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抵達(1 / 1)

三日路 灰色的丹尼爾 14549 字 2024-03-25

今夜雨點拍打著沙地,緩緩滲透進我仍穿著的羊毛製服,那骯臟和腐朽的動物的氣味將我的思緒重新拉回戰場。我有些後悔,不想去那裡了。這個時候姑媽在她的帳篷裡應該準備休息了,但我卻做不到。每每當我這樣做時,那些在前往戰場犧牲的夥伴會不自覺的浮現在我的眼前,那是一片比休倫湖還大的湖泊,水是鹹的,他們不會遊泳,他們溺死了。我深深地將頭埋在懷裡,屈膝抱坐著,斜倚在帆布墻壁旁,我躲閃著他們的視線,他們在指責我做了我沒有做的事,以及一些我的確做了的事。   我們所有人在那邊的事情都是最好不提的,我不想去回憶。   特別是以利亞,在戰場上他才是真正的獵手。雖然我曾經是比他更優秀的神槍手,但是戰爭結束了,沒有人記得那個。隻有以利亞,他作為獵人和救助戰友勇士,才是應當被祝福的那一個!   他現在哪裡?我們整個戰爭期間都在一起,卻在最後的日子裡失去了彼此。那是1918年11月3日的下午,一枚炮彈落在我太近的地方。爆彈的起浪把我推向空中,倏然間我變成了一隻鳥,當我落下時,我的思緒陷入了黑暗之中。雖然我叫伯德,排裡的其他人也管我叫“不死鳥”,但我一直知道人類不是生來就會飛翔的。也是那一刻,我失去了以利亞。   他再也沒有了他的左腿。   疼痛逐漸將我給淹沒了,直到他們發現了我,他們遞給了我止痛藥,讓我不得不學會和麵對這樣一次的經歷以及未來注定不能在森林中奔跑的生活。這次的代價是,沒有麻藥我就無法生活,而且再過幾天麻藥就要用完了。   我跟你們講實話,嗎啡正在將我吞噬。它已經侵蝕了我好幾個月,當它完全消耗殆盡時,而我將是那個被餓死的人。   沒有它,我將無法生存。   這一切太難以理解了。   以利亞失蹤了。   一年前我在法國收到一封家書,是老弗格森代寫的信,信上說姑媽她去世了,不過我知道姑媽沒有死,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消息。我可以在嗎啡的幫助下平靜地麵對疼痛,麻木地麵對失去姑母,但是這一次我失去了以利亞,現在世界上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了。   我躺在沙地上,任由雨滴逗弄我的臉龐。篝火嘶嘶作響。我應該坐得離它更近一些,但光線刺痛了我的雙眼。   我凝視著從上方落下的雨,每隔幾分鐘就有閃電劃過雨幕。   我的身體仿佛在自身之上漂浮著。   哦,這藥真好。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空氣慢慢湧入然後又像海灘上的波浪一樣退去。我聆聽著自己的呼吸,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我能聽到周圍都是沉重的呼吸聲。我想告訴他們安靜些。又一道閃電,在黑暗中突然亮起,把白光投射在我們和我們躺著的溝渠上,我們的製服吸收著冷水。以利亞不在附近。以利亞一直在我身邊,以至於他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   他究竟在哪裡?   榴彈炮開始轟鳴,這是黎明的到來,而也是這些轟鳴聲將我搖醒。   我和其他人一起爬到城鎮邊緣的破敗建築物裡。我太累了,寧願躺在肚子上睡在遠離那些吸引炮彈的建築物的地方。   黑暗讓我感到安全,迷迷蒙蒙間我又記起那是1916年的早春。   明天我們將進入戰壕。但今晚我們被命令去那個城鎮。我們別無選擇。槍聲此起彼伏,讓我們待在溝渠裡,照明彈升起,沒人知道是誰在黑夜中開火。步槍的射擊聲或許在五十碼外的左前方。   