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 格林達輕輕拉開了門。她的牙關和心臟都在顫抖,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恐懼還是期待。 “是誰?”她開口道。 門口的臺階上,靜靜地躺著一部造型笨重的攝影機。 一臺邦麗萊二型!格林達在心中輕聲叫道。 那是沃倫生前隨身攜帶的型號,報社要求的最低配置,搭載最原始的即時顯影技術,因而有著“名流界的噩夢”之稱。哥哥死後,這一臺一直沒被還給她,理由是內部留存的敏感底片。 攝影機的鏡頭下方是一道熟悉的劃痕,肩帶兩側用墨水筆寫著兄妹倆的名稱首字母。 “沃倫?” 沒人回應她的呼喚。格林達彎下腰,將攝影機輕輕捧在了掌心中,在內心中掙紮了片刻,隨即回到屋內,用拇指按下了顯影按鈕。 一張模糊不清的小紙片隨著吱吱的噪音,被從攝影機下方的開口處緩緩送了出來。那是沃倫生前所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 ——一隻貓兒正以慵懶的姿勢背對鏡頭,趴在一戶顯然身份顯赫的人家的窗臺上。 格林達的鼻頭忽然傳來了一陣無由來的酸澀。 “一隻貓。”她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陳述道。 話音剛落,眼淚立刻無由來地決堤。 “隻是一隻貓......他們說的敏感照片,我哥哥豁出性命,就隻是為了......隻是為了給他們拍一隻貓?” 弗利夏教授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將格林達輕輕抱在懷中,任由這名堅強的姑娘放聲大哭起來。 嗒!嗒!嗒! 哭聲蓋過了鮮血從屋簷滴落在隔熱夾層蓋板上的敲擊聲。 屋頂上,安東尼扯下“沃倫”的襯衣和褲子套在身上,將他被扯斷的頭顱小心地安放在一塊瓦片上,防止它忽然滾下去。 “他會變成小醜嗎?”他平靜地詢問著腦海中的坡格叔叔。 “隻有時間會告訴我們,嘻嘻!”坡格叔叔嗤笑道。 就算變成了“屍體”,這個不應存在的家夥都沒有露出哪怕一絲破綻。頸椎斷裂的手感與人類別無二致,血肉也保留著人類的餘溫。 他客觀地存在著,兩顆眼球中透出死到臨頭的恐懼和不甘。 “怎麼,害怕了?”坡格叔叔在他的腦海中低語道: “害怕你真——的殺了她哥哥?” 安東尼低下頭,開始鼓搗屍體的頭顱和內臟,試圖從中翻找出任何一處不屬於人類的部分。 “我隻想讓她活著。” 眼球、大腦、心臟......沒一處露出破綻。 他並不想承認這點,但坡格叔叔的話真的開始讓他感到了不安。 “小心~他要流下去咯!” 安東尼回過神,發現屍體已經被他翻找成了一大灘爛泥,那顆開瓢的腦袋垂掛在瓦片上,腦組織搖搖欲墜,他連忙伸手把它們攏了起來。 “你可真是個天殺的瘋子!”坡格叔叔用調侃的語氣說道。 “偽裝者”搖了搖頭。恰恰相反,他的心中無比理智。既然不能從表麵上證明這家夥是個“夢魘”,他能做的就隻有回到火鬆林裡去,找到小屋裡的沃倫本尊進行對證。 “現在是寶利的烹飪時間!”屋簷之下,弗利夏教授一家的收音機開始播放家庭烹飪節目。 “今天,家庭煮婦寶利很榮幸為各位聽眾帶來牛肉塔塔這道佳肴!需要準備的材料包括了生牛肉......” 格林達的痛哭聲依舊回蕩於耳,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安東尼開始在屋頂上收拾殘局。他當然不想讓格林達發現這攤碎肉。日輪街區距離紅溪公園並不遠,他可以把骨頭帶到那裡埋掉。 至於剩下的部分,他打算用味蕾的經驗再作最後一次評判。 ............ 一小時後,奧貝倫南部,火鬆林深處。 食肉鬆鼠們在樹梢上爭搶著火螞蚱和鋸齒鶯的屍體,分而食之。 安東尼在被“卡之印”封鎖的石質小屋前停下了腳步。他的手上提著“沃倫”僅存的最後一個部位。 一張尚算完整的臉皮。 “你為什麼要留著這個?”坡格叔叔問道。 “證據。”安東尼向著小屋的前門踏出了一步。 滋!!! 一陣前所未有的電擊感忽然襲遍全身!“卡之印”對“偽裝者”的身體產生了劇烈的排斥作用,一陣綠光閃爍,直接將他電得半熟! “樂池......麵具......歌喉......狂歡!” “酒神”的低語再度自耳邊響起,更加清晰。 草地上,“屍體”迅速長出了新的皮肉。安東尼坐起身來,略微納悶地扯著被蒸乾水分的衣物。 這種事情之前從未發生過。在他為數不多的印象中,這似乎意味著自己此時並不被承認為“人類”。 一陣沉默後,他從草地上撐起了身體,伸手朝房門丟出了那塊臉皮,它輕輕鬆鬆地穿了過去。 或許這是因為它被辨別成了死物,“偽裝者”心想。 又一陣思索後,他將手伸向自己的後頸,從褲袋內摸出屬於“沃倫”的一把折疊刀,開始仔細地沿著柔軟處切割,直到身首間僅剩薄弱的連接。 在大腦即將失去對手臂的控製之時,他朝頸椎猛然施力。 咚! 一顆腦袋滴溜溜地穿過屏障,滾入了小屋之中。安東尼沒有讓身體立刻再生,這麼做的感覺有點像在憋氣。 過了一會,他才在瀕臨死亡的大腦中默念起了求生的渴望。 五分鐘後,他活動了一下筋骨,開始在石屋的墻壁上尋找起了沃倫的臉孔。 它就在那,緊閉著雙眼,似乎一直在熟睡。 