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喜或悲的命運 剛清場的歌舞廳裡滿地狼藉,經年的脂粉與煙酒味尚未散去,孤零零的舞臺燈光從另一側打來,讓那人漆黑的頭發眉眼、過分蒼白的皮膚,以及與周遭環境極為不協調的氣質格外突兀。 『停雲靄靄,時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陸成江。』嚴峫摩挲著下巴,突然說:『好名字。』 那是江停。——喇叭響起的時候,江停一貫條縷分明的大腦仿佛當機了似的,茫茫一片空白。他看不見、聽不見、也無法反應,視野中隻有眼前的車禍現場無限放大、扭曲,破碎的時空呼嘯而來,吞沒了所有意識,恍惚間他又開車行駛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省際高速公路上。對,就是那天。車後遠處警笛震天,紅藍交錯的光在後視鏡中時隱時現。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困獸,橫沖直撞,走投無路,腦海隻反復回響著一句話,絕對不能落到那些人手裡,不能再落到他手裡——沖撞,劇痛,眩暈,天旋地轉。數不清的車喇叭此起彼伏,現實與記憶交替,感知和幻象混合。緊接著,江停身體一輕,整個人天地倒轉,被人攔腰抱起,一雙堅實的手打破了他的魔障。 恭州禁毒總隊第二支隊長江停,名字上套著顯眼的黑框,三年前確認犧牲。嚴峫腦子裡轟的一下。那個昨天才坐在街邊長椅裡向他微笑的人,此刻正穿著深藍色製服、肩扛三枚四角星花,眉目清雋鮮明,冷冰冰地呈現在計算機屏幕上。 『你是不是從來不向正確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邊輕聲道,『這點真的非常麻煩。』『因為五年前不需要抗爭的輕易勝利讓你對我這個假想敵難以釋懷,還是因為,你潛意識也是個富有支配和攻擊欲的Alpha,跟那個曝屍碾壓的殺手一樣?』 那一刻他倆相距半步,卻像是無間無隙,雨水將彼此的氣息濕漉漉地糾纏到對方鼻端。人生際遇無常,誰也沒想到當年涇渭分明的上級指揮和下級警員此刻能這樣麵對麵站在一起;對視良久後,江停似乎出了口氣,仿佛無聲的嘆息:『注意身體,別熬太久。』 果然刁勇急迫道:『以前從西南邊把粉運出境時都叫「藍金」,意思是比金子還貴。但老胡說,最開始不是叫這個,剛出來那陣子上邊人管它叫——對,叫「停雲」!』 嚴峫從副駕雜物匣裡抽出帽子,反手扣江停頭上,又打開一袋防霾口罩,親手給他罩在臉上,兩邊耳朵分別掛好。『你,去我辦公室等著,零食點心在左邊最下層那個抽屜裡。』嚴峫低聲警告:『沒事別往外跑,萬一被人看見,我可救不了你。』 好像什麼都發生過了,又好像什麼都可以沒發生。但當嚴峫把頭靠在後車座,然後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心中那些已經發生過的東西是不可回避的了。就像一粒種子無意中被丟進豐厚的土壤裡,當它冒出嫩芽的那一刻,其根須已密密纏繞在心底深處,令人再也不能無視或去輕易拔除。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這句話的意思是,七月中旬傍晚時分,絢麗燦爛的落日於某地八點零九分落下,宣告少年時代結束,刑罰時刻開始,隨之而來的漫漫長夜是整個行刑過程。 『……因為他真正想行刑的對象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江停對著李雨欣冰涼的耳畔,聲音小得隻有彼此才能聽見:『背叛他的人是我。』 他潮濕的臉頰貼著嚴峫的額頭,強行讓自己發顫的聲音聽起來鎮定有力:『你聽我說嚴峫,醒著聽我說。你上次不是問我有沒有兄弟嗎?我有的。』『我曾經有很多兄弟,但他們都在三年前離我而去了。』『但你是不一樣的,嚴峫。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會在天上看著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好好地活下去。』 那還不是惹人憐愛的孱弱,而是一邊滿身陳舊傷痕,一邊又帶著格格不入的疏離和冷淡,讓人看了就想敬而遠之的感覺。嚴峫眼底的笑意加深了,湊在他耳邊輕聲問:『處對象嗎,江隊?』嚴峫一笑,更湊近了,低聲問:『搞個對象唄,江隊?』 