那些是我們的信號彈嗎?’麥卡恩中士低聲嘶吼。“有人能告訴我嗎?是嗎?”   那個叫做胖子的家夥像狗一樣嗚咽喘息著,我周圍的人呼吸聲太大,老練的獵手們會聽到我們的。又是一聲步槍射擊。浮土的飛起又砸在我的頭上。   “是友軍,聽上去是‘羅斯步槍’[1],我對中士低聲說道,他看著我,咒罵聲更大,更加憤怒。“有幫白癡在向我們開火!”   “突然間,麥卡恩蹲下開始用盡全力大聲尖叫,“別對自己人開火,混球兒們!”我伸手拉住他的夾克,就在此時子彈呼嘯著掠過他的頭頂。”   我們遠處聽到一個聲音在回喊,步槍的噪音停止了,那個聲音變得清晰,大喊著停止所有的射擊。   我們開始向前移動,隨時準備再次跳下去,舉起雙臂,從溝渠中爬出來。在落在我們附近的信號彈的照耀下,麥卡恩的臉顯得通紅和猙獰。我很慶幸自己不是那個將麵對他怒火的人。以利亞在我身邊走著,他對這一切都表示好笑。我卻覺得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是另一支加拿大連隊守衛著這個小鎮的邊緣,他們也剛從英格蘭過來,當他們分發香煙時解釋說,在這個地方似乎沒有明確的前線,因為德國佬們如同幽靈般無處不在。麥卡恩已經走到他們的軍官麵前,我能看出他想揍那個人,但對方是一名中尉,所以麥卡恩必須抑製住所有的憤怒和挫敗感。我們被指引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當我與其他人一起步入夜晚時,我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跡象,第一次遭到射擊卻是來自我自己的一方。   我們被派往一個老農舍改建得臨時住所,在樓上通過沒有玻璃的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地平線,那裡炮聲連綿不絕,地平線像敞開門的爐火一樣亮堂。   這裡的床早已不見,大部分墻壁也被拆除了。我們躺在稻草上,擠得肩並肩,白蟻啃食過後的木屑蹭的到處都是,以至於我擔心地板承受不住我們的重量,會讓我們墜入樓下的地麵。虱子在我身上爬,讓我因為癢而無法入睡。我坐起來,在製服間的縫隙中尋找它們,一一挑出來,用專門留長了的指甲將它們壓碎。   我寧願待在涼爽的草地上,但軍官們不允許。我們已經在這個有人稱為佛蘭德,有人稱為比利時的地方待了三個星期。當以利亞不得不解釋比利時是一個國家,像加拿大一樣,而佛蘭德隻是它的一小部分,就像在保留地時,我感到我是既愚蠢又渺小。時至今日,我仍然對不少歐洲人方言仍感到困惑和不適。聽說那種語言是通過鼻子說出來的,又像突然撥弄琴弦而發出的顫音,而嘗試模仿那傻乎乎的聲音會讓我的嘴感到疼痛。所以,我大多數時間選擇保持沉默,仔細傾聽、假裝理解這些話;聽,總是在聽的,以防有關這些人講我的笑話或講一些羞辱人的話。這些人總是認為我不如他們,但隻要給我知道隻要給我機會,每當這樣想的時候,我都會握緊拳頭,在危機和殺戮的時刻我終將展現我的獵人本色。   這是我們離前線最近的一次。   近到我能聞到火藥的燃燒味,槍炮聲比我想象中的任何東西都要響亮,即使是雷聲或瀑布般的落雨聲也不能將那些聲音掩蓋。承認我想回家,不想待在這個醜陋之地的沖動就近在咫尺,但我必須把這個糟糕的念頭推開。   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幾乎是我從別人的故事中想象出來的情景。我們行軍穿過的城鎮裡,綠色的田野和漂亮的女孩們從窗戶和門口向我們揮手。後來我們被送往北方,乘坐破舊的火車,穿過被巨大的孩子似的破壞成碎片的城鎮。在這些地方,我看到了我的第一具屍體,不是士兵的屍體,而是一個小男孩的,赤裸而膨脹著躺在陽光下,凝固的血塊與乾涸油漬掛瓦礫上,他的頭部大塊缺失。