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1 / 1)

藤原物語 西海居士77 5121 字 2024-03-25

2000年春,日本九州南端的鹿兒島市。   古舊的建築群中,穿梭著有軌電車。道旁的法桐沐浴朝陽,新葉披展。樹影薄明陰潤,有如暈染的圖畫。行人步履輕徐,有如舒緩的樂調。   上午十時許,一輛京都牌照的旅遊大巴駛入黎明館泊車區,地導小姐上前接站。車門緩緩打開,遊客有序下車。   最後下車的是祖孫三人:爺爺眉發盡白,竹清鬆瘦,目光和靜;孫子、孫女十二三歲,麵龐俊美,身穿連帽風衣,此時小睡初醒,有如兩朵含苞欲放的春蕾。   兩個孩子跳下車,愉快地伸展手臂。陽光明麗,天空湛藍深遠,南國氣息裹身兜麵。   隨後,遊客排隊進館,聽地導小姐講解:黎明館建成於昭和五十八年,用以紀念西南戰爭。鹿兒島俗稱薩摩,對日本近代史產生過重大影響。明治維新初期,薩摩出身的西鄉隆盛辭去朝職,回鄉創辦私學校,進而割據一方,薩摩儼然成為獨立王國。史載,當地人“隻知有鹿兒島,不知有日本帝國;隻知有薩摩武士,不知有海陸官軍。”明治十年,西鄉以質問政府為名,揮師北上,與中央軍開戰。戰事歷時八個月,以薩軍失敗告終,史稱西南戰爭。西鄉不肯突圍,刎頸自殺,頭顱下落不明,從此有了西鄉復活的傳說。明治二十二年,《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西鄉遇赦,恢復名譽。史家對他的評價,從奸雄轉變為偉人,說他發動戰爭迫不得已。   隨後,遊客參觀了各大展廳,又實地察看了碉堡、塹壕、散兵坑、交通壕等戰守工事遺跡。   “爺爺,”女孩問,“西鄉真的復活了?”   “傻話!”男孩搶著說,“在那群雄四起的混亂時代,誰不奮勇爭先?假如當時我使出必殺技,你們現在一定緬懷我的豐功偉績!”   “哥哥的話,太難懂了。”女孩甩甩馬尾發。   “因為,你是女孩。”爺爺苦笑道,“至於你的哥哥,入戲過深,不止是戲迷了。”   “爺爺的話,也是很難懂的呀。”   “不急,慢慢來。”   午後,遊客乘車來到旅遊碼頭,但見海灣之外有一座小島。   “那就是我們即將踏上的櫻島嗎?”男孩歡喜道,“看那火山,沒有錯呀!”   櫻島那鐵黑色的山頂上,煙雲遮漫,給人以陰森之感。   遊客搭乘渡輪,二十分鐘後踏上櫻島,隨即轉乘遊覽車,前往火山口處的瞭望臺。環島公路兩側,是大片大片的熔巖,灰粉散布其間,有似月球表麵。   一時,遊客下車,登上瞭望臺,但見火山口巖漿沸湧,有如一口滾開的大鍋。   男孩說:“這座火山,即便是近看,也並不壯觀。去年在學校,我們觀看了一部火山噴發的紀錄片——煙柱幾十千米,罩著一頂蘑菇雲!”   “可是,你親眼見過幾次?”爺爺寒起臉,“大正三年,櫻島火山大爆發,幾個村莊毀滅,數千人喪生。熔巖形成的巨流,從我們腳下奔過——天知道它何時又發瘋!”   女孩靠近爺爺,麵色驚恐;男孩鼻翼翕動,上身後仰。   “各位遊客,”地導小姐笑道,“再看下去,身體就化了,趕緊上車吧!”   遊覽車沿著環島公路,南行十分鐘,道邊出現一處綠洲——蔥蘢的果園,別致的木屋,幽靜的街巷,隨即到達遊客中心。   在遊客中心,兩個孩子了解到:火山爆發是周期性的,五十年或一百年一次。熔巖流經的土地,五十年後才能長出先鋒植物,一百年後才能長出較大植物,二百年後才有可能形成森林。   “爺爺,”男孩說,“這讓我想到了戰爭。”   “戰爭是人心不足驅動的,勝過趕山神鞭,破壞力更大,往往造成世界性災難。”   “剛才見到櫻島火山,讓我回想到五十多年前的長崎。”一位老先生嘆道,“那場戰爭太可怕了,夢魘一般,但願不再重來。”   “人人向往和平,但經濟發展離不開戰爭。”一位黃胖的中年人嘆道,“進入九十年代,我國經濟就步入衰退期,近三年更是一路下行。”   遊客中有一對新婚夫婦,始終黏在一起,不願跟外人交流。此刻,新郎撇下新娘,雄赳赳地走過來。   “先生,”中年人怯聲道,“作為年輕一代,你不認同我的觀點嗎?”   “是該乾一仗了,別管跟哪一國!”新郎揮起拳頭,“當務之急,是趕走美國佬!”   “是啊,美國人在我國搞新式殖民,不斷挑起事端,而我們能做的隻是表示抗議。”   “日本人不做世界二等公民,必須摘掉戰敗國的破帽子!”   “畢竟,日本是美國扶起來的。”老先生說,“沒有美國扶持,日本戰後難以在國際社會立足,又何談經濟騰飛?”   “可悲的是,這是一種附庸國與宗主國的關係。”中年人冷笑道。   “二戰過後,我國便屈服於美國,至今如此,好像在遵守慣性定律。”老先生苦笑道,“哪屆內閣惹惱美國佬,那可要小孩拉屎——挪挪窩了。”   “既然有美國人撐腰子,我們何不稱霸亞洲?”新郎高舉右臂,“政府哪天宣戰,我第一個報名參軍!”   “當下的日本,正缺你這樣破堅摧剛的勇士!”中年人站起來,“本人不得奔赴戰場,但願捐獻名下股份,用來購買美國先進戰機,比如F-22……”   “要打仗了?”新娘走來,摟住新郎,“你陣亡了,我又靠誰?”   “靠政府靠人民,因為我是為國捐軀的!”   “得了吧,回頭搖你的船槳吧。”新娘冷笑道,“宣不宣戰是當官的事,你當漁夫的起什麼哄呀?”   “不然!”中年人矜然道,“一個漁夫也有這等覺悟,本人對國家前途還是信心的。”   “我煩,我煩的是……”新郎臉色潮紅,“外國人不讓我們獵鯨,無視日本作為海洋國家的國情!”   這時,女孩溫聲道:“鯨是人類的朋友,我們要保護,我們要愛惜……”   “嗬,小姑娘背起課文了!”中年人怪笑道。   “我們走吧。”爺爺拉起兩個孩子,“室內的空氣,讓我氣喘不順了。”   遊客中心西首,有一排小賣屋,遊客稀稀拉拉。在一家水果店,爺爺買了兩樣特產:一隻蘿卜,一包桔子。據說,這種蘿卜是世界上最大的蘿卜,這種桔子是世界上最小的桔子。   遊客吃過晚餐,入住賓館。地導小姐說:“各位泡過溫泉,可就近觀賞火山夜景。夜景再美,也別誤了休息呀。明天一早,我們前往屋久島,那裡的景致更稀奇。”   泡過溫泉,爺爺帶著兩個孩子走出賓館。   櫻島南部,有一片白沙灘,點綴著幾塊礁石。祖孫三人坐在礁石上,觀看來往的船舶。   “爺爺,”男孩問,“屋久島有什麼稀奇的景致?”   “屋久島是古老樹種的家園。古屋久杉有的高達25米,樹齡在2600年以上。繩紋杉有的樹齡在7200年以上,可稱老壽星。此外,屋久島是瀕危動物的保護區。”   “為什麼,那裡保存那麼多的古生物?”女孩問。   “因為遠,因為偏,因為人的活動少。隻是,那裡自從辟為旅遊區,地表的樹根受踐踏,樹皮受損剝,海鳥和海龜的產卵率均呈下降趨勢。”   “爺爺,”男孩說,“明天的航程有四五個小時,沿途可以看到哪些景致?”   “不遠處,有一座小島——”爺爺手指西南,“鯊魚島!”   “那麼,鯊魚是它的相似形嗎?”女孩問。   “正是。”爺爺藹然道,“古時,那片海域為一條巨鯊盤踞。巨鯊吃盡魚蝦,吞沒過往船隻,又掀風播浪,沖擊陸地。後來,巨鯊被天神攔腰斬斷,化作那座小島:頭朝東,尾朝西,背朝北,腹朝南。背部高峻,危崖森然聳立;腹部低緩,漸與海麵平齊;中段有一道深澗,直上直下,有如一刀劈下的。至今,近島水域不生魚蝦,似乎鯊魚餘威猶在。”   “那麼奇呀?”男孩站起來,手搭涼棚,伸頭眺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座小島,這樣也是看不到的,聽爺爺多講幾句吧。”爺爺說,“山麓有低矮的竹林,山腰有森挺的杉樹林,而山頂是旋風的舞臺。島上有百十戶人家,分住在東西兩端。東端是一個小漁港,慣稱港上,居民以捕撈為業;西端是一個小村子,慣稱村上,居民以種植為業。遇上東北風,櫻島送去火山灰,為那裡的田地輸送養分。那裡出產的薩摩芋,香甜可口,是村民的主糧,也用來飼養黑豬、黑兔。”   “爺爺,”女孩問,“島上有你認識的人嗎?”   “有一位,跟我相當熟,格外親,生死難忘……”爺爺深情地說,“他的家,位於深澗東南處,前麵有一片大沙灘,曾經是一處練兵場。假如他還活著,已是百齡老人了,不知獲得多少勛章了,盡管他並不想要。”   “他是一位戰鬥英雄吧?”男孩問。   “他是一位詩人。”   “噢,那是佐藤秀行先生吧?”女孩嗓音瀏亮,“我們五年級國語課本選有他的一首詩,附注:佐藤秀行,誕生於九州之南的一座小島。”   “對對對,太對了!”爺爺欣然道,“當年,秀行君說:‘我百年之後,有人到櫻島旅行,但願想到我。’如今,他的願望變為現實了。是啊,時光過眼,人世變換,與山海同在的隻有他這種人。”   此時,太陽開始下潛,海麵呈現紫金色。晚風清勁,推波起浪,沖刷海灘。魚蝦翻波戲浪,海鳥在低空中盤旋。   “爺爺,”男孩問,“這裡麵有什麼故事呢?”   “說來話長,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