『所以說至少在本省範圍內我應該是個比較值得考慮的擇偶對象,你對我有好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然如果你不對我抱有好感的話,那達爾文物競天擇的理論就要被推翻了,我覺得這種反科學的可能性比較小……』說著嚴峫自己也掌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好了我不扯淡了。處個對象唄,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不行的話再說。』 嚴峫一字一字地問:『你就那麼害怕去麵對前麵陵園裡的十多個骨灰盒嗎?』過了很久很久,江停說:『是的。』昏暗中他稍微抬起頭,麵頰蒼青發冷,眼底閃爍著微光:『你滿意了嗎?』 但緊接著他被江停打斷了:『我不能讓自己相信你,因為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隻剩下這條茍延殘喘的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轉手賣出去的話,這條命可能都堅持不到回恭州的那天。』江停不由苦笑起來:『但我還是很有必要活著的,不然那麼多人平白枉死,指望誰來討這筆血債呢?』 烏雲從遠方覆蓋夜空,河岸邊腥鹹的水汽越來越重了。他們就這麼一高一低,兩相對望,江停麵孔蒼白又毫無表情,在濃墨般的夜幕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終於嚴峫開口問:『那現在是怎麼回事,是什麼迫使你總算願意相信我了?』『……』『是怕我真的不分青紅皂白把你告發出去,所以不得已而為之?還是你終於願意稍微睜眼,看看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了?』許久後江停緩緩說:『……你做過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他的眼神還是沉著。他總有辦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強行壓抑住所有虛弱、悔恨、悲傷和痛苦,讓淋漓鮮血沉澱在心底,讓那根支撐靈魂的脊梁傷痕累累卻難以折斷,永遠一往直前。 『我從未擁有過來自父母手足的親情,不曾體驗過男女之間的愛情,甚至沒交過什麼朋友,連友情都相當匱乏。如果說曾有人最接近我心裡那個位置的話,那個人是你。』他頓了頓,望著嚴峫:『但我無法放任自己響應這種感情……我不想騙你。』 呂局『唔』了聲,凝重地點了點頭,隻聽電話那邊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什麼?』呂局提起精神。『你什麼時候把嚴峫放出來?』 然而在幽暗冰冷的河水下,另一個人逆流而來,奮力拉開車門,憋著最後一口氧氣抓住他的手拖向越來越明亮的河麵;暴雨山道上,G65在瘋狂擺尾中轟然撞上山壁,他雙膝雙手按著滿地碎玻璃咬牙爬到警車邊,把那個人從扭曲變形的駕駛室裡硬拖出來;在更久遠的以前,那個人滿頭滿臉塵土鮮血,右手掌心還帶著被酒瓶底劃出的血,站在人群喧囂和警燈閃爍中,帶著滿身的剽悍銳利,與指揮車上的他遙相對望。 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同生共死的承諾,可能正因為這一點,故事最終走不到白頭偕老的結局。不論前方是否檣傾楫摧,踏出一步便將粉身碎骨;所有罪惡與仇恨,都將在你我的手中了結。我來接你了,江停。 江停的眼神傷感而溫柔,起身按著嚴峫的頭湊在自己麵前,低頭在他淩亂囂張的黑發上吻了吻,說:『我活到九十九,你九十七就夠了。』 『不行嚴隊!江隊車上有炸彈你跳上去又怎樣,要不再考慮考慮?!啊?!』警車逆風而行,酷烈寒風打得人連口都很難開,嚴峫一頭探回車裡:『我他媽知道!』 『……』韓小梅心驚膽戰望著後視鏡,鏡中正映出嚴峫的麵孔。他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濃密眉頭擰得仿佛打了結,暴戾中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張力:『但江停隻有我,什麼都沒有隻有我!我不救他還有誰救?難道我放他一個人去死嗎?!』 嚴峫淩空躍起,撲向吉普車頂——那比眨眼還快,但時間卻仿佛在此刻靜止了。嚴峫的頭發、衣領、外套下擺當風揚起,從脊背後腰乃至兩腿都呈現出極度緊繃的肌肉線條,警燈為那側影鍍上了紅藍交錯的光暈。緊接著,他把自己整個砸在吉普車頂上,嘭!!吉普車身大震,江停瞳孔壓緊,抬頭向車頂看去。