那個孩子讓我困惑。他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他的母親在哪裡?   我對許多事情感到困惑,我在這裡失去了方向感。看到那個男孩後不久,雨開始下起來,現在持續不斷,以至於它已成為我世界的一部分。   每天我們都在雨中練習訓練。刺刀訓練、投擲手榴彈訓練、射擊訓練、行軍訓練以及布置陷阱的訓練。我的皮膚總是濕漉漉的,讓我感覺像是青蛙或鮭魚掛在水藻中。這麼多的雨讓保持我的步槍清潔和正常發射變得困難,槍油很難往往很難掛得住。   雨就這麼一直下著。   我們躺在農舍裡,不停地抓撓,我聽著雨聲,也聽著我們排的肖恩·帕特裡克和灰眼睛在黑暗中彼此低聲交談著。   “我家鄉的女孩都想嫁給我,”肖恩·帕特裡克說。他是我們小隊中最年輕的,來自安大略的一個地方,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怎麼進入這支軍隊的,他看起來像一隻未從母親身邊斷奶的笨拙的駝鹿幼崽,他太瘦小了。   肖恩·帕特裡克嘛,他是個自來熟的大嘴巴,繼續說著。“嗐,那是我唯一能看到她裸體的方式。但我告訴她,我不想讓我的妻子是戰時新娘[2]。‘你太好了,不該是那樣的,’他抓撓著解開的製服領口尖著嗓子道。‘我寧願等到我回去再娶你。’”“‘我們都知道這場戰爭反正不會持續太久。’”我看到肖恩·帕特裡克說這話時轉向灰眼睛。肖恩·帕特裡克急需別人告訴他,他是對的。“事實是,我不同意是因為我生她的氣,她不願和我那樣做。我剛滿十七歲,我太年輕了,還不該結婚。”   灰眼睛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   “你真的是美國人嗎?”肖恩·帕特裡克問。   “來自底特律,”灰眼睛回答。“我也有個女孩在家等著。她叫瑪吉,是個美妞兒。”   “哦吼,是嘛?”肖恩·帕特裡克吹了聲口哨、促狹道。   “你懂的,紅頭發,身材就像愛神一樣,超正的。我也向她承諾過,戰爭結束後,我一回家就會娶她。”   灰眼睛撥棱著空氣,假裝正在愛撫著他的愛人般告訴以利亞和我,他的女朋友叫做珍妮斯,她的頭發像麥田一樣。不過嘛,我對這個和以利亞交好的人的人品不太確定。   我在他們的聲音和遠處來回轟鳴的炮聲中入睡,想著肖恩·帕特裡克,他不是十七歲,而是十五歲。還有那個人,灰眼睛。他,是個騙子。   第二天,我們整個上午都站在農舍前麵保持立正姿勢,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讓我們這樣做。四月的雨就沒有停歇過,遠方的雲層還在向我們的頭頂聚集。以利亞站在我旁邊,不停地挪動腳步,所以麥卡恩中士對他大喊保持靜止。我能看出麥卡恩其實不想對他大喊,也不想讓我們站在這裡。指揮麥卡恩的是名叫布裡奇的中尉,士兵們都戲稱他為混蛋布裡奇。他站在陰涼處,整個上午都在觀察我們。他手持一根帶子彈頭的灰木棍,當他想引起麥卡恩的注意時,就用它拍打自己的腿。   雲層繼續聚集,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被命令站在那裡,雨從天而降,浸透了我們所有人,直到我們發抖。當大雨足夠密集以至於布裡奇走進室內時,士兵們開始交談。   “我們今天要進入前線,”我附近的一個人說。   “也是時候了,”肖恩·帕特裡克回答道。   麥卡恩跺了跺腳,告訴他要保持安靜。   以利亞向我靠近。“現在我們可以去狩獵了,”他說。   我神經兮兮地並沒有作回應,我很擔心,戰爭死神正在俯視著這片穀倉,德國佬們正精心準備著、準備戰爭機器轟鳴前的哨聲、滿心期待著輕巧地收割魂靈。   