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喜歡蘋果，不僅僅是因為味道，他覺得蘋果紅彤彤的，和幸福的顏色很接近。但他沒有太多機會能吃到蘋果，就連這一點，也和幸福一樣。 　　修自行車的雨天過去，陳河一直記著魏明陽的人情，他沒什麼拿的出手的東西能還，於是想省錢買蘋果。無非就是把早上的一個饅頭改成剩下一半中午吃，配點榨菜，食堂還提供免費的清湯，吃不飽，但也餓不死。 　　他從饅頭上揪下一塊一塊吃，也無人在意他的困窘，在某一刻突然就被自己逗笑了。就算不為了還魏明陽人情而省錢，他也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嗎？ 　　魏明陽還是每天傍晚在走廊上抽煙，至於那臺老太太電風扇已經被他賣給收廢品的了，加上攢的一點錢，他買了一臺八成新的。屋裡的悶熱解決了，他仍覺得晚風更舒服，還有點兒美好。以往“美好”這兩個字不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你傷好點了嗎？”再次和陳河撞見時，魏明陽很自然地和他打招呼，手上夾著一根還沒點著的煙。 　　陳河局促地看了一眼膝蓋上結痂的傷口，回答：“快好了。” 　　魏明陽叼起煙，含糊地“嗯”一聲，打火機在一瞬間照亮他的臉，連睫毛的陰影都那麼清楚，像拍電影似的。陳河連掏鑰匙也忘了，靜靜等他的下文。 　　“你媽走了，誰做晚飯呢？”煙霧之後的臉朦朦朧朧。 　　陳河這才慢吞吞地把手伸進口袋找鑰匙：“我自己會做一點。” 　　一聲嗤笑傳進他的耳朵，明明像是嘲笑，卻並不惹人厭：“我還以為你會餓死。” 　　“我沒那麼蠢。”陳河轉動鑰匙打開門，回頭看時，魏明陽進了他自己的屋，煙已經抽完了。 　　和魏明陽聊天是他為數不多的自由，等到父親回來，這片刻安寧又會消失不見。 　　如果陳廣耀不喝那麼多酒，或許他們生活能更寬裕，但他像要溺死在酒精裡一樣，把一切都投入到醉生夢死中。父親的人生是失意的，陳河隱約知道，從前他是廠子裡的老員工，後來下崗，渾渾噩噩了很久才重新找到一份裝修工的工作。所以他才會把所有情緒都發泄在家庭上。 　　“你別想學你媽，聽見沒有！”陳廣耀一個酒瓶磕在桌麵上，“不準瞧不起你老子。” 　　他指著陳河，酒氣幾乎噴到他的臉上，讓他不得不轉過頭。這個動作又刺激到了父親，一記響亮的耳光扇紅了陳河的臉，兩下，三下……直到陳河反抗的勇氣也被撲滅。 　　“爸，我錯了……”陳河捂著臉，低聲認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但隻有這樣才能讓痛苦中斷。 　　陳河希望魏明陽在這裡，也希望他什麼都不要看見。他寧願自己承受，也不想用悲慘與別人捆在一起。僅僅是知道名字的關係，就這樣把對方當作救命稻草，陳河也不懂他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魏明陽身上有陳河羨慕的東西，不是高大的體格，陳河也尚未明白那是什麼。 　　其實這棟樓的隔音不好，如果魏明陽沒去附近的錄像廳，他會聽見這些，就像聽見陳河父母爭吵那樣清楚。但他被銀幕裡的另一個世界深深吸引，這個年紀的迷茫也得到了撫慰。 　　等陳河臉上的巴掌印消了，一袋蘋果也送到了魏明陽手上，當然他沒有告訴魏明陽錢是哪兒來的。 　　“噢，第一次有人送我蘋果。為了還我人情？”魏明陽也不推辭，出於想吃蘋果就收了。 　　陳河看出蘋果好像和他不太搭調，魏明陽還是抽煙喝酒更酷，但煙酒對身體不好，下次可以送汽水。啊，居然還有下次嗎？ 　　“你要不要來我家坐坐？”魏明陽一手提著蘋果，“我家有風扇。” 　　風扇是個很拙劣的借口，卻是魏明陽家裡唯一嶄新的東西。陳河不是為了風扇，說：“行啊，我能在你家寫作業嗎？” 　　“寫唄。” 　　魏明陽剛搬來不久，出租屋裡很空，家具也都是舊的，布藝沙發的海綿芯從破損處露出來，一件不知道洗了沒有的背心夾在縫裡，茶幾上還有吃剩的盒飯和啤酒瓶，半包抽紙，幾本圖片勁爆程度勝過文字的雜誌。 　　廚房更是簡單，基本的調料都沒幾樣，倒是有一瓶辣醬。魏明陽把蘋果放在流理臺上，掏出兩個洗乾凈，出來遞給坐在沙發上的陳河。 　　