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貪聽到他的話語,心神頓時一震。 種族之傳承…… 老人自己也是對這句話回味良久,才悠悠開口道:“你可知我們什麼時候會在繩上作結?” 黎貪自然是不知道的,於是果斷搖頭。 “族祀,族祝,族戰!”老人一口氣拋出三個讓黎貪感到敬畏的詞。 經他這麼一說,黎貪細細回想起來,似乎也就是從上次九黎大祀開始,他們族中才有了族祀和族祝的儀式,而至於族戰,他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老人的語氣變得肅然,沉聲道:“現在你可知結繩是為何?” 黎貪細細回想起他所見過的兩個情景,終於找到了其共同之處:“敬神?” 老人沒有回答是否,而是接著問道:“說說你對神明的看法。” 黎貪頓時感到有些興奮,因為有關神明的話題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禁忌,不可談論神是每個九黎人的基本認知。但是不知為何,他素來對所謂的“神明”沒有太多的感情,大母雖然也會帶他每日行三次簡單的“祭”禮,但是卻一直告訴他祭的是先祖,卻從未提過神明。 一直到九黎的大祀之前,他對九黎的神明都是沒有太多印象的。 而現在這個老人竟然主動說起有關神明的話題,不由的讓他心中一喜。 他看了眼老人,試探性說了一句:“我沒見過神明。” 老人看他一眼,眼光中滿是肅穆,他輕輕點了點頭,沉聲道:“嗯,還有呢?” 黎貪看著他的臉,接著說道:“我沒見過神明顯靈降諭。” 老人又看他一眼,發現他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索性也不再移視,就這麼與他四目相對著,接著問道:“接著說。” 黎貪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想了想,他接著說:“我大母帶我做晨祭,祭的是九黎先祖。” 老人聽到他說的,嘴角有些控製不住的微微上揚,“你大母?你大母可是九黎的治者?” 黎貪又把目光看向了他,四目相對中,他終於承認道:“我大母是九黎族正。” 這句話是他今天進洞以來說的最有底氣的一句話,說出來後仿佛自己的身體裡不知有什麼激蕩了三分。 老人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而是更直接地問道:“你說這些,是想要表達什麼?” 黎貪原本張口想要說什麼,可是立刻又閉上了嘴。過了一陣,他才重新開口道:“我覺得保佑九黎的不是神明,是我大母。” 其實黎貪究竟想說什麼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隻是兩個人也都知道有些事情可以想卻不能說。 老人也不再刁難他,而是接著說:“那你覺得你大母是個什麼樣的人?” 聽到這話,黎貪頓時感覺仿佛掙脫開了一個束縛,他想要暢所欲言,他甚至可以給這個人講大母的故事講到明日。 可是他猛然想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海貝,想起了無數次大母留他一個人而遠去。 他忽然發現大母的樣貌是很難描述清楚的,她既是大祀之地懸崖上那個灰色的背影,也是晚會結束時發光的火把,但她更是帶著九黎不斷向前的智者,她有太多個麵貌…… 想了很久,他最終還是說道:“我覺得我大母是英雄,九黎的英雄。” 此刻他的臉上沒有驕傲,而是迷茫。他的眼睛斜視著左上方,然而那裡黑洞洞的,什麼都沒有 “英雄?”老人重復著這個詞,忽然開始在這山洞中踱步起來。 黎貪隻聽到他來來回回地走著,不斷地重復著“英雄”二字。 他沒有停下,不停地走著,而黎貪卻聽到了他充滿疑惑地聲音:“小子,你說什麼樣才算是英雄?” 他的語氣沉沉得,仿佛是疑惑不解,又仿佛是黯然神傷。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有再用他的立場論來說,而是十分單純的問道。 黎貪一下被他的話問住了,究竟什麼樣的人才算是一個英雄?他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山洞中再次陷入沉默,陽光一點點驅趕了了山洞口的大片陰暗,使得裡麵整體變亮了一點,雖然依舊很難看清什麼,可卻不復剛才朦朧模糊地美感了。 老人來回踱步的聲音,也有如一點一點褪色的黑暗,逐漸變得輕不可聞。 怎樣才算是一個英雄? 從古至今,人們總是對這兩個字充滿著憧憬,然而卻從來沒有一個標準,究竟什麼才算是一個英雄呢? 黎貪想不到一個答案,索性就照著大母的樣子說了出來:“英雄就是能夠帶領一族不斷壯大,被所有人都尊崇的人。” 老人聽了,笑了笑說:“如果有一個人,他不是族正,卻為全族的發展奉獻了他的一切,那他算個英雄嗎?” 通過透進來的一絲光束,黎貪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坐下了。 黎貪聽了,想都沒想就說道:“可是別人知道嗎?如果隻要奉獻就是英雄,那誰都是英雄啊。” 老人的笑容褪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迷茫,說道:“所以做英雄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嗎?” 黎貪想了想,又說道:“你想做我的英雄,難道不應該讓我知道你嗎?” 在這個問題上他徹底放開了,因為他覺得這個話題老人並不是帶著答案和道理教導他,而是帶著問題在跟她探討。 老人的稍稍語氣平靜了一點,問道:“可是我覺得英雄應該是一種責任啊。一個人願意去承擔本不該承擔的責任,那他才能算是個英雄吧。” 黎貪馬上反駁道:“我大母曾經教導過我,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如果一個人本來就很有能力,那他的責任本就很大,他做的比別人更多,卻都算作是應該做的,可他就不算是一個英雄嗎?” 他的反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為了維護他的大母。 “可是一個人如果隻是做對的事,並且讓更多的人知道就算是英雄的話,那你說的英雄是否就如族中人的神明一樣了呢?” 