雨下得更大了,很快我無法分辨出是槍聲還是雷聲。士兵們蠕動著,呻吟著。我們的背包重量超過我們體重的一半。我周圍的人就像我在這裡見過的馬,喘息、嘶鳴、緊張兮兮。我聽到我後麵有人談論著軍官如何把我們自己的士兵帶到前線後方,因為一點點不服從就射殺了他們。另一個人說,加拿大人剛在一個叫聖埃洛伊的地方遭到重創,現在我們的營隊要作為增援部隊進去。遭遇重創的謠言不斷傳開,人們竊竊私語,軍官們也沒有試圖阻止,直到它們變成了事實。   是的,我們今天將進入前線。   然後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戰爭機器被從油布下拖出來,它們的怒吼也出現了。歐洲四月的道路如同家鄉的一樣泥濘坑窪,不過這裡的泥巴是混雜著硝、骨灰和灰藍黏土的,我們被背包壓得垂頭喪氣,就這麼一腳深一腳淺地杵在泥水裡。我旁邊那個被稱為胖子的人在抱怨著,他們都管他叫他胖子,因為他真的很胖。像火雞一樣胖,如同一隻被拔了毛的燒鵝一樣裹在濕漉漉的羊毛製服裡,結了塊兒的泥巴蹭在頸口。我還能忍受,眼瞅著我們身上升起的蒸汽,仿佛一切都在燃燒,慢慢地在戰爭機器的可憎的凝視下被蒸發。   我很餓,但我們被命令站在這裡,軍官們則圍坐在空彈藥箱碼放成的小桌旁,交談、吃餅乾、喝茶。發放日間補給的的時間已然過去了許久,直到那時,上級軍官才下達命令給麥卡恩,連隊要開始行進了。也是這時,士兵們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這一切似乎突然對我來說變得有意義。   那些給我們下達命的人像郊狼和狐貍一樣狡猾,要知道,讓士兵們在前往前線的行軍中歡呼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看到這支連隊的指揮官非常謹慎,尤其是對於如何恰到好處地鼓舞士氣表現得非常謹慎。我一邊沿著泥濘、水坑遍布的曲折道路行進,一邊思考著這些,隨著每一步,槍炮聲越來越近。   當其他人開始唱歌時,太陽在我們身後落下,使我們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他們唱的是一首我不認識的歌,甚至麥卡恩也用他那破鑼般的聲音放聲嘶吼。據我所知,這首歌是關於一個女孩和她的氣味,而且大部分內容我聽不懂。至於我,甩了甩鋼盔,我不會唱他們的歌。   我有我自己的調調。   我試圖回憶起自己熟悉一首歌,但周圍的、跳出的英語單詞阻礙了那首歌的浮現,所以我改為哼唱,很快我注意到還有別人也在哼唱,但是音調不對,越來越大聲,直到哼唱變成尖叫,接著,沒有其他警告,雷聲和一股熱浪把我從地麵吐出,我頭腦中閃過河流和爆炸的樹木。然後我重重地落在地上,肩膀先著地,空中飛灑著巖石和更軟的紅土塊,我一時間意識到那些其實是人的肉和內臟。   在我那像填滿了棉花的耳朵裡能聽到的沉悶聲音中,我聽到馬匹的尖叫和人們的呼喊,另一顆炮彈落在我前麵,士兵們在泥濘中爬行,抓撓著,試圖到達路邊,或者路過的任何可能提供掩體的地方,以求躲避飛濺的碎屑和破片。   我也想爬,但動彈不得,我感到有人在扯我的肩膀,我被拖過泥濘,推到一輛翻覆的馬車下,以利亞的臉俯視著我,關切地問:“你還好嗎?”我點頭,以利亞的眼中充滿陽光,好像他在微笑。他爬出去,過了一會兒帶著灰眼睛和肖恩·帕特裡克回來,我們都擠在馬車下,聽著炮彈隨著每一次爆炸和顫動而逐漸遠離,就像是活生生的野獸在地麵上嗅探和踐踏,尋找人肉來撕裂。   當炮擊聲平息後,我們走出去勘察損害。我驚訝地發現,與之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麼不同。還是同樣的泥濘、水坑、破損的馬車和磚塊堆。唯一真正的不同是火藥的苦澀味道和血腥的甜味,它們在空氣中濃鬱得就像我們剛剛屠宰了一頭大駝鹿。