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嚴峫抓緊了吉普車頂架,手臂肌肉繃住暴起;隨後他單手引體向上,一條長腿先跨上車頂,全身翻了上去。 他緊緊俯在兩根鋁合金架之間,一手『咣!咣!』重敲了兩下車窗,然後從上往下探出頭。車窗降下,露出了江停蒼白的麵孔。他們在這生死時速中互相凝望,狂風如無數利刃,將彼此注視的目光撕扯成碎片。『……開慢點,』終於嚴峫乾裂的嘴角一勾,溫柔道:『你對象來接你回家。』 嚴峫抬頭對聞劭上下一打量,低頭問江停:『他能打麼?』江停少見地有點發愣,出於本能他還會去看車前窗,但又控製不住要轉移目光看嚴峫,視線來回遊移幾次後終於找回了理智,搖搖頭:『還行,一般!』嚴峫這口氣還沒鬆出去,隻聽他說:『也就跟方片J差不多!』嚴峫:『……』『你最能打!』江停大聲道。 『你聽我說,嚴峫,』盡管車燈僅能照出方寸之地,江停瞳底卻仿佛有一層平靜柔和的微光:『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其實在情緒感知方麵存在問題的不僅僅是聞劭,還有我。』『我整個少年乃至青年時期,都懷疑自己有某種情感障礙。我沒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對愛情全無觸動;工作後我對手下沒有任何個人關心,對上級隻是有事說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來都不過隻是義務。我把自己隔離在了所有社交關係之外,所有已知的人類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體會到的,就是憎惡。』江停頓了頓,說:『我憎恨吳吞,厭惡被控製的自己,我想摧毀他們蜘蛛一樣無處不在的利益網,除此之外心裡幾乎沒有其他感覺。』嚴峫竭力壓抑,但還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熱,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這緊促的交握似乎能傳遞給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見了你。』『如果我在年輕時遇到你,也許很多決定命運的細節也會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會早早就開始一段很好的戀愛。但還好我們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讓我還來得及直麵以前不敢正視的自己,以及從來不敢承認的感情——我想報仇,不是出於任何責任或義務,是因為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想到我不敢麵對的地步。』江停微吸一口氣,他沒有看嚴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顫抖:『同樣我讓你跳車,也並非出於人性本善或犧牲精神,而是因為你是我的愛人。』 失控的咆哮回蕩在山澗,下一秒,江停縱身沖出車廂。從高處向下俯視,整個世界化為無聲。嚴峫被沖力撞向半空,狂風高速呼嘯,他張開手臂緊緊裹住江停。吉普一頭撞上山壁——轟!!天地間爆出一團明亮的火球,就在那強光中,兩個緊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拋出弧線,墜向了不可知的斷崖。 『別動。』那兩個字虛弱嘶啞到幾乎難以辨認,但嚴峫瞬間就認出了是誰——他喘息著一扭頭,果然是江停,他還活著! 江停垂著眼睫,唇角似乎露出一絲傷感的紋路:『……可是我不行了,嚴峫。』頓了頓他說:『我已經看不見了。』嚴峫轟地一炸,炸得他眼前發黑,大腦空白,久久回不過神。 『……什麼?』他茫然道,『什麼看不見了?怎麼會看不見呢?什麼意思?』江停摸索著把手伸到嚴峫胸前,抱住他另一側肩膀,把臉完全埋在那尚帶著暖意的結實頸窩裡。那是個全身心都完全依賴甚至是依附的姿態,可能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做。 『我不知道,可能是撞到了頭。沒什麼的,嚴峫……沒什麼的,人都有這個時候,別哭。』嚴峫發著抖,翻身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江停,把他緊緊抱在自己懷裡。『別哭,』江停斷斷續續說,『我很累了,稍微睡會兒……別這樣,我一點也不冷,挺暖和的。