一語既出,石破天驚。 可是黎貪顧不上震驚,因為確如他所說,如果隻是這樣,那英雄不就“等同於”神明了嗎? 可是所謂神明,於這洞中二人來說…… “那如果一個人願意多做就算是英雄,那豈不是以善行得惡果的人也能夠算作是英雄了嗎?這樣的人,最終被本族人所唾棄,又能夠算作英雄嗎?” 他又把例子舉到了剛才他們討論得結果與過程之上,但是這次用的例子卻是那麼地恰如其分。 卻沒想到老者反問道:“那如果一個人以善行得善果,卻最終被誤解,背負罵名,他能夠算作英雄嗎?” 這個問題黎貪一時很難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看。 二人都在駁斥對方的觀點,卻都沒法回答對方的問題。 一陣沉默之後,又是老者開口:“如果你大母不是九黎之族正,你還會覺得她是英雄嗎?” 黎貪馬上應激道:“那如果你說的為族中奉獻的人是族正,他所做的就可以算作是英雄嗎?” 隨後,兩人又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此刻的老人表現的就像一個孩子一樣,但是黎貪卻沒覺得有什麼異常。 他也經常會和黎巨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爭得麵紅耳赤,事後回想起來他往往會覺得自己就像丟掉了腦子一樣,可是下次卻依舊樂此不疲。 那是人與人彼此放下戒備之後,用最原始本初的方法進行的攻伐。那不是如對弈一般的智慧的碰撞,而是純粹的心的情感間的交流。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黎貪終於給出了他的回答:“無論我的大母是不是族正,她就是一個英雄,無論別人怎麼看她,她就是我的英雄。” 他還有話沒說出來:“即使在她那裡我或許不如九黎更加重要。”最終他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聽到他的話,老人忽然笑了出來,隨後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癡狂。 黎貪不解:“你笑什麼?” 老人直到笑道喘不過氣,咳嗽了兩聲,才騰出嗓子回答他的問題:“你的大母在你這裡不久像你族人心中的神明一樣嗎?” 黎貪想了像,確實是這樣。“可是這有什麼問題?” “孩子,你這是信仰。” “信仰?” “無論是對是錯,你的信仰對你來說是很有用,它可以調動你的感情,借給你無窮的力量。” “感情的力量?”黎貪小聲重復道。 “你的感情來自於你的心,那才是你最大的力量。”他沉沉的回應道。 頓了頓,他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知道那種感覺,我曾經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呢。” 不知何時,大概就是在一陣大笑完之後,他竟然直接躺下了。 “你可要把你的信仰藏起來,保護好,別丟掉了。” 不知為何,這個老人說的話開始變得奇奇怪怪,不再像是剛才教他為人處事的那個智者。 黎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此刻他感覺仿佛麵前的智者在某一個瞬間突然瘋掉了,但是他卻不知道那個瞬間是在哪裡,對他又有著怎樣的意義。 此刻躺著的老人極盡憔悴,仿佛天棄之幽草,無所適從又安之若命,等待著自己的枯黃。 黎貪覺得此刻自己要說點什麼,可是他不知道怎麼開口,於是他閉上了眼睛,也坐在了地上。 他在醞釀,在等待那個點。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用沙啞地聲音問道:“小子,你叫什麼?” 黎貪閉著眼睛,回答道:“我叫黎貪,我的大母和朋友都叫我小貪。” “嗯,小貪,走吧,該走了。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未來等你有所見識,你會用到的。” “我走之後你會去哪裡?” 老人強撐著坐了起來,露出一個醜陋的笑容,“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不要擔心我,我覺得我們還會再見的。” “我能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我啊?你就叫我‘由庚’吧……” “由庚?好,由庚,我等你下次再教導我。” 說著,他站起來,轉身向外走去。 走到洞口時,他突然轉過身去,麵向由庚所在的洞穴深處。 外麵的天色已經大亮,他隱隱約約能夠看見黎廣坐在洞口之外守著的樣子。陽光順著洞口進來投到他的身上,驅走了一絲洞中的寒涼。他的影子卻也直突突地向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隱入洞穴的黑暗之中 他看不見黑暗中的由庚,但是他知道裡麵的老人能夠看見他。 他開口說道:“由庚,我突然覺得英雄其實也不必要是什麼大家都知道的好人。英雄應該是一個始終在為了自己的信仰而前進的人,無論這個過程是被人所稱贊,還是被人所唾罵,又或者根本沒人知道。 英雄是什麼樣的對你我來說根本不重要。有時我也會想我要成為一個英雄,可是過幾天我就又忘了。唯一能夠不變的隻有,當我說道我的英雄時,我會驕傲,會自豪,有時也會迷茫。但我不會讓別人否定我的英雄,也不會因為別人而否定我的英雄,我想你也是這樣。 你教我說結繩記事是為了在時間的長河中傳承,雖然沒有說完,但是現在我懂了。我們人族是一個需要英雄的族類,我們敬的不是神明,而是我們心中的英雄。結繩記的也不是神明,而是我們對英雄的崇拜。隻有把我們這樣的感情傳給後人,未來才會有人願意成為新的英雄,他也才會有勇氣去追尋他的信仰。” 說完這些,他微微一頓。 “無論這個人是在人群之中,還是在陰影之中。隻要他曾經為了他的信仰付出過,從他自己的感情去看,他就是曾經的自己的英雄,這是你教我的。” 沒有等由庚的回應,他轉身走出了山洞之中。 他相信未來他必然還會與他再見的,有些話就留到未來再說。 黎貪不知道身後的由庚此刻是什麼反應,但是他固執地認為,老人現在應該會露出他那醜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