我們盡力幫助受傷的人,不久擔架手和後勤部隊出現,將死者和那些無法行走的活著的人運走。   天黑後,一名軍官出現並告訴麥卡恩帶著排向西方沿著一條狹窄蜿蜒的土路移動。我能看出麥卡恩不喜歡這個命令。連隊的中尉去參加一個簡報會了,把麥卡恩留下來負責,命令他帶著排在黑暗中找到某個地方。中尉和其他一些人會在那裡等待。   麥卡恩太聰明,不會向這名軍官抱怨,但他僵硬的身體表達了他的感受,當他聽著那個帶著小胡子的小個子男人揮動著細長的手杖,用尖細的聲音描述聽起來復雜的方向時。我聽到麥卡恩隻說了一句:“今晚,是嗎,先生?”以利亞和我相視一笑。前麵還有一段長長的行軍路。這個比利時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似乎沒有人知道如何找到這個聖埃洛伊。   “你覺得我們離前線有多遠?”以利亞用家鄉話問。   “可能還有三四英裡,”我說。“很難說。我還聽不太懂大炮的聲音。”   有一次,當我們還小時,我們跟蹤駝鹿的足跡穿過厚厚的積雪,結果彼此走散了。天快黑時,我開始擔心自己會整夜獨自在寒冷中,我用步槍瞄準大約兩百碼遠的一棵樹,那是我最能判斷以利亞所去方向的地方。   我開了一槍,然後仔細聆聽了幾分鐘,直到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步槍聲作為回應。通過這種方式,我們找到了彼此,同時也學會了識別步槍的聲音,以及如何通過距離和時間追蹤它。   在叢林中迷路時,僅僅將步槍對準空中是無濟於事的。聲音會向上和四周傳播,似乎來自四麵八方。專注於聲音的來源,就是這樣,我正仔細聆聽大炮和小炮的聲音,試著了解它們的來源。   麥卡恩自言自語地抱怨著,那個小個子軍官消失後,他大聲命令我們扛起背包。“那個小混蛋讓我們在天黑後進入這麼危險的地方,明知道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就像他媽的被扒光衣服的稚童迷失在張開滿是濃烈腥臭巨口的濃霧沼澤與粘膩喉管般的密林深處一樣。”   我喜歡麥卡恩罵人的時候,他平時嘴笨,也隻有罵人的時候幾乎像是在唱歌。   夜色吞沒了我們。   大炮炮口的閃光似乎來自四麵八方。   我們迷路了。   我們被派往的路越來越窄,直到現在僅僅是一條穿過惡臭水塘的泥土小徑。我們跟隨前麵的人,努力不讓他消失在視線中。失去前麵的人意味著在我們穿越的這個沼澤中迷路,四周是水聲和夜晚動物覓食的聲音,厚厚的泥濘吸住靴子,每走一步都威脅著把它們從士兵的腳上拔出來。   我在想,我背包裡的鹿皮鞋或許此時此刻是更好的選擇。這泥巴和老家河灘上的泥巴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今晚是那種隻想坐下來等待結束的夜晚。   但我們不能這麼做,因為敵人的巡邏隊可能就在附近。據我所知,我們排可能已經潛入了敵人的領土。   當我這樣想時,我感到身體裡有一團由恐慌化為的毛球,混著沼澤的咕嘟聲和惡臭,不停地刮蹭我的喉嚨。沼澤中大鳥的翅膀摩擦聲、沙沙聲、啄食聲突然變成了德國佬們在泥濘中匍匐前行的聲音,悄悄接近,刮著泥土,他們的頭盔尖端準備從後麵刺穿我。   我用克裡語在以利亞耳邊悄悄地嘀咕著,“領頭的那個笨蛋,我們迷路了。”   以利亞沒有回答我的調侃。   突然間,戰場的彌散出名為恐懼的翅膀在我們身旁撲動,它的羽端鍬在我的心頭。胖子的驚聲慘叫回蕩在濃霧裡,“我摔倒了。快!”他喘息著、發出咕嚕聲。“誰來幫幫我!”士兵們蜂擁而至,不知道誰拽住了他的頭發還是皮帶勒緊了他的裡,隨著胖子的慘嘶,這個倒黴蛋終於從小道旁吸住他的泥水中脫身。我隱約能看到,胖子手裡拿著一個人的胳膊或確切得說是半截皮管和破布。