陳河接過，習慣先看看再吃，魏明陽早開始啃了，吭哧一口，說：“嗯，還挺甜的。” 　　他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本雜誌在腿上攤開，邊吃邊看，還疑惑地看了一眼陳河：“不是寫作業嗎？” 　　陳河反應慢了半拍，回過神來說：“哦，是。” 　　他把蘋果放一邊，從書包裡翻出沒寫完的卷子和筆，放茶幾上認真看起來，魏明陽好奇地湊近看，看到了“模擬題”三個字：“你現在讀幾年級？” 　　“還有半個月中考了。”陳河回答，提筆在草稿紙上寫公式。 　　“想上哪個高中？你成績肯定很好，反正別上我之前那個，裡麵太亂了。”魏明陽把最後的果肉啃完，隨手丟在泡沫飯盒裡。 　　陳河微微側過頭：“你之前上的是哪一所高中？現在畢業了？” 　　“興泰，去年就輟學了，也就比你大兩歲而已。”魏明陽漫不經心地翻頁，“我剛剛問的你還沒回呢。” 　　“嗯……一中肯定考不上，二中應該可以。”陳河的草稿紙上寫了一大串，他抿住嘴，像是在努力思索。魏明陽見狀，也就很識趣地保持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陳河有些懊惱地嘆了口氣，把卷子翻到背麵去做別的題。魏明陽注意到了，說：“不會做啊？” 　　“你會做？”陳河把卷子往他那兒挪了挪。 　　魏明陽又給他挪回去：“我看到字多的就頭疼。” 　　“就因為這個輟學了？”陳河挑眉。 　　“差不多。”魏明陽回答得模棱兩可，“……你應該也覺得我是個混混，書讀不好，抽煙喝酒，可能還喜歡打架。你不害怕？” 　　陳河被他的問題逗笑了：“現在才問這個是不是太晚了？修車那天問我我可能還會想一想，你有什麼好害怕的。” 　　魏明陽的手指在雜誌邊緣撥弄一個折角，沒接他的話。他不傻，知道別人眼裡的自己是怎樣的，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相信自己很糟糕。被異樣的眼光看久了，就會為平凡的對視感到驚喜。 　　“接著寫，別老走神。”魏明陽見陳河片刻沒動筆，生怕他耽誤人學習。 　　陳河不敢反駁，繼續埋頭奮筆疾書，寫完一張卷子，還有一張全新的。期間魏明陽很沉默，除了看書就是出去抽煙，陳河偶爾抬頭看他，他也沒有要閑聊的意思。 　　盡管他想盡快完成作業，接近飯點時還是剩下他的弱項和難題。魏明陽看到他收拾紙筆，猜他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才悠悠開口：“你能不能推薦我幾本書？” 　　“為什麼？”陳河一頭霧水。 　　魏明陽麵帶羞愧地乾咳一聲，找書苑 wｗw.zhaoｓｈuyuan.cｏm 指指茶幾上那疊雜誌：“讓好學生看到這些不太好。如果你以後不來那倒無所謂。” 　　陳河這才反應過來，莞爾一笑，完全忽視了他的後半句：“這些女的很好看啊，衣服也漂亮，有什麼不好。” 　　“哎，你就當我想再學點知識吧。不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魏明陽摸摸鼻子，“雖然你不這麼看，我也不想別人瞧不起。” 　　陳河拉上書包拉鏈：“行，我回頭告訴你。” 　　“那就說好了，改天有空我帶你去看電影，就當回禮。”魏明陽拍拍他的肩膀。 　　因為父親的原因，陳河對肢體接觸抱有畏懼，但魏明陽的真誠和熱情是他想要珍惜的，他出奇地沒有躲閃。魏明陽承諾的電影讓他很期待，即便他小時候看過幾部電影，也沒留下清晰的印象，但現在的不一樣。 　　“這個我帶走了。”陳河沒有忘記那個蘋果。 　　“拿去吧。”魏明陽擺手，催他快點回去，要是撞見陳廣耀就不好了。 　　陳河臨開門時又轉頭看倚在自家門框上的魏明陽：“咱倆算朋友吧。” 　　“怎麼不算，就是。”魏明陽說得很乾脆。魏明陽沒告訴陳河，他幾乎沒有朋友，陳河也沒告訴魏明陽，他也一樣。 　　家裡的沙發完好無損，沒有紮眼的海綿芯，沒有掉色，沒有皺巴巴的背心，陳河坐上去，咬了一口蘋果。很甜，魏明陽說的是對的，如果在寫閱讀題，他會說蘋果的味道隱含著主角的心情。 　　但他們的生活並非閱讀題，他們所品嘗的鮮活就源於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