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泛著金黃的顏色,極目望去,杳無盡頭。早已枯萎的野草,蕭瑟孤零。西風殘照,幾株朽木像冰冷無生機的瘮人塑像,佇立在漫天飛舞的黃沙中,枯藤纏繞,悲鳥戚戚。風拂起一層沙色的帷幔,掀山拔海挾裹而來。 猩紅的血水匯聚成一股溪流,在戈壁荒灘中翻湧。遠處的戍關城池如同一個黑色的圓點,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注定遙不可及。 一支濃黑的孤煙直直的刺入暮色四合,死氣沉沉的天空,筆直而極富神聖韻味,像上古時期某種駭人的文明祭祀。但絕對不會有一點唐人所描幕的波瀾壯闊的震撼之美———因為空氣中飄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焚燒屍體而分泌的臭味! 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引來了饑餓的群狼,天空中傳來一聲鷹嘯,有禿鷹飛過,巨大的黑色羽翼掠帶強風,越來越多的鷹在上空盤旋,它們已經嗅到空氣中肅殺的味兒。數萬匹戰馬在荒灘中沖鋒馳騁,揚起漫天的煙塵,兵戈交錯,殺聲震天。刀刃所至,血光所濺。利刃所及,洞穿鎧甲。標槍鋒利,鞍露寒光。鮮血染紅了沙粒,沙塵之上,夕陽彤紅,與刀刃滴滴鮮血一般。 戈壁的某些寂靜角落,鷹與群狼開始分食骨肉。 瘋狂的殺戮,肆意揮舞的兵刃,輕而易舉的靈魂收割者。 包圍圈在逐步縮小,生命的消逝在以肉眼顯現的速度衰敗。 “報,鷂兒嶺中伏,全軍……覆沒,濟懷王……見首。” “報,敵軍切斷了後援,糧草已付之一炬!” “報,西南位的偵騎發出訊號,西南敵軍已至,我軍無路可退!” “報,懷來府遭襲,增援……無望!” “天要亡我大明矣!!!!”年近古稀的內閣首輔仰天長嘯,老淚縱橫!三大營魂斷荒灘,二十萬大明威武軍吏無一生還,滿朝文武或伏或俘,這是何等恥辱!!!! 能戰的已經戰死,能逃的也已經逃走,那些既不能戰也不想逃的,頹坐在沙土上,或詛天咒地,或痛貶奸佞,或靜坐冥想,或坐等往生…… 盾兵用盾牌建起一道簡易的防線,圈起一個圓,圓中是手無寸鐵的文官宦官以及……狼狽不堪的天子,但顯著甚微。瓦剌鐵騎的沖擊無情而冷酷,騎兵揚著嗜血的狂笑,用手中的馬刀斬下無數盾兵的腦袋,有好幾處不堪重負,防線崩塌,瞬間湧入大量騎兵。明軍是負隅頑抗,但他們無路可退。好在瓦剌人天性粗暴蠻橫,並不給他們投降的機會。 瓦剌騎兵湧入防圈,但明軍已無戰士可戰,幾個青袍官員跪地求饒,騎兵並不理會他們的哀求,手起刀落,濺起一蓬猩紅…… 有人在大聲喊著什麼,也許是我和你拚了,也許是我日你老娘,也許是來戰吧…… 有人在奔跑,手腳並用,以手代足。有人鉆到同伴的屍首旁,伸手蘸了蘸血水抹在臉上,佯裝偽死。可鐵騎無情的踏過他們的身體,肝腸寸斷,脾胃盡碎,骨骼喀咯作響…… 幾個廠衛首領瑟瑟發抖,平時的威風凜凜、訓斥百官的神氣勁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一隻被人狠狠踹進水中的落水狗。 宮娥們尖叫著、哭喊著,她們在尋找往日神氣十足的武將都督們,可是她們沒有看見他們的身影。她們不甘心,她們用無助的目光去尋找至尊無上的帝國主人,可年輕的主人頹坐在倒塌的朽木上,恍如神魂離分。 她們尖叫著,在瓦剌騎兵快要沖過來的時候,四下哄散! 一個瓦剌騎兵沖到那塊微微隆起的朽木前,他心裡有些好奇,那兒坐著一個人,很年輕。年輕不足以引人注目,今天戰死的人中年輕麵容盡占七成。