當胖子意識到他從下麵的泥土中拉出了什麼時,他開始尖叫,有些歇斯底裡地乾嘔,直到麥卡恩走過來,一個響亮的耳光在夜晚的濃霧和臭氣中響起。   麥卡恩對我們所有人低聲說,要振作精神,這是我們作為士兵的第一次真正考驗,據我們所知,我們可能身處敵人的領土,從這一刻起,我們的連隊岌岌可危。   “悄悄你們這幫蠢樣,像躬起身子的蝦子,懦弱的如同兔子一樣,成何體統,”麥卡恩說。“現在是時候像獵人一樣行動了。”正是這些訓話,我幾乎能聽到身邊士兵的背脊挺直,滿是槍帶被拉直、槍托碰到背包的聲音。他們脖子上的毛發豎立起來,正是這樣,成為獵人而不是被獵物,或許真能讓我活下來。   戰場中的生存法則與我們從前在森林裡狩獵的叢林法則一樣,當獵物處於混亂不堪、充滿恐懼的氛圍中地麵對獵人時,它們離被屠戮也僅剩少許時間了。   我們現在的步伐更加緩慢,所有人都屏息,悄然聆聽周圍的聲響,觀察遠處大炮炮口的閃光,試圖判斷它們是誰,以及有多遠。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這黑夜裡彌散的濃霧和硝煙下少得可怕的光亮,地平線閃爍著光芒,就像很快就會出現太陽,但據我所知,這道光芒在北方,至少不是我們的陣地。當我們停下來聆聽時,胖子的喘息聲是唯一的回聲。我想,像馬一樣的呼吸聲,像馬一樣大的肺,但是患了肺癆的馬。他咳嗽、喘息、抱怨,直到麥卡恩命令他閉嘴,又是一個巴掌。   當我們非常安靜時,金屬碰撞聲和可能的聲音穿過了周圍濃霧的厚度,這濃霧已經爬到了胸部高度。霧氣如此之厚,以至於當我們趴下時,人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水中一樣。   麥卡恩低聲說了些什麼,低語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直到傳到我們這裡。他想讓以利亞和我過去找他。我們爬過去,他說:“小鬼們,把你們的裝備留在這裡,我希望你們像我知道你們能做到的那樣,悄悄地緩慢前進,弄清楚那個小山脊那邊是友還是敵。”   我們點點頭,從肩上脫下背包,我看到以利亞也脫下了外套,所以我也這樣做了。我拿起步槍,檢查了動作,用大拇指把安全鈕彈開。以利亞悄悄地溜進了霧中,我緊隨其後,以免失去他的蹤跡。我傾聽以利亞輕輕的腳步聲,深入霧中,偶爾站直起來以獲得他的方向,然後再次蹲下去。   我數著、數著,兩百步,我已經找不到以利亞的身影了,但我知道他會向左轉,而我會稍微向右轉,就像我們還小時追蹤駝鹿時一樣。   小山脊在遠處隆起,大約隻有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突然,我聽到了以利亞的低沉哨聲,並以我自己的悶聲回應著。我們都緩慢前進,現在我真希望我穿著鹿皮鞋,而不是這雙沉重的膠底呢子靴。   在接近小山坳,我停下來再次傾聽。那根本不是山脊,而是一個巨大的彈坑的邊緣,浮土、金屬碎屑、腐爛的碎肉和垃圾漂在四周。現在笑聲清晰可聞,金屬杯子的叮當聲也是如此。我看到了微弱的火光閃爍跳動。無論是誰,都以為自己在霧中和坑裡既看不見也聽不到,但都錯了。   笑聲傳來,這個聲音不是英語。我側耳貼近地麵,竭力聽著那幫人講話。如果他們有哨兵,他可能會朝這邊走來,或許此刻他的步槍已經對準了我。我躲進更濃密的霧中,向左轉,朝著我知道以利亞會在的方向前進。   “他們說的不是英語,”當我們並肩跪坐在一起,撤到安全距離後,我用家鄉話與以利亞低聲說著。   以利亞點了點頭。“我想是比利時語,”他回答道。“比利時人的製服是什麼顏色?”   “我昨天看到一個死去的士兵身上的比利時製服比法國的顏色淺一些,”我回答道。   “我們得上山脊去看看。”   