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了姓,是貧下中農的後代,學校又讓我復學了,成了初一三班的學生,這已是初一的下個學期了,我耽擱了上一學期的課程。 1977年這個國家悄然發生了很多變化,上高中不唯成分論,不搞推薦了,杜大作為貧下中農代表,在半年前就失業了,灰溜溜地離開學校。初中升高中考試,三百多名字生,我以第三名的伏異成績上了高中,杜文忠考的很差,名落孫山,靠他老子根紅苗正的時代已過去了,他沒有了過去的光環,同他父親一樣,灰溜溜地回了農村。 農村已包產到戶,真正的春天來臨了!桃花妖嬈地綻放,滿樹盡帶紅與黃,一簇簇地晃著,一支支地搖著,時不時飛來一群蜜蜂,在花團上跳躍起舞。偶爾一陣清風,花瓣落地,紅的、白的、黃的鋪灑在草叢中,大地比以前更美了,春光也有了靈性,春風比以前更勤快,芒頭草、牽牛花盛開,家家院裡,滿園春色關不住,種上了青蔥、茄子、西紅柿、辣椒,豐富了村人的生活,日子一天天好起來。 杜文忠的爸因為得罪人太多,也給他做人留下了後患,讓他無臉見人,再農村呆不下去。其中一件事,我印象很深。他家不知從哪裡引來了果苗,在自家院裡搭上了三架葡萄,五顆梨樹,還有幾棵很高大的沙棗樹,這在當時的農村很是稀罕,當瓜果飄香時,引得村人饞涎欲滴,小孩按捺不住老往他家院墻裡湊,為了防止村人摘果,他把圍墻砌的比別人高,還養了條大狗看護,偏偏他家是通往隊部、飼養場和田地的必經之地,村人過路時,果樹的枝條伸過院墻,碩果壓得枝條彎曲,大人拿農具勾枝偷摘,小孩拿土坷垃向樹上拋擲,希望打下一兩個嘗嘗鮮,杜大會放出狗來咬人,自己拿個鞭子打人,大人他不敢打,吵得紅麵耳赤,小孩他抽上幾鞭子,為這事,村裡不少孩子挨過他的打,捂著腫痛發紅的鞭痕,找爸爸媽媽哭訴,一些老太太領著孫子找上門來指桑罵槐,說老不死的,你捂著藏著噎死你,你活個獨人,杜大也不甘示弱,出來對罵,一位老太太向手上吐一口唾沫,向自己的褲襠裡拍拍,(據說這樣能增加咒語的效力)指著要咒死杜大。說來也巧,三五年後,杜大喝不下水吃不下飯,到醫院檢查是食道癌,這是當時村裡人第一次聽到癌癥這個概念,甚感稀奇。 他們一家人不受村裡人待見。 他失學回村不久,蛇狼病死在沙漠,他又像我一樣,去了沙漠,接了蛇狼的鞭子,成了和我一樣的牧羊人。 我還想念著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沙漠綠洲的那幾個人。我後來經常做一個重復的夢,寫信,然後撕掉,在沙漠點燃,那黑色的灰燼像是一群蝴蝶,飛呀飛的,不一會兒,我就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了,它們是否能把我的夢想帶給那些可愛的人和羊。 夢裡,騰格裡沙漠春天的風依然肆虐,夏天的陽光依然毒辣,秋天的雨水依然稀稀拉拉,冬天的積雪依然堅硬,隻是越來越貧瘠的荒涼裡依然承載著牧羊人太多的期盼和夢想,他們依然麵朝沙漠背朝天,依然辛勤地耕耘著,揚著鞭子吆喝著,跟在羊屁股後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高二寒假,離過年還剩幾天時間了,我們全家忙著掃屋,烙餅蒸饃,門外傳來隊長袁二的聲音:“郭獸醫,好事!喜事來了! 袁二剛走,我父親連忙安排擺香案,農村家家有過年前燒香祭祖的習慣,快過年了,東西都是現成的,擺上五個烙餅,五個饃頭,幾碟菜蔬,沒有水果,那時的農村人還吃不上水果。我們全家跪下,向祖宗磕頭,一邊燒紙,父親一邊大聲哭訴著,這場景讓我想起了陸遊的詩“家祭勿忘告乃翁“。 我爺爺的“地主”帽子剛摘掉,消息傳出來的當天,五姨主動上門來給我二哥說媒,鄰村謝家有個謝家姑娘,也因地主成分,二十八歲了,一直沒有嫁出去,人長得高高窕窕,白白凈凈,瓜子臉,柳葉眉,杏眼含春,是村裡的一枝花。兩家一拍即合,大年三十前一天舉行婚禮。 接新娘用上了拖拉機,突突的響聲,招來村人羨慕的眼光。門窗、車子、嫁妝上都貼了大紅的喜字,顯得比以前更加艷目,喜慶。