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姑繡夏一路疾行,終於到了東崖頂。 她從高高的樹冠飄然落下,將兩束輯裡絲一抖,利落地收入袖中。 此時天將過午,但始終不見多少日光出來,山崖底下緩緩升騰的霧氣到這個時辰還沒散去,反倒黏糊糊白慘慘地撲到了崖壁上凝結成霜,觸手冰涼。 站在懸崖邊,向下看去,隻見這崖壁陡峭,幾乎自下而上直立而生,離地約莫二十丈尚且有餘,崖壁光禿禿的,竟連個崖柏都不生,隻有些小小的凹坑裂隙,看起來可以勉強踏住腳尖,即便如此還要小心遍布其上的濕滑苔蘚。 崖下不遠就是青鯽河,沿河道向下五裡,便是土城圍子所在。如能從此處下崖,比尋常官道足足能省出大半天的路程來。可要順利下到崖底,又談何容易。 布姑繡夏輕工底子深厚,又有輯裡絲絕技傍身,可在這光滑的絕壁上,幾乎無處借力,再高強的功夫也難施展,充其量也隻能比尋常人多了些保命的幾率罷了。 要下去,別無捷徑,隻有靠雙手雙腳,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 起初一段還好,山崖上總能尋到巖石的一點凸起或凹槽可以踏步,隻要在移動前仔細找尋可以連成路徑的攀附之處總可以緩緩向下的,這對她這樣身形輕盈,又常年習武的女人來說,也並不算難。 可待她一路攀行,臨近崖壁中間時,山形卻變得向內凹陷起來,底窄上闊,隻得雙腳懸空,靠手指的力量摳住巖縫一點點往下挪。 以布姑繡夏的身法,平地拔墻,飛簷走壁都不在話下,這些講究的都是個身體靈活輕便。可當下這情形,靠的卻是五指握力,和小臂肌肉硬拉,對她來說著實吃力不少,沒爬幾米,渾身已經見了汗。 在這上不得下不得的半懸空耗盡了體力,後果隻會是一個——跌到崖底,粉身碎骨。 她心裡越發急,手上就越難穩抓,又加上幾處巖石凸起,隻能靠單臂抓住,靠身體擺動橫蕩過去。幾次下來,手臂已經快要痙攣,隻得停在一個勉強可以貼身的巖坑裡暫得喘息。 “我再歇一會兒,隻要多歇一會兒就會恢復些體力,就能……就能下去……一定能……”她口中喃喃地說著,不停給自己鼓勁兒,可是體力還在不斷地流失,而且越來越快。 “不行了……我要……” “啊!”終於還是挺不住了,布姑繡夏身子微微一晃,腳下堪堪踏住邊沿的一條小石縫驟然裂了開來。 千鈞一發之際,她猛然發現剛剛被她踩得碎落的石子,竟在腳下不遠的地方驚起了一片飛鳥! “是洞燕!其所驚之處,必有穴窟!” 洞燕,顧名思義,以成群居於洞內為名的燕子,神農架的燕子塢中,至今穴居深洞的短嘴金絲燕也屬此類。 “蒼天佑我!賜我容身之地!!”布姑繡夏摳住崖壁的雙手已到極限,整個人失了支撐,向下跌落而去。 下方不遠處,突然黑壓壓地湧出了成群的燕子,嘰嘰咋咋地圍著這突如其來的入侵者橫沖直撞,將本就失去了平衡的布姑繡夏撞得連翻數圈,難辨天地上下。 正沒奈何時,從群燕翅膀的縫隙中,她發現有什麼在崖壁方向突然閃了一下。布姑繡夏憑著直覺急揮袖管,朝那光亮打出一束輯裡絲。 拴住了! 群燕翻飛,遮人眼目,她雖看不到,但此刻手中卻有了準頭,輯裡絲的一端分明是係在了什麼東西上麵,吃住了勁。 她連忙雙手握絲,纏繞成索,身形倒扭,把手中絲線牢牢地纏在自己腰間,終於止住了下墜的勢頭,停身在了半空之中。 那些燕雀卻好似瘋了一般,瞪紅了眼睛來回飛撞,一波緊似一波,尖銳的鳥喙如同小刀剜肉一般在她身上割出無數的口子。 虎落平陽被犬欺,她這一日,是被鳥欺了! 布姑繡夏騰不出手來遮擋反擊,隻得將頭臉盡可能地藏在雙臂夾持範圍之內,低著頭,雙手反復拉拽絲線。 先把自己弄進燕子洞裡再做理會。 察覺到她正向洞內逼近,燕群的圍攻愈發猛烈。它們瘋狂地撞擊著布姑繡夏的身體,用喙去啄,也用爪來抓。即便是再小的生物,一旦發起狂來,也有可能對比它們體型大得多的人類造成巨大的傷害。 