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山眼球逐漸變的渾濁,然後徹底黯淡,他想過有一天會被李唐的後人清算,即便被史書冠以汙名,也完成了他名垂青史的追求。 黑暗中,他仿佛看見史海鉤沉,在史書中看見他的名字。 ——朱南山,《羅織經》核心修撰,大周朝置匭院理匭使,於青樓中狎女,被無名小卒所殺。 他想大喊一聲不,嗓子蠕動卻隻能發出‘咯咯’的嗆血聲,接著連痛感也逐漸消失,就此一命嗚呼。 裴武拉起李元勤,見他狀若瘋魔,一巴掌扇了過去。 “清醒點!” 李元勤依舊咬牙切齒,瞪著哭紅的眼睛道:“欺人太甚,他們欺我太甚。” “把刀放下,我讓你把刀放下!”裴武喊道。 李元勤沖到門外,掃視著,狠道:“侯思止呢,侯思止呢,我要連他一起殺了!” “阿爺。” 茵兒怯生生的的喊道。 “阿爺是在找茵兒嗎?”稚嫩的身影撲了過來,白絨絨的小手的拽住李元勤的青衫。 李元勤猛地落淚,那顆堅硬如鐵的心仿佛被敲碎一般,稀裡嘩啦化成了眼淚。 “茵兒不哭,有阿爺在。”李元勤扔下刀,也不顧渾身是血,將女兒緊緊的抱在懷裡。 茵兒咧起嘴角,露出甜甜的笑容,“阿爺哭鼻子了,阿爺不是好孩子。” 李元勤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 “阿娘呢,我要阿娘。”茵兒吵著去找盈娘,但屋內一片狼藉,朱南山還倒在血泊之中,不敢讓她看見。 “你阿娘在裡麵,阿爺去找他,茵兒乖,你在這裡等。” 李元紅從他懷中接過茵兒,哄道:“小茵茵,叔翁抱你,好不好呀。” 茵兒揪著他的頭發,撅著嘴不願意說話。 李元勤入內,將盈娘平日裡的帔帛展開,裹在盈娘的身體上。兩人無言,李元勤幫她穿好鞋,攙扶著她走出了房間。 武延基被嚇的不輕,若非裴武在場,他有一瞬覺得李元勤要將自己也砍了。 才鬆了一口氣,見李元勤向他走了過來,不由打了個寒顫。 “你要乾什麼?”武延基後退了一步。 “郡王,我說了,救了人我的命是你的!我說到做到。”李元勤撿起匕首,遞給了武延基。 武延基看著匕首上紅的白的血跡,泛著惡心,擺手道:“我和你的事兩清了,匕首既然還給了你,就沒有再拿的必要,今晚你劫持我的事,本王不再追究。” 李元勤露出欣喜之色,連忙拉著盈娘和茵兒向他道謝。 “多謝郡王相救!”李元勤態度誠懇。 武延基製止,“談不上,我最多幫你們進了玉雞坊,僅此而已。至於救人,有我沒我都一樣。” 見武延基撇清乾係,眾人沉默,朱南山死在李元勤手裡,武延基再傻也回過味來。 裴武對李元勤道:“你現在手上染了人命,不管伯父的案子怎麼樣,你殺了朝廷命官,斷不能活,東宮你是去不了。” 李元勤無言,自己連殺兩人,即便李昭德翻案,按照大周律他也必死無疑。 他嘆了一口氣低下頭,肩膀聳拉,像是一棵被壓彎的草木。 “郎君!”盈娘聞言,又要哭,求著裴武道:“妾身雖然不知小郎君是何人,但是能在危難時奔走救李家,是李家的貴人,還請你救救我家郎君吧。” 李元紅走到裴武的身邊,問道:“還有辦法嗎?” 裴武忖度道:“他們在神都,活不了,隻有出城逃命!既如此,我建議李大郎,你寫書一封,將推事院如何迫害你阿爺的經過,寫下來,蓋上血印,我和元紅去東宮交給太子。” “隻要太子呈上去,推事院缺乏人證,或許還有轉機。” 李元勤點頭,在房間上找到紙墨,憤而下筆,將委屈和憤恨全部落於書中。 又在手掌上劃開一道口子,印上鮮血淋漓的手印。 裴武將其貼身收好,見熙鳳院前庭有吵鬧聲,猜測可能是推事院的人馬到了。 一行人不敢逗留,讓李元勤、盈娘換上熙鳳院龜公的衣服,在武延基的掩護下,出了玉雞坊。 坊口未見蘇辛,裴武本有意想讓他幫忙去東宮送信,這一算盤也落空。 到了一處店鋪陰暗地,裴武對武延基道:“你家有產業在城外嗎,可否再幫他們這一次,暫借藏身之處,算我裴武欠你的。” 武延基未答話,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趕來,一隊人流星般沖到。 “郡王,終於找到你了!”臉上堆滿皺紋的老仆人欣喜莫名,“我酒醒後,崔湜說你已經回府,到了府中卻找不到你,隻好求了阿郎的令牌,差了千牛衛來尋你。” 老仆掃了一眼他身後的眾人,拉著他到了一旁道:“郡王,這些人看著麵生,他們什麼來路?崔湜說是府中的家仆帶走了你,還說是奉了阿郎的命,可我已問過阿郎,根本沒有此事,依我看定是有人強行帶走了你,可是他們。” 老仆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喝了一聲:“圍了他們!” 一旁的千牛衛飛速拔刀,將裴武幾人逼作一團。 裴武喊道:“怎麼就動刀子了,我是你們郡王的朋友,不信你問問呀。” “哎~哎,武大郎,這會兒出賣朋友不仗義吧。” 武延基轉過頭,看著裴武沉思了一會兒,神色復雜,嘆了一口氣道:“讓千牛衛把刀收起來。” “郡王,若是賊子,且不用怕,來的都是千牛衛的精銳。”老仆看出了武延基的異常。 “讓他們退下!在神都,沒人敢動我。”武延基喝道。 他語氣跋扈,頓讓老仆人有種熟悉之感,見武延基恢復平日裡的紈絝,頓時鬆了口氣,讓千牛衛退開。 “裴武,我有話和你說。”武延基招手。 兩人走到遠處,武延基道:“今晚你們便當做沒遇到我,你們的事我也不想問,朝廷裡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沾染麻煩。” 裴武見他將痞笑掛在嘴角,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點頭道:“剛才謝了。” “小事,你這人比崔湜有趣,他不如你真誠。” 裴武失笑,琢磨著話,又道:“基兄,我請你幫幫他們。李元勤走投無路了,我在神都認識有能耐的隻有你,要不試試看,再當一次好人?” 武延基見老仆催促,回過來頭道:“裴武,我和他們不熟,再說李元勤那小子以前老愛和我作對,我沒找他的麻煩,已經算是我大發慈悲了。” “你也知道他們一家人都是東宮派係,而我爹是和太子爭嗣位的魏王。不管從哪個角度,我都幫不了。而且我看出來了,李家出事了,我一個閑散的郡王,很多事不是我能沾惹的起的。” 裴武聲音低沉,泛起勉強的笑容:“明白了,你說的對,不幫才是正常,你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夠意思了,剛才是我冒犯了。” 武延基抓住他的肩膀,“裴武,你是河東裴家子弟,何必摻和進去,你和我回府吧,無論你參與到程度,我會求我爹出手保你。” “不必了,人嘛,貴在心中有自己的道,這個世界上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我放棄了他們,就等於放棄自己幾十年的三觀和堅持。”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能不能改變結局。那個李元紅,是我來這裡交的第一個朋友,我想幫他也是幫我自己。” 武延基愣了一下,默然無言,從懷中掏出隨身攜帶的魏王府令塞在裴武手上,道:“在神都,朋友二字過於珍貴,裴武,後會有期!” 說完,頭也不回的在千牛衛的護送下離開。 李元紅和李元勤走了過來,前者道:“我以為他會讓千牛衛抓了我們。” 裴武拿出令牌道:“武延基給了我這個,李大郎,你拿著吧。你和嫂夫人暫時在城裡躲一夜,明日一早你便持著令牌出城暫避。” 李元紅擔心道:“兄長,你們出城有地方去嗎?千萬不能被抓回來。” 盈娘道:“我們回河內去找茵兒的外翁,他有很多貨倉,我們可以暫時在河內避難。” 李元紅點頭,拿出身上的銀袋,放在茵兒的懷中。 李元勤看著天色,此時已是子時,痛苦的經歷仿佛已留在昨日,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積德坊外有一間草廟,裡麵的主持是我的好友,可以借住一宿,明日我們從上東門離開。” 