住他的胳膊,公子嬰柔聲的說:“起來吧,先生乃陛下恩主,怎會怪罪先生?” 陳平戰戰兢兢的站起來,仍然低著頭:“庶民不知陛下當麵,過於狂妄,還請陛下治罪。” “好啦,抬頭吧。”胡亥懶洋洋的聲音說,“實應該我向先生請罪的,是我欺哄了先生,完全不是先生之過。” “庶民萬萬不敢。”陳平又行了一個大揖禮,這才抬頭看著丹陛上笑吟吟的胡亥。 “先生坐吧,皇兄也坐。”胡亥隨意的一擺手,“韓談,傳晚食,賜郎中令和先生同食。” “臣(庶民)謝陛下。”公子嬰和陳平一同說道。 “我與皇兄說過,先生乃吾恩主。若無先生相救我早成水鬼。後隨先生遊歷,方知山東民情,沿途一路蒙教導,感懷在心。” 胡亥在宮人們穿梭擺放食物時說,“先生適才在郎中令府所言,又深得我心。就憑先生剛才對山東時局和風物的分析,先生即可得客卿之位。韓談記下,拜陳平為客卿。” “臣……深謝聖恩。”陳平都快哭了,自己多年的入仕願望竟然就這樣簡簡單單的變成了現實,如同做夢一樣,哆哆嗦嗦的又要下拜。 “陳平,不要拜了。”胡亥笑著說:“朕這裡,三公九卿隻需揖禮,你即為卿,一體相待。” 陳平深吸一口氣,行正揖禮:“臣謝陛下。” 晚食擺好,三人開始吃飯。陳平心裡還在激動中,頗有“食不甘味”,隻是並非心中憂慮,而是幸福來得太突然。 “皇兄,先生初來鹹陽,你看是為先生建一府邸,還是有什麼現成府邸可贈與先生?”胡亥一邊吃飯,一邊問公子嬰。 公子嬰想到剛才在自家府裡正房門外偷聽偷看到的情況,這個陳平既是皇帝的救命恩人,聽其言論也是個經世謀略之才,於是索性好人做到底:“陛下,臣遷居燕宮後,原有府邸尚空置,不若就以此邸賜客卿居?” “善。”胡亥很滿意的喝了口酒,“韓談,去叫育母來,有府無仆,也是憾事,看宮中有無家可歸已過二十歲的宮人,賜予客卿一些。” 這下陳平更不知道自己吃到嘴中的食物是什麼了,連連向胡亥拱手。 “先生無須多禮,此不足報先生之萬一。呃,此時似乎不適合再談事,吃飯吃飯。”胡亥不說了,自顧自低頭吃起飯來。 陳平吃飯時注意到剛才被皇帝叫的內侍韓談已經帶來了一個婦人,悄悄地站在丹陛後方的陰影裡,想必這就是皇帝口中的“育母”了,既然賜宮人而叫她,她應該就是宮中的永巷令,不過陰影中看不清模樣。 過了一會兒,胡亥吃好放下了刀箸,陳平條件反射的就也要放食具,皇帝都吃好了,自己還在吃似乎太失禮了。不過他看了一眼公子嬰還在那兒細嚼慢咽的,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皇帝已經不吃了,心中對這個小皇帝又多了一分了解。 這是個隨和的主上,能根本不在乎剛才在郎中令府他一口一聲的“童子”稱呼,能屈尊以請教的態度對自己一直保持為書童時的恭敬,還能對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十分贊賞,這樣的主上,不就是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嗎? 士為知己者死,這個皇帝就是值得效死的主上。陳平心裡又開始發熱,自己能不能也創出像商君與孝公、始皇帝與李斯那般君臣相偕的又一段佳話呢? 待宮人上前將三人的食具撤下,陰影中的燕媼才走出來向著丹陛施禮:“陛下召臣來的意思,常侍談已與臣說過,隻是不知陛下要賜予客卿,”她側頭看了一眼陳平(呦,好一個帥哥),“多少人呢?” “呃,育母,這個我也不懂啊,平日都是育母安排人侍奉於我。”胡亥毫無威嚴的張嘴就說:“育母看多少人合適?客卿府邸就是皇兄原來的府邸,需用多少人?” 陳平趕緊拱手:“陛下,有一兩人照顧一下臣的起居即可,萬勿太厚待於臣。” “那可不行,如果不能安頓好卿的起居,卿又如何為朕專心謀劃呢?”胡亥晃晃頭,“皇兄,客卿年俸暫定秩真兩千石。育母,賜客卿八名宮人,另賜金百鎰。” 他對陳平說:“賜金與你,府中所需,卿可自置了。另外,我聽說卿有一兄,卿看是否將其家遷入關中?如果卿欲遷家眷和兄家,可告知郎中令,讓陽武官吏速速協助。” 胡亥一笑:“既然山東局勢如卿所言如斯,還是關中更安穩些。” 陳平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了,隻是坐在那裡一揖伏地。 公子嬰心裡其實還是覺得有些奇怪的,雖然聽陳平在府中與皇帝縱論天下,頭頭是道,但此人到底在真正做事的時候是否有所擅長,尚未得以證明,皇帝對他有點過於看重了,這一連串的封賞要是當作報恩還說得過去,要是當作拉攏臣子,似乎就有點過了。 不過自從自己當了郎中令,這位小堂弟就太多的不可思議,所以他也不想勸諫什麼,先靜觀一段時間,看看這個陳平到底有什麼真材實料再說吧。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胡亥可沒公子嬰那麼多擔心,報恩且不說,這位陳大爺在史書中,論謀略並不比“運籌帷幄”的張良差到哪兒去,而且心思機敏尤勝張良。劉邦得天下後,張良隻能通過自己低調來避免被“走狗烹”,而陳大爺則一直當著朝廷的官,雖然在必要的時候也很低調,但直到文帝時都還做著丞相。 這樣一個人,要用,就要讓他死心塌地的為我所用,否則就殺掉算了。反正即便要真利用劉邦來對抗項羽,有蕭何和張良也足夠。 “皇兄,育母,就這樣安排吧。”胡亥做起了總結性發言,“今晚我要與客卿做竟夜談。” 他看著陳平做了個鬼臉,陳平看到皇帝這樣子,想起剛剛在郎中令府中的話題,不由得微笑了,心中的緊張忽然也就消失了。 “皇兄安排一下,著人把府邸收拾收拾。在客卿府邸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明日起還要勞煩皇兄,繼續安置客卿居於郎中令府些時日。”胡亥轉向陳平,“如此還要委屈客卿數日。” “豈敢,臣謝陛下。”陳平又轉向公子嬰一拱手,“還要叨擾郎中令。” 公子嬰微笑著還了一禮。 “育母,”胡亥又對燕媼說:“人先選出來,今夜就送到宮中臨時安置客卿的宿處,明日送到郎中令府中。” 陳平此時才真正注意了燕媼一下,發現這個女人的那種美麗與成熟風韻,讓他的心不自主的緊縮了一下,趕緊又向燕媼一揖:“有勞。” 燕媼看著帥哥也笑了,立即還禮:“既為永巷令,份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