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以世家孫女的口吻寫給張家翁翁的,說她在外遍觀山水,並攬人文,玩得很是盡興。 前月在湖州與趙家哥哥邂逅,得陳猛隨身護衛,更是如魚得水,好不自在。 哪知在青州購物時卻值遇土匪洗劫,混亂中她被人推倒在地,驚嚇之至,陳猛為了護她也被一頓群毆。 當她查清盜匪的背後靠山,更是氣憤不已,那個被招安的呂山居然以張家翁翁的名義在地方招搖撞騙,欺男霸女,說你的三十八房小妾是他的女兒。 張家翁翁乃大名遠播,戰功彪炳的名將,樂樂不忍骯臟小人如此辱沒你的一世英明,於是命陳猛逼著知府抄沒呂宅,連帶他的諸多罪證,送到節度使府任你老人家處罰。 至於呂宅資財,樂樂已以節度使府的名義,補償給那些被洗劫一空的無辜商家,他們對張家翁翁的仁義之舉,感激不盡,皆說要去寺廟為你供香祈福。 最後補充,此信寫於望江亭邊的小茶樓,窗外阡陌縱橫,溝渠密布,雖然冬日樹木凋零,曠野蕭澀,但當春風綠遍,此處必然是桑梓滿,花房綻,麥浪輕的美景,她很喜歡,要在此地小住,等明年才去向你請安。 滿紙的客氣和溢美,其實都在向他討要說法。張俊心明如鏡,暗中將那不知逃到何處的伍石頭,連帶小妾的爹,祖宗十八代地罵過不知多少次。 格天府的小嬌嬌被驚嚇,安定郡王的侍衛長被打傷。前者是太師的心肝,後者涉及皇帝的親兒。 立即提筆給小女娃回復,先表示遺憾,外加安慰,接著對她的維護感激萬分,最後小小心意,請收下望江亭方圓百畝田莊,並青州最賺錢的幾家商鋪,是為壓驚,也是讓她在那處觀光休養時,有居家之便。 至於被打成胖豬頭的陳猛,自然忠勇可嘉,當得厚賞。 娘的,這頓打挨得值,當侍衛長與隨從背著兩盒金玉回到安定王府,心裡說不出的興奮:小女娃說要給我尋一個如雨荷那般好看的娘子。 趙懿卻漫不經心地看了眼張俊送給他的豐厚年禮,滿眼狐疑:“小女娃為何要對付節度使?” “她跟錦娘有交情,她的姐妹被呂山欺負了,於是便拉著葉公子。”陳猛將知道的情況巴拉巴拉地匯報。 趙懿仍是覺得不對勁,搖頭:“若僅如此,對付呂山便好,牽連不到節度使府。何況,我在湖州時,她便要我想法借銀子給張子正,越多越好。” 節度使府的小公子喜歡包歌伎,他已將杭州城最貴的林仙兒安排給了他,那可是個無底洞,小女娃如此行事,究竟,所為何來? 莫非,她真與嶽三好上了,想為他家報仇?倘若如此,她的翁翁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沉吟片刻,吩咐陳猛:“你先回湖州把雨荷的親事辦好,我去宮裡請命到青州剿匪,順便將小女娃孝敬祖母和老頭子的年禮呈上。” 登車離府,不曾注意一輛小巧華美的香車停在院墻的轉角處。 慈寧宮,瓦青霜微。 粉了白石灰的院墻和堆疊的山石間,幾株紅梅,將開未開,星星點點的妖嬈與熱鬧,眼見抑製不住地要從枝頭迸濺出來。 “年紀大了,就是喜歡這紅艷艷的暖。”老太後的視線落在蒼老古雅的樹枝,不經意就憶起阿娘繡在她童衫上的紅梅花,那是生命最初點點滴滴的歡。 多少個北風凜冽的寒冬,躬身為奴,低頭洗漱,當時麻木,事後想起,才覺得淡淡的悲蒼和淒婉。 當年的人,包括那改變自己命運的多才而涼薄的風流帝王,都已消散在歲月的河流,唯有她,穿過一路雪霜,活成了一朵傲寒的明媚。 披荊斬棘的盡頭,到底要溫厚,敞亮,寬闊才好。 趙懿慢慢地打開檀木的盒子,紅艷艷的光漏出,灼人眼目:“小女娃懂你,看這一樹的歡喜和熱鬧。” 