布姑繡夏幾乎是渾身裹滿了黑乎乎的鳥雀跌進洞裡的。從未斷裂過的輯裡絲此刻盡數散斷,也分不清是被啄食還是被鳥群的重量牽拉所致。 ----------------- “噗通——” 原以為這洞隻不過是鳥雀們聚集的巢穴,充其量也不過是大一點的山體裂隙罷了。 哪成想居然是嵌在半山腰崖體中的一潭池水! “水!”布姑繡夏蜷縮著身體跌入了這洞中之潭,有些叼啄在她衣襟上死死不肯鬆口的洞燕也被裹挾著一同摔進了水中,黑壓壓地擠滿了水麵,撲撲騰騰地攪動起水花,久久不能平息。 布姑繡夏水性一般,這一沖摔入水足有十幾尺深,連嗆幾口水,頓時慌了神,手腳並用地往上拚命掙紮。 她慣用的武器皆為絲線錦緞之類,平時藏在袖中,或裹在腰間、肩胛等處,隨招法需要以內力擊發。 如今這些錦線布棉都吸飽了水,驟然增加了分量,讓她更難遊動。 四周的水,黑暗凝重,不禁讓人心生恐懼,總覺得這看不透的黑暗中有什麼會突然沖出來,叼住她不斷蹬踏的小腿。 剛出險地,又入絕境,隨著胸腔中的氧氣逐漸耗盡,她覺得自己的意誌也在逐漸地消失。 手,腳,再也揮不動了。 這是布姑繡夏這一天裡第二次覺得死亡離自己如此迫近,也是第二次覺得,自己也許是個會放棄的人。 這兩種認識,是從前經歷過的多少征戰殺伐,多少艱難困苦時都沒有過的絕望。 絕望得像無法抗爭的命運。 跌落中,她無望的睜開眼,想用雙眼記住自己在這世間最後的景象。 “有光!”又是那道光亮! 不耀眼,不炫目,甚至有著飄忽不定的朦朧。 可它的出現,卻讓布姑繡夏再次燃起了對“生”的渴望! 她振作精神,向著那道光奮力遊去…… ----------------- “啊——咳咳咳——咳咳——” 她終於破水而出,擠壓到了極致的肺部突然獲得了空氣的填充,促使人想要貪婪地呼吸,卻將水一並帶入口中,嗆得她連連咳嗽。 布姑繡夏狼狽地抹去沾在臉上的碎發,揉去眼瞼上的還在不住滴下的水珠。 她想要看清楚,那道接連救了她兩回的光,來自哪裡,又是什麼所生。 這是一個空曠深邃的半球形風蝕巖洞。向外望去,能看到依然陰霾的天空,洞口偶爾會灑進些許掙脫雲縫的陽光。像戰士的重盔,窄小的開口保護著內裡的脆弱。 洞口不算寬大,僅兩架馬車勉強並行的寬窄而已。洞穴的下一半是這潭水,上一半是鐘乳遍布的穹頂,那些洞燕此刻都重歸了巢,挨挨擠擠地掩映其中,偶爾扇動的翅膀,抖落出復雜的光斑,在洞中幻化出光怪陸離的投影來。 潭水和穹頂相接之處,有一條長長的石脊向上斜伸而出,與洞口遙遙相望,在潭水正中向上看去,竟似有人工雕琢的刀斧痕跡。 剛才所見,如果有什麼會發出光亮,應該就在那石脊的頂端。 “要出去,也隻有那裡了吧……”思及至此,布姑繡夏劃動手腳,奮力向那石脊的根部靠攏。 ----------------- “果然是人工所鑿!”寬大的石脊,如同猛獸含在口中,頂著門齒的舌頭,上邊竟有鑿刻的石階可供踩踏,曲曲折折,向著洞口蜿蜒而去。 布姑繡夏半蹬半爬地上了石階,竭力擰去衣襟上的水,癱坐在階梯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鬼門關前又一遭啊……” 石階上有淺淺的刻痕,可是因為洞內有潭多水,異常潮濕,又被苔蘚和洞燕地糞便經年侵蝕覆蓋,已經難辨其本來模樣。 用手指摸索,隻覺得線條古樸蒼勁,有著簡潔的流暢,想必它們起初的樣子十分精美。 “想不到此間竟有如此所在……是墓穴……還是祭壇?”望著蜿蜒曲折的階梯,布姑繡夏不禁猜測。 “答案應該就在上麵了罷!” 布姑繡夏平復了好一會,待到呼吸得順暢些了,便邁步拾級而上。 石階不長,共七七四十九之數而已,越往上走越加寬大,到頂已是個平臺了。 “什麼人!” 