我們重新爬進霧中,當我們到達邊緣時,我示意以利亞先行,我負責掩護。   以利亞爬上了土丘,往下張望,然後示意我跟上。   我爬到以利亞身邊,往下看,四個人圍坐在一個小火堆旁,手中拿著杯子,仿佛他們距離戰場有千裡之遙。其中兩人有長長的胡須垂在嘴邊。一個人年紀已大,另一個看起來比肖恩·帕特裡克還要小。他們穿著深灰色的製服,腳邊放著帶有頂脊的古銅色圓形頭盔。   以利亞突然站起身,走向他們,步槍放在身邊,但仍然準備隨時開火。   “你好!”當他置身其中時,他大聲說道。   男人們嚇了一跳,其中兩人從座位上摔了下來。“我是加拿大人!你好!”男人們一旦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就稍微放鬆了一些。   其中一個人的嘴裡湧出奇怪的喉音。   以利亞點頭微笑,重復道:“是的!是的!我聽不懂你們在說的!我是加拿大人!”   我站起來,將步槍上的保險扣回,然後加入了以利亞。   坑裡的人們再次感到驚訝,我隻是點頭微笑,接過他們遞來的杯子。杯子裡裝了一半的酒,嘗起來苦澀辛辣,但我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聽著以利亞問他們:“加拿大人在哪裡?”   兩名士兵指著、比劃著並用比我更糟糕的英語回答說,他們在這裡的西邊,很近。   在我們穿過濃霧,回到部隊的途中,以利亞告訴我,據他估計,加拿大人的營地隻有半英裡的路程。以利亞向麥卡恩報告,麥卡恩顯得非常放心,命令部隊撿起他們的背包,並告訴以利亞和我帶領他們朝正確的方向前進。回想起我在戰場上的第一次考驗,當我們在泥濘中靜默地直線行進,找到我們的營地時,我感到非常自豪。   從那裡出發隻需短暫的步行,我們就在樹林的掩護下紮營了,我對營地的規模和它的隱蔽性感到驚訝。直到我們靠近他們,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找到了這個團隊。哨兵們大聲呼喊,麥肯回答了,我們被帶進了其他人中間。   這是離前線如此近的地方,不允許生火,黑暗中我開始看到帳篷的輪廓,以及裹著毯子躺在地上或坐在一起悄悄交談的人們。他們像我們是漂浮的幽靈一樣無視我們,在黑暗中,他們的臉上投下的陰影和煙火照耀下的落下長長的凝視。我意識到,這些人是去年可怕戰鬥的老兵,是這些人是行走的幽魂。   在他們眼中或在我自己的眼中,我第一次的小試煉突然變得微不足道。   麥卡恩問水壺在哪裡,我們被帶到一輛有著煙囪和鍋爐的馬車旁。火星在鍋爐裡跳動著,車裡彌漫著糊爛的食物的氣味,讓我意識到我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我們拿出碗,盛上煮熟的燉菜,雖然有點糊了,但現在嘗起來好像新鮮的野味一樣美味。   我用一塊發硬的麵包擦拭碗,稍微潤濕了一點,當我吃完最後一口時,疲憊襲上心頭,我隻想找個地方躺下,裹緊毯子休息。   我們的排遠離那些剛從前線換下來的人。   當我躺在樹林裡堅硬的地麵上時,我意識到我們的小組與他們並不相同。我仰臥在樹林裡,凝視著夜空,就在我即將入睡時,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位置,清晰地勾畫在上麵的黑暗中,被骨架狀的樹木所投的影攪碎。   這就是我的生活所帶領我的地方。這一切清晰得就像我一直在走一條被稱為加拿大的國家的明顯標記的路徑,就像那本我小時候被修女強迫讀過的聖經故事,結束在這個奇怪的地方,所有世界的麻煩都在這裡爆發。   在黎明和晨曦之前的哨聲,我就起床了。   幾個人坐在寬鬆的圈子裡,毯子披在肩上,低聲交談,抽著香煙,喝著咖啡。過了一會兒,有人招手讓我過去。