韋太後轉過目光,微笑:“質地晶瑩密實,紅而不媚,艷而不俗,兩株這般高的珊瑚,便是宮裡也少見,她在哪處尋來的?” “說是在張俊的珠寶店看到,趁陳猛與盜匪打鬥時她藏起來的。”郡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要給老頭子上眼藥,隻好對老太太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謊話。 韋太後果然微微驚訝:“節度使隨便一個店鋪,竟有如此寶物?難怪小女娃如此費心。” “這物什真這麼好?”趙懿對精巧別致的東西向來無感,抽一抽鼻頭,佛壇前的檀香,裊裊地將空氣氤氳出一片詳和。 冬日的風從梅樹穿過,拂起老婦的白發,她轉目望向佛像,那在彼岸,與塵世隔著生死汪洋的覺者:“人人都在拚命地上爬,隻恨不夠,卻不知。” 停得半刻,輕嘆口氣:“茉莉,記得今年慈寧宮給節度使府的賞賜,一筐柑橘。” “柑橘?節度使怕是坐擁我朝幾州,祖母不怕寒酸?”趙懿笑中幾分涼意。 老婦看著孫兒,目色柔和:“恨君不讀萬卷書。懿兒,你要記得,人情世故,安身立命,從史書學,內心安樂,生死智慧,從佛經學。” 冬日寒冷的午後,帝國最尊貴的老婦人,如所有的老祖母一樣,對坐在火爐,依偎膝下的小輩講故事。 八百年前的南朝,劉宋,文帝曾與他任司徒的阿弟君臣和諧,勵精圖治。 一日,皇帝抱怨上貢的柑橘味道欠佳,阿弟便將自家府中的送了幾筐。 汁多味甜,香氣撲鼻的柑橘讓兄長驚覺:原來優質的貢品先被送進司徒府,次等的才供宮庭用。 於是權傾朝野的阿弟被貶官流放,為他送行的高僧嘆息:恨君不讀百卷書,史上類似的事,層出不窮,司徒若能以史為鑒,怎會誌得意滿而得如此遭遇? 後來劉宋與北魏戰爭,文帝為免後顧之憂,殺了已成庶民的阿弟,曾經的兄友弟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終於人鬼殊途。 所有的驕狂,都終成痛悔和淒惶。懿兒,你要低調,謙退,高峰之上,除了無限風光,還有萬丈懸崖。 “懿兒謝祖母教誨。”向來在老婦前嬉皮笑臉的安定郡王,神情端嚴地行大禮:“你的柑橘,是在提醒節度使行事要謹厚收斂,不得僭越。” 韋太後撥動念珠,低嘆道:“你爹雖說偏安一隅,卻得太師輔佐,將天下打理得外無大戰,百姓富裕,這些離不開當年四將的出生入死,節度使雖汲汲於富貴,我卻不願你阿爹將事做絕,行我當行之事,如何應對,在他自己。” 天晚欲雪,風寒雲凍,趙懿望向遠處雕欄玉砌,暗想:小女娃這副眼藥對祖母無用,不知在老頭子那處管用不?格天府知曉後,又將如何? —————— 注: 1,嶽飛,韓世忠,張俊,劉錡合稱南宋初年的中興四將。先麵介紹過嶽張兩人。 2,韓世忠(1090-1151)字良臣,早期在對西夏作戰中屢立戰功,後鎮壓方臘。趙構即位後曾參與平定苗劉兵變,多次與金軍戰鬥獲勝,多次上書反對議和。嶽飛被害後,被解除兵權,入朝任樞密使,累遷至三鎮節度使,封鹹安郡王。晚年杜門謝客,口不談兵。死後累贈太師、蘄王,謚號“忠武”。 3,劉錡(1098-1162),字信叔,瀘川節度使劉仲武之子。自少隨父征戰,多次戰勝西夏,頗著威名。曾協助嶽飛北伐。多次大勝金軍。後被罷去兵權,兩知荊南府。去世後被追封吳王,加贈太子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