剛踏上平臺,隻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半跪在臺上,身體朝外,正對著洞口,好像正要蓄力躍出洞去,頭頸微微轉向自己,滿頭白發胡亂垂在額間,隱約藏在發絲裡的嘴角,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和嘲諷。 “還不快快報上名來!”布姑繡夏抖雙袖欲抽輯裡絲做防,可連揮兩袖,隻於指尖掛住半尺長的細白條來,這才記起剛剛那絲線在入洞之際已經被洞燕撕扯得盡了。 再拍腰間,把一方五段錦勉強撐在了掌中,尚且還滴水,隻堪堪為盾。 那人影不動,也不答,隻默默地盯著她看,一時間兩下裡僵持不下。 太安靜了,那人影靜默得竟連喘息的身形浮動也不曾見! “不對!這不是生人!” 布姑繡夏撐起五段錦,徐步向前。 待近些了才看清楚——是一座塑像!而那飄擺在它額頭的,也不是白發,是她布姑繡夏自己的輯裡絲! “原來……在洞外我發絲線係住的,竟是它麼?” 這確是一尊石像,與那石階雕刻手法一脈相承,看來是一並修建的,頭臉麵目已被風蝕水浸得無法辯清五官,不知道所刻是何人,它單膝跪地,似在向著洞外的太陽跪伏參拜。 石像單手前伸,似有一翅與臂膀相連,如今隻餘若乾羽毛印記,早已分不清是紋刻還是羽翼了。 隻其掌中所托,是一尊六麵蓮花佛陀,通體晶瑩,似玉似冰,十分精巧。 恰逢一縷陽光透雲入洞,正好照在那六麵蓮花座上,頓時華光四射,閃耀非凡,六佛麵寶相莊嚴,栩栩如生。 “菩薩慈悲!” 布姑繡夏做的是犁城密軍飛蝗院領旗,過往任務中不知殺過多少人,該殺的,不該殺的,隻要是任務裡必殺的,沒留過一個活口,但也從未像今日這般敬畏過神佛。 此刻她好似受感召,得了渡化,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連叩三個響頭。 第三叩剛剛落地,隻聽耳邊“哢哢哢!”連響三聲,石像膝前突然升起一塊石板來。 上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那六麵蓮花佛陀像中光華一閃即逝,石板上的字頃刻間便又隱去了。 布姑繡夏心中猛然間為之一振,自己和麻兒剪此行土城圍,不就是為了墮入十年前的“夢幻泡影”之中的石楠而來嗎? ----------------- 正錯愕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忽聽洞外傳來刀劍碰撞聲,一陣緊似一陣,似乎正在向崖邊靠近。 “難道是麻兒剪趕過來了?!” 布姑繡夏連忙站起身來,腳尖一點石階邊沿,淩空飛身躍上了洞口邊沿,抬頭往上觀瞧。 洞頂鐘乳柱間的洞燕群雀,又開始躁動不安起來。 “竟是怎麼殺也殺不絕!再來啊!!!” 是個女人的聲音! “驚鴉千振羽!”伴著一聲暴喝,緊貼東崖,自上而下起了一股狠戾的風壓,卷起了無數塵沙石子,如暴雨般拍擊在崖壁上,又復裂成更細小的塵埃飄落風中。 “是黑蓮羽!” 驚鴉千振羽,正是驚鴉院領旗黑蓮羽的絕殺技之一,攻發之時,有數千枚黑羽針同時擊出,經內力驅使,可攻擊多角度多目標敵人。 因其控針術與自己的“段八錦”和麻兒剪的“碎麻裂錦”有異曲同工之效,功法運力上又各有獨到法門,所以布姑繡夏此前曾想探其究竟,但終無良機,但這招式名稱卻是記得牢靠的。 此刻驟然聽聞此技,必是黑蓮羽在崖上無疑!她口中與其纏鬥的那“殺不絕”的,難道是先前所見的那些黑甲衛? 正思索間,隻聽崖頂傳來密集的箭弩破空聲。 緊接著,伴著一聲不甘的慘叫,一個黑影從上方跌落下來! 布姑繡夏急抖腰間束帶,憑空一攔,一帶,將那黑影搭進洞來。 正是驚鴉院,黑蓮羽無疑!
第六章 攀東崖布姑遇險,黑蓮羽絕命追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