引人注目的是,他很淡定,風輕雲淡,這就顯得他與周圍四下逃竄的明兵格格不入。 不怕死的人有很多,今天這場戰役,明軍幾近全折,但沒有一個降兵,這令他很敬佩。但能坐視自己的生死而無動於衷的人,卻不多。 懷著這絲好奇,他又驅馬走近了些,他揮了揮馬刀,想用刀刃抬高年輕人的下巴。就在這時,年近古稀的老首輔邁著顫巍巍的步伐閃身擋在了年輕天子身前。他是那麼的蒼龍,他的脊背是那麼的佝僂,他的身子是那麼的單薄,他就這麼站在了戰馬前。馬很強壯,也很高大,老人很老,也很瘦小。但他就這麼義無反顧的站了出來,他要保護這個年輕的天子,他要守護這個帝國最後的尊嚴! 年輕的天子恍若睡著了,他垂著眼簾,一動不動。 瓦剌騎兵有些諷刺的笑了,嘴裡嘰裡咕嚕的講了一堆,但老人聽不懂,沒人聽得懂。瓦剌騎兵快速揮動馬刀,冷酷無情的斬下老人的頭顱。老人的頭顱高高拋起,再重重落下,滾入沙塵中,與塵共舞。鮮艷的血染上了緋紅的官袍,濺了年輕的天子一臉,這要換在平時,是有違朝儀,有辱朝威,有汙聖顏,按律當誅。可老人已經死了,且死不瞑目…… 年輕的天子終於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悲悸,他伸出寬大的明黃袖袍,抹了抹臉上的血珠,而後抬起雙眼,無畏的迎向瓦剌騎兵的馬刀,眼中盡是輕蔑。 瓦剌騎兵感受到了挑釁,盡管語言不通,但他還是動了動嘴皮,說出了幾個字,而後他舉起了馬刀,高高的落下! 年輕的天子閉上了雙眼,但想象中的死亡並未到來,風還在耳邊嗚嗚做響,沙粒在臉上浮動時有酥癢的感覺,他還聽到殘缺的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他聽到了破空鳴鏑之聲,他聞到了鮮血腥甜的味道,他還在呼吸,他沒有死。 他睜開眼睛,瓦剌騎兵仍高高坐在馬背上,他揮刀的姿勢也沒有變,他唇角那抹對生命輕蔑的笑仍掛著,一切都恍若定格了。然而,騎兵的嘴角緩緩的滲出鮮血,他的視線下移——原來,在騎兵的胸口處,釘著一支鐵弩,弩頭貫胸而出,露出冰冷的危險光芒。 騎兵從馬上栽倒,激起一道煙塵,坐騎嘶鳴不已。 不遠處,幾個廠衛在斬殺湧進來的瓦剌騎兵,崩塌的防線又重新聚攏,又換來了短暫的生機,年輕的天子又閉上了雙眼。 防線圈中有糧草數十石,有少量的輜重,有廠公的千斤金塊珠礫,有三閣老六部尚書,有傷兵殘將,有太監以及無數個年輕貌美的隨行宮娥。 瓦剌騎兵湧進來的時候,宮娥們四下逃散,瓦剌騎兵也尾隨她們而去。對瓦剌人來說,金銀珠寶不會跑,戰功戰績也不會跑,可這些中原女人會跑,晚了,興許就不是自己的了。瓦剌人長相醜陋,膚黑唇厚,禿發圓辮,中原女子於他們而言,不啻仙女神姝。 宮娥們尖叫著、哭喊著、掙紮著。文官們早已麻木不仁,似乎被淩辱的人與他們毫不相乾。也許在他們心目中,還暗自竊喜,粗蠻的瓦剌人忙著占有她們而延遲了對他們的殺戮。 一個身形魁梧、粗蠻無禮的瓦剌騎兵將一個年輕美麗的宮娥壓在身下,他寬大的粗糲手掌將宮娥的宮裝剝的一絲不掛,露出如脂的潔白肌膚。宮娥尖叫著、掙紮著、驚魂萬分,她哭得梨花帶雨,嘴裡不住求饒。她是正統八年入宮,她才十四歲,她還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她眉眼清秀,唇色如櫻,她哭泣著,雙肩聳動。 瓦剌騎兵淫笑著,一手扼住宮娥纖細的脖頸,一手在宮娥光滑的身體粗暴的掠過。宮娥很無助,她絕望著,帶著最後的反抗,抓起身下的沙塵撒向瓦剌騎兵的雙眼! 騎兵一聲怪叫,然而,這越發激起了騎兵的性欲和嗜血的興奮。 宮娥的初血順著大腿流向身下的滾燙沙塵,瞬間就被蒸發吸收…… 宮女閉上了雙眼,任由那畜生淩辱她,任由淚水橫流。