這次鬧洞房也比以前熱鬧,給久旱逢甘雨的郭二打氣,給久貧的鄉村脫胎換骨增加熱鬧,給釋放壓力後的新生活謳歌,小夥們臉上蕩漾著開心,玩著“壞壞”的遊戲,小媳婦們是經歷了生活閱歷的人,有著層出不窮的點子,新媳婦臉紅耳熱嬌羞,越發的刺激著玩鬧的小夥子,也期盼著自己的好日子的到來。 這二年,我們家好事連連。我那死去的爺爺可以瞑目了。 1979年參加高考回來後,平靜地回到家。我沒有奢求自己能考上大學,跳出農門。我回家安心務農己有40餘天了,這天下午,天空中飄散著薄薄的白雲,我隨著母親在稻田裡薅草,地裡沒有一絲風,赤腿在水裡是涼的,上身還是悶熱的,我們已彎腰曲背在稻田裡走了七八個來回,我的腰都疼的直不起來了。高一和高二這兩年,我們上學期間,除了寒暑兩個假期,我們要高考的學生沒有再參加勞動,地承包到各家了,生產隊無權要求我們,家裡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個好好出息,寧苦了父母,不要苦了孩子。我捶著自己弓成蝦米一樣好腰身,嘆息我的父母多麼不容易,成年這樣勞作,我就發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上學了,當個好農民,多操心多乾活,讓父母輕鬆一些。正在這時,袁二隊長一邊喊著“好消息!大喜事!“一邊急著步子朝我們這快田走來,看他又激動又大聲,附近分散在各家田裡乾活的七八個人都直起身子,看著他。袁二隊長徑直跑過來激動而大聲說:“娃,快別乾活了,上麵來通知了,你考上大學了。“我聽了身體如電擊一樣戰栗著,隨即又僵住了,我媽疑惑迷茫地問:“你再說一遍。“待袁二隊長說第二遍的時候,我媽高興的眼淚下來了,一把抓著我的手說:“不乾了,回家!“ 路過杜大的地頭,他陰陽怪氣地說:“這就叫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宋二也嫉妒地說著怪話:“這地主崽子平時看著就比一般人有心勁,這不驢圈裡冒出個駱駝。” 人們聽到好事應當喜悅,慶賀,杜大聽到我的好事,臉陰著,說怪話,這是嫉妒,給自己心裡種仇恨,他的心裡已容不下陽光和明媚了。 袁二聽了發著脾氣說:“豬嘴裡吐不出個家牙。我們應當高興,應當驕傲,公社上頭人說,他是我們鄉第一個應屆考上大學的,是我們鄉的驕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們這些人眼界太低了,活該是農民吃土的命。“他一邊罵著一遍又邀請我到他家去吃飯,給他家娃娃當個好榜樣。他給予我的是寬容和平和,是愛心,是理解、信任,怪不得大家選他當隊長,心好人緣就好,心善心就有愛心,善待每一個人,大家也信任他。 回到家,我父親聽了後先是哭,接著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還是現在的社會好,政策好,不僅給我家摘掉了地主帽子,還讓我兒子考上了大學。”說著他雙膝著地,朝著祖墳的方向跪下去,高聲喊道:“列祖列宗,您的不肖子孫給您爭氣了!” 杜大又站在路口像丟了魂似的喃喃自語:“這世道變了,變了……“ 不久,他得了癌癥,坐在自家院子門前,像祥林嫂一樣,向每個路人訴說自己的痛苦,已經三天沒吃一口飯了,已經五天沒喝一口水了,村人善良,也不說過去雞毛蒜皮,臉紅耳赤,吵架罵仗的事情了,聚在他家門前看望聊天,同時向外發布他的病情,又幾天沒吃沒喝了,村裡木匠幫忙打造棺材,還未油漆,杜大迫不及待躺進去,試大小,沖喜,結果第二天一命嗚呼。 此後又發生了許多變故,農村實行聯產承包,地分到了各家各戶,大家強烈要求分了沙漠裡集中養的羊,1979年秋未,牧場解散了,牧羊人回了各隊,羊分到了各家。沙漠那快綠洲裡牧羊的故事結束了。 一撮毛四處奔走上訪,認為處理他的作風問題,不應開除公職,政策也落實了,他又復職了,成了國家職工,吃皇糧,過上了輕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