你父母是好人,我對不起他們,楊媚被我拖累了,老大不小的……』 『你真好看,』江停喃喃道,『聽話,別哭,我睡會兒。』 他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耳朵裡嗡嗡作響,連自己短促的倒氣都聽不見。他的靈魂仿佛漂浮在虛空中,右手卻在淩亂的衣物中麻木摸索了很久,直至終於觸碰到一把形狀非常熟悉冰冷的東西,隨即虛弱地、緊緊地握住。那是把槍。吉普爆炸前,嚴峫從後座夠著這把槍,隨手塞進了他後腰裡。命運就像精巧的機關,在每一個可能改變的節點上嚴絲合縫,所有悲歡離合,所有幽微關竅,最終都將導向冥冥中早已譜寫好了的收場——江停微微睜開眼睛,將槍口對準了不遠處殊死扭打的兩道身影。雖然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江停抬起槍口,冥冥中無數英魂從虛空中伸出手,與他共同扣下扳機——砰!!槍響貫徹山林,韓小梅腳步猛頓,驚愕抬頭。順著她的視線穿過重重草木與濃黑夜色,河灘邊,子彈飛旋破空,穿過聞劭的咽喉,揚起一弧沖天血箭!劍拔弩張在此刻靜止,短短須臾間,卻像是一出漫長的悲劇轟然落幕。聞劭雙膝跪地,搖晃數下卻終於再也來不及,失去生機的屍體一頭栽倒在地。他死了。如果仔細翻看屍體的話,就會發現子彈穿過喉管的位置與那自戕的村醫完全相同,一絲一毫都不差。中緬兩地,橫跨萬裡,罪惡的紐帶就此頹然斷裂。這麼多年來無數嚎哭的冤魂在這一刻超然解脫,升向天際。江停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兩個字。嚴峫發著抖低下頭,隻聽他又重復了一遍,說的是:『真好。』他指尖在嚴峫硬朗的側臉上滑落,其實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真好。無數戰友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帶著熟悉又喜悅的笑容,向他張開雙臂。江停也微笑起來,舉步走向那些歡聲笑語與斑斑血淚交織、累累功勛與紛飛戰火錯落的歲月,最後一次轉身回眸。嚴峫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身體,在一聲聲竭力大喊著什麼。 『……這男娃全手全腳的,怎麼來三四年了都沒被領走?』『憋提咧,大半個村都抽白麵,這家死一個,那家死一個,他家死了個乾凈……』『誰知道有沒有病!都不敢跟他沾!』……小男孩坐在低矮的土墻頭上,身後夕陽西下,為他的鬢發和耳梢鍍上了一層金光。『喂!』他覓聲回頭,幾塊石子迎麵扔來,打得他差點摔下去,那幫拖著鼻涕的小孩尖叫:『喪家精!喪家精!』然後嘻嘻哈哈跑了。小男孩默不作聲,揉了揉生痛的細細的胳膊。夕陽將他孤獨的身影拉長,隨著風沙,投向荒蕪的田野。『江停!』遠處傳來福利院阿姨不耐煩的尖叫:『過來!有人找你!』不知想起什麼,小男孩黯淡的眼底倏然一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突然煥發出了希望的光彩。他一骨碌跳下墻頭,瘋了般拔腿狂奔,一雙小腳呼哧呼哧地拍打在地上,穿過空洞傾斜的平房,穿過坑坑窪窪的操場;短短那一段路在夢中仿佛漫長得沒有盡頭,終於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無比熟悉的福利院大門由遠而近,小男孩烏黑的瞳孔漸漸睜大,迸發出喜悅的光彩。他看見了。就像夢中幻想過的無數次那樣,門外停著一輛他這輩子見都沒見過的小汽車,通體錚亮,閃閃發光,而他的小夥伴正被大人領著,笑容滿麵地張開雙手。『我來接你了,江停。』『說你永遠不背叛我,我就帶你走。』……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傷痛化作酸楚的溫水,將他身體浸泡在其中。同時他的靈魂卻仿佛懸空在雲端上,高處閃爍著朦朧的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腳步伴隨著鐵床軲轆滾動聲在地麵上紛遝亂響,但那些都已經很恍惚了,仿佛在無形的屏障外離他越來越遠。記憶的深海席卷而來,覆蓋最後一點夢境。 『你開心嗎?』年少時的黑桃K笑嘻嘻問。聞劭很少這樣笑,他從小就是矜持的,有風度的,渾身帶著某種不動聲色便能讓人自慚形穢的東西,連玩得最開心的時候,也隻是稍微抿起嘴角,將帶著一絲笑意的目光專專注注投在江停身上。『江停?』他就帶著這樣不加掩飾的笑容又問了一遍,『你開心嗎?』可能是碼頭,也有可能是工廠,背景環境已經模糊在了記憶深處。