接著他跪了下來,向麗景門的方向磕了幾個頭,痛哭流涕道:“阿爺,孩兒不孝,此番離開神都,不知道何時何日才有相見的機會,但願菩薩垂憐,憐我阿爺年事已高,保佑他平安歸家,安康順遂!” 李元勤起身,將東宮的信物金魚符交給裴武,帶著盈娘和茵兒消失在陰暗中,他的腳步遲緩,仿佛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 他抬起頭望向被烏雲遮住的殘月,蒼穹是如此的黑,前方的路亦黑,黑夜連成一片將他吞噬,繁華絢爛的神都城再也沒有的他容身之地。 ……… 東宮。一個雲鬢高聳的仕女披著帔帛,在殿中徘徊。 “知書,侍衛怎麼說?是否聯係到府中的人。” 叫知書的婢女焦急道:“奉儀,侍衛說太子不讓他們離開東宮。” “這是為何?我去見太子。”楊奉儀聞言,急忙提著裙裾出殿。 知書趕忙攔道:“太子已經睡下,奉儀,此時去打擾,萬一太子不悅,不救大姑夫該如何是好呀?” 楊奉儀道:“姊兄在麗景門遭罪,他還有心思睡覺!既不讓我回府問清緣由,又不許侍衛去查看情況,那到底如何救我阿姐一家,我必須要問個明白。” 知書聞言,跑去繡花籃裡拿了一把剪刀放在懷裡,道:“奉儀,我保護你去。” 兩人徑直去了太子李旦睡的房間,房間裡隻有豆盧良涕,豆盧乃是鮮卑女子,性格開朗俠義,聽了楊奉儀的訴苦,帶著她們到了書房。 楊奉儀頗為潑辣,進了書房,指著太子道:“李旦,虧我姊兄這麼維護你,丟了宰相之位也甘之如飴,如今落難了,你為何無動於衷,為何又攔著我去問清楚緣由。” “武輪,叫孤武輪啊,說了多少次了,孤改姓武了。”回話者乃東宮太子,他的語氣卻很小聲,環顧周圍,像是怕驚擾到房間中不存在的人。 李旦此人性子溫純,生性怯弱,當了皇帝後不僅主動讓位給了母親武則天,又請奏武則天賜他武姓。 楊奉儀跺腳道:“殿下,你還要逆來順受多久,姊兄被推事院陷害,現在生死未卜,你不能不管啊。” 楊奉儀終究是女子,見了自己的丈夫,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又生出希望保全李家,但凡李旦能強硬點,偌大的東宮還保不住一個清白的李唐忠臣嗎? 旋即跪在地上,“還請太子,救姊兄一家於水火。” 李旦身子瘦弱,眼神透著麻木,見不得女人哭,趕忙將她扶起道:“琴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夫妻之間,你難道不知道孤的難處嗎?武承嗣要孤的太子位,孤現在是不做不錯,多做多錯啊!” “他今日給聖人講笑話,說是他的名字是夢裡周公所賜,承嗣,承嗣,將來要給聖人繼承皇嗣啊。值此當口,你阿爺的事,孤徒之奈何。” 楊奉儀聞言頓時起身,對李旦道:“嫁了你,不如嫁條豿,至少會咬人,而你隻會可憐的搖尾巴!” “琴娘何苦把話說的這麼難聽,孤與昭德公君臣一場,定會保全他的家人。”李旦苦著臉,愁容滿麵。 楊奉儀不信這話,按照李旦的性子,估計明日又躲在東宮裡,等到事情結束了才會出現。 楊奉儀恨鐵不成鋼,罵道:“殿下,李元勤告密姊兄謀反,他是東宮校書,推事院豈會放過你。到時候牽連到你,指摘你和我姊兄勾結沆瀣,意圖謀反,你如今畏畏縮縮,到時候怎麼辦?” “你縮在東宮有用嗎?不能再袖手旁觀了。” 李旦道:“縮著有用。” 楊奉儀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有些怔愣。 李旦漠然道:“孤就在這裡,自有李唐大臣替我去死。” 楊奉儀瞪著眼,一時啞口無言。 此時,東宮衛率長來報:“殿下,外麵推事院的人越發的多了,聽動靜,有人夜闖東宮,正在被他們截攔,我們是否要出手搶人?” 李旦空洞的雙眼有些驚慌,趕忙道:“誰都不準進來!來了才是害孤。” 又補充了一句道:“你去,幫推事院抓人,不能連累到孤。殺了,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