安東尼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忽然鬆一口氣。 “起來。”他開口道,從地上拾起那張臉皮,舉向墻上的石臉。 “你被冒充了。我殺了他。” 沃倫沒有回應。安東尼又叫了幾聲,依舊沒有絲毫反應。那張石臉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抽象,到最後,看起來就仿佛隻是一組剛好被他辨認成人臉的石紋。 沃倫去哪裡了? “偽裝者”猛然低下頭,那張屬於“沃倫”的臉皮,就這麼靜靜地躺在自己的手心裡,似乎依舊維持著生前的驚恐和不甘。 不論怎麼看,都是一副無可挑剔的,獨屬於人類的表情。 “噢......你似乎給自己惹上了什麼麻煩~”坡格叔叔調侃。 偽裝者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死心地四下張望起來,試圖找到其他的證據。沃倫不可能起死回生,自己剛才看見的隻是一個冒牌貨,是試圖加害於格林達的“夢魘”。 搜尋間,他的目光越過門口,眺望到了遠處的蛛絲馬跡。 ——屏障彼方,落葉堆有被踩踏過的痕跡,而那顯然不是自己走過的地方。 “......” 出了門,“偽裝者”撿起衣物和小刀,用樹枝把遺留在屋內的軀體勾出來,踢進落葉堆中。毒蟲很快糾纏上了兩具無頭的軀乾,貪婪地享用著從天而降的美餐。 在被它們擠開的腐殖之下,幾隻顯然不屬於常人的巨大腳印延伸著。更遠的一棵火鬆樹下,有著掩埋事物的痕跡。 安東尼趕走蟲子,來到土堆前,懷抱著一絲希望,用樹枝撥開了土壤。 映入眼簾的,是全然不應出現在荒郊野嶺中的,一堆鈔票! “嘿!一堆詭異的好東西。”坡格叔叔訕笑道: “你打算拿它們怎麼辦?我敢打賭你會把它們據為己有。” 安東尼拾起兩張500烈洋鈔票。他並不餓,胃袋塞得滿滿的,紙鈔上的阿卜杜拉親王此時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但他很快又拾起了幾張,然後又是幾張。腦海中的某種欲念驅使著他將這些沒有意義的事物聚攏在一起,像廢紙一般搓揉成團。 隨後,鬼使神差地將它們一股腦兒地塞進嘴裡,像羊一樣咀嚼了起來! 那陣來自“酒神”的低語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 “我掌控世人之歡樂......我手執俗世的欲望......” “我許給世人不休歡愉所需的一切......” “永生......魅力......愚昧......” “踏入我的樂池......揭開我的麵具......撕裂我的歌喉......” “狂歡......不休......” 牙床間,阿卜杜拉親王們的眼睛閃爍著,被臼齒接連碾碎。安東尼將樹枝斜插進眼窩,試圖讓聲音安靜下來,但這次,他的反抗沒有發揮任何作用。煩躁之下,他試圖將身體埋進落葉堆中,讓蟲豸包覆全身,利用它們的毒素麻痹思覺。 風一陣陣吹拂而過,一片片腐葉蓋住了他的皮膚,腐爛的氣息滲透進軀殼深處。幾個小時後,這具肉身竟在活著的情況下開始了發酵,攜帶著各種氣味的動物、死物自身體的每一個空洞進入,又混合成一種單一而獨特的氣味流竄而出。 越醇,越香! 最終,那具完全發酵的軀體睜開了眼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皮膚和臟器隨著意識的清醒迅速開始了復原。安東尼發現自己躺在一汪深紅色的“水窪”中,身邊不知何時形成了一個深坑,那些包容了林間萬物醜惡的部分,色澤卻又無比純澈的液體在坑中泛起漣漪。 那些是酒。 無比醇香的美酒! 他眨了眨眼,發現那張屬於“沃倫”的臉皮在身軀發酵的過程中,不知何時竟然黏連在了自己的臉上,被接納為了身體組織的一部分,嚴絲合縫,仿佛那本就該是屬於自己的麵孔。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條幾乎無法分辨的縫隙,將小指從中探入,能夠勉強摸到屬於自己的麵龐。 幾隻酩酊大醉的肉食椋鳥大搖大擺地蹦跳在不遠處的枯葉上。它們沒法起飛,甚至沒什麼力氣走路。“偽裝者”輕鬆地抓住它們的翅膀,拔去這些享用過酒神親釀的鳥兒的羽毛,開始貪婪地啃食起它們的皮肉。他並不餓,進食的意欲卻無法停止。 過了一會,他搖搖晃晃地從林地間站起了身,深紅如血的酒潭在他離開的一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 “嘿,你做了些什麼!不,你到底是什麼??”腦海中,坡格叔叔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安東尼搖了搖頭,低頭看向自己的身軀。 沃倫的衣服正穿在自己身上,沃倫的臉皮正貼在自己臉上。 石屋內的沃倫不再言語,而披著沃倫皮囊的“夢魘”被自己吃進了腹中。 “偽裝者”忽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陰差陽錯間,他竟成了世界上最像格林達哥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