江停記事很晚,年幼時的很多片段最後都支離破碎地褪色了,隻有少數刻骨銘心的細節還烙印在腦海裡:他隻記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著前方,一群看不清麵孔的大人圍在空地邊緣。空地中央,幾個被捆住的男子翻滾在地,互相撕咬,發出野獸般神誌模糊又瘋狂的痛叫聲。幾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針頭上還掛著血。『你不夠高興,』黑桃K含笑說,然後轉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給這幾個綁匪多打兩支。』有人再次端來托盤,盤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麵,他不受控製地認出了那是什麼,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轟而起的蒼蠅再次出現在眼前,躺椅上潰爛流膿的父親閉著眼睛。他認出了那是什麼。『你開心嗎?』黑桃K高興地問,『江停?』白粉溶化在注射器裡,針頭刺進靜脈,惡魔的液體被一點點注入血管。這場景與記憶深處的某段畫麵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麵一點點降低,全數映在當年那個端著大水盆的小男孩倉惶的瞳底。『江停?』……『開心,』小江停發著抖,聲音細細地說,『開心。』 『隻有你,是與我平起平坐的兄弟——』——隻有你是我的兄弟。耳邊聞劭的昵語漸漸成熟,變得渾厚低沉。時光在眨眼間流逝,江停的肩膀變寬、身高拉長,他再次置身於那喧雜的慶功宴上,抬頭時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了成年後自己蒼白的麵孔。地獄中熟悉的低語正透過手機傳來,混雜著電流沙沙作響,像惡魔在耳邊含笑呢喃:『還記得我跟你說的新藥嗎?我帶著它回來了。』『傳統的生物堿終將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幫老頭一起走向墳墓,被時代掩埋。江停,拋棄吳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來是我和你的。』身側同事打鬧,大笑,起哄,敬酒, 所有熟悉的熱鬧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開了。整個世界突然隻剩下他一個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孤零零站在落地窗邊,凝視著自己烏黑顫抖的瞳孔。身後傳來腳步聲。那個一臉桀驁的年輕刑警似乎有點局促,舉起酒杯,囁嚅著說:『那個,江隊……』江停看見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動了。他很完美地控製著自己,拿著手機頭也不回,隻抬手向後一擺,五指微張掌心向外,是一個帶著明顯命令意味的拒絕姿態:『我知道了,去吧。』年輕人躊躇張口。江停加重語氣:『去吧。』年輕人開口僵在半空,臉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點滑稽。不過還好他沒再多糾纏,轉身輕一腳重一腳地離開了這裡,走向喧鬧的人群,走向歡騰的慶功酒宴,很快被更多興高采烈的年輕警察們拉走了。 江停掛斷電話,回頭望去。沒有人看見他眼底閃動著怎樣的神情,他就這麼筆直站著,目送嚴峫回到正常的世界——逆光勾出他側身輪廓,從肩背到後腰猶如一把劍,在落地窗後投下修長的倒影,順著禮堂地板向遠處蜿蜒,卻不論如何竭力前行,都夠不到熱鬧的人群。不能過去,他想。他不能讓人發現,江支隊長坦蕩平靜的身影後,一個因為過於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著比他半人還高的塑料水盆,蹣跚跨過門坎,努力走向盛夏蒼白煞亮、蟬聲喧鬧刺耳的午後,漸漸融進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裡。 江停動了動嘴唇,手術後戴上的氧氣麵罩讓他發不出聲音,但嚴峫眼眶通紅地微笑起來:『我明白。』江停眼底也浮現出笑意。縱使千瘡百孔,年華老去,我還有你尋遍千山萬水,踏破生死之際——再次相聚之前,謝謝你帶我回到這人世間。
五十八.修養(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