我和他們坐在一起,但他們沒有直接跟我交談或詢問我的名字。我能理解他們大部分的談話內容。   他們談論失去的朋友,談論著許多人在那一場冬季戰役中喪生,談論如何有效地對德國人進行的壕溝突襲。   三月和四月在聖埃洛伊郊外的激戰,不過現在的那裡一切都很平靜。   他們誰也不談家鄉或留在身後的事物。   最後,其中一個人問我來自哪裡。   “來自一個保留地,在詹姆斯灣旁邊,“我回答,那個人知道似乎那在哪裡。   “那你就是印第安人?”他問道。我點點頭。“對,”他說。“你對於一個印第安人來說還挺矮的,是吧?”其他人笑了。“我來的地方所有的印第安人都比你高。不過我想那可能是草原的原因。”   “你的營剛到了,對吧?“第二個人問道。   我點點頭。   “那他們今天會把你們派上前線,我猜。”   “上個月我們失去了很多人,“第一個人說道。“德國佬的大炮的準頭兒越來越高了。有了那種準頭,他們就不需要進攻了。他們會把我們炸到無影無蹤,戰爭就這樣結束了。“他撿起麵包碎屑捧在手裡,然後用力地撚了撚。   第二個人再次開口說道:“像你這樣的家夥最好學會保護好腦袋。德國佬兒的狙擊手極其準確。這附近就有一個,以射炸碎人的整個脖子而聞名。誰知道現在他已經擊斃了多少人了,你說是吧,史密斯?”   史密斯這個人一直沒說話,直到現在。   “至少幾十個吧,”他搖了搖頭,回答道。“至少我知道的是這樣。”   “史密斯這家夥自己也是個狙擊手,是吧,史密斯?”第一個人指著史密斯說道。   史密斯沒有回答這聽上去似乎是揶揄般的問話,看起來甚至沒有聽到那個評論。   我看著他旁邊放著的步槍,看著劃在槍托上的刻痕。   “史密斯已經有著三十三次得到確認地擊殺數,不過我想應當還有更多未經證實的。他在我們團裡是最多的,也是任何加拿大人,或者英國人裡麵,都是最多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史密斯搖了搖頭,別過臉去。他又瘦又小,發際線已經開始後移。   這個史密斯看起來像我在保留地認識的一位哈德遜灣公司的人,他給住在保留地而不是叢林裡的孩子上主日學校,教授他們法語和語法。   “這一點都不真實,”史密斯咕噥道。“還有另一個印第安人,名叫佩吉。我想他是奧吉布瓦人。”他看著我。“他已經有著接近一百次擊殺了,但是沒有軍官願意給他以認可,因為他是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小混蛋,嗯,是孤狼。”史密斯突然停止了說話,看起來有些尷尬,他說了這麼多。“佩吉是個誠實的家夥,”他又搖了搖頭補充道。“至少每個加拿大士兵都知道他不是那個謊言罐子。”   至此談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猜他們在思考史密斯剛才說的話。   我也有點想見見這個佩吉。   “你確實不怎麼說話,”第一個人過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很像史密斯,話不多,對吧?”   第二個人笑了笑。   我保持著僵硬的微笑,說:“我不太會說英語。”   “哼,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事情,“史密斯生氣地哼哼,“來完成你被派來這裡做的工作吧。“   我點了點頭,抹去了笑容。   在一段時間後,我回到排組,躺在土坑上,仰望著樹枝在逐漸變亮的天空中清晰可見。   我閉上眼睛,當我再次睜開時,尼斯卡姑媽的臉出現在我上方。在清晨裡,她輕輕地搖了搖我。“你有些發抖,”她說著,捉起我的衣角並讓我坐在火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