她想起了她的老家的青梅竹馬,那是一個溫柔靦腆的好郎君,他會對她笑,會給她理鬢邊的亂發,會給她寫情書,他們在一起踏青,作詩。她入宮前,他們在渡口分別,那個好郎君告訴她,會等她出宮,然後娶她為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知過了多久,下體的劇痛停止了,她的胸口處一片潮濕,黏糊糊的,帶著些腥味。 宮女睜開濕潤的模糊眼睛,瓦剌騎兵的頸間橫著一條深可見骨的巨大血口,鮮血從豁口奔湧而下,染紅了她雪白的肌膚。 一個錦衣衛一腳踹開瓦剌騎兵的屍身,見到身下的宮女裸露的肉體,臉色刷的變紅。他環顧一周,拾起不遠處的宮裳,輕輕給宮娥披上。 宮娥再也控製不住,起身撲到錦衣衛的懷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那一刻,沒有男女情欲之分,沒有尊卑貴賤之別,隻有絕望中的一抹希望,黑暗中的一束光。 宮女梨花帶雨的哭著,人見猶憐,錦衣衛麵帶羞澀的給她拉好衣裳,手腳笨拙的給她盤好發髻,又從袖中掏出絲帕,溫柔的給她拭去臉上的汙血和淚水:“沒事了。”錦衣衛輕輕拍拍她的後背。 “我們能活著回去嗎?”宮娥顫聲問道。 “不知道,但你不能。”年輕的錦衣衛麻木不仁的答道。 “這……是什麼意思。”宮女流露出不解,什麼叫她不能回去? “為了尊嚴,請自絕吧。如果你怨恨的話,就恨我吧,我是錦衣校尉總旗,徐寅。”徐寅遞給她一把匕首。 宮娥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像一泓永不枯萎的泉水——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麵對自己的死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宮娥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懼,她步履跌蕩地一步一退:“徐大人,求求你,放了我,我還不想死,我還不想死……”鮮血將她的宮裝塗成恐怖的顏色,淚水打濕了她胸前的衣裳,也打濕了她那年輕美麗的麵孔。 徐寅的眼中閃過不忍、哀悸、絕決和狠辣。最終,他揮刀上前。 “不要!!!”宮娥尖叫著,淚水在她眼中肆意的奔湧而出。她調頭,手腳並用,想逃離這兒!她不明白,也不甘心,這個錦衣衛剛把她從瓦剌騎兵身下救出,下一刻卻要她去死。可她還不想死,她不甘心,她還那麼年輕,她還有美好的年華,她還有等她歸鄉的好郎君、意中人。 她步履跌宕,鮮血順著宮裝一直流到金黃的沙土之上,她的纖細赤足也染上了刺目的紅。她已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至純之血還是那畜生騎兵的亡命血,在死亡到來之際,她已感覺不到疼痛。她還聽到四下震天的殺戮之聲,但那聲音正在逐漸消逝——徐寅捂住了她的眼睛,用鋒利的匕首挑開她如雪的皮膚,割斷她跳動的血管,滾燙的鮮血傾瀉而下……數天來,已經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早已讓人變得麻木且冷漠。 “你不會明白,人不能僅僅為活著而活著。”徐寅將鮮血擦乾凈,他環顧場上的局勢,反身加入戰鬥中。 筆直的孤煙狠狠的刺入天空,暮色來臨,一輪紅得滴血的圓日在天邊熊熊燃燒。 不遠的地方,穿雲的號角吹響,戰鼓擂擂。 瓦剌人的最後一次總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