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日子總是飛逝流淌,一轉眼就到了晚上。 我躺在床上,忍不住幻想:明天就要工作了,不知道如意海鮮城裡麵的裝修風格是什麼,豪華宮殿型還是簡約大氣型呢?也可能是歐式風格,色彩獨特。 但如意海鮮城裡麵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幻想不出來,人,無法想象自己從未見過的事物,一切想象都基於自己的親身經歷。 明天我就要工作了,這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我繼續幻想:工作內容到底是什麼呢?如何給客人服務呢?有沒有相關培訓呢? 我想出來很多問題,但這些問題的答案要等到明天才能揭曉。 這些問題我都不關心,我隻在意工資的多少。我希望工資高一點,最好一個月有兩千塊。但我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這個想法過於荒誕了,記得學校裡高三老師的月工資才三千左右,我當個小小的服務員,怎麼可能一個月拿到兩千塊錢? 我連忙把夢想攔腰截斷,祈禱月工資能有一千塊就滿意了。 縣裡三家大酒店,初中的時候我已經吃過兩家了,僅剩如意海鮮城尚未光顧,明天,我就要去如意海鮮城了,不過是去打工,而不是去吃飯。 忍不住感嘆一句:人生無常。 在如意打工的時候,我的心願很小,小到塵埃裡,微不足道,能想到的金錢數額也隻是四位數。等我到了大學,眼界大開,心胸漸闊,每一回在設置新年願望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如果新年願望嚇不到自己,那就換一個。 話說回來,到了第二天,我起得比較早,看了看表,才六點十五。 我決定出去跑跑步。 讀高中的時候,我很愛跑步,節假日的時候,我一定會出去跑步,我很享受奔跑的感覺。奔跑的時候,我覺得遠方越來越近,日子是有奔頭的。不過,每次我去跑步的時候,母親總是不贊同,我知道她不贊同的原因——她擔心我把鞋跑壞。 等我跑步回來,母親已經做好了早飯。 我對家裡的一日三餐從來不抱幻想,但也從來不心懷怨恨,即便是簡單的麵湯、饅頭和鹹菜,我也甘之若飴,心懷感恩,認真享用。 為了鼓勵我今天去打工,母親特地煮了4個雞蛋,她叮囑我吃兩個。 我和母親推讓一番,最終決定:第三個雞蛋,我吃蛋清,母親吃蛋黃。讀小學的時候,我很討厭吃雞蛋,為了讓我吃雞蛋,母親總是說盡好話,哄我吃雞蛋。到了初一,我愈發挑食,連肉都不吃了,因為家裡吃肉實在太頻繁,以至於我聞到肉味就想吐,那時候,我覺得小攤上一元一份的炒麵條、胡辣湯是人間美味。 那時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等我真正想吃肉的時候,已經吃不上了,就連雞蛋,都成了奢侈品。 後來,我在日記裡寫下一句話——人,在擁有一切的時候總是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後悔莫及。 早餐時,我吃著雞蛋,心中盤算:今天我要去掙錢了,不管錢有多少,我都要好好乾活兒,將來大學畢業我要掙好多好多錢,我要讓母親想吃什麼就買什麼,不用再考慮價格了。 母親當然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她隻是抬頭看新聞,如晴空萬裡的海麵般平靜。 過了一會兒,父親起床了。 父親還沒從房間裡出來,煙味就已經飄出來了,隨煙味而來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他叼著煙走出臥室,看到我和母親在吃飯,一言不發,咳嗽著走出堂屋,在院子裡吐個不停。好在家裡院子大,他不能汙染所有的空氣。洗漱一番,父親又走回堂屋,一進屋,他就把電視調到新聞頻道,調高音量,一邊把握世界局勢,一邊對我進行飯桌教育:“待會到了如意酒店,要機靈點兒,嘴巴甜點兒,該叫大爺就叫大爺,該叫阿姨就叫阿姨。不要學抽煙,不要喝酒,也不要和人爭閑氣、吵架,出門在外要夾著尾巴做人。” 我口中“嗯嗯”應承著,但心中並不樂意:“我都十七歲了,已經高中畢業了,我知道如何與人打交道,用不著把我當三歲小孩兒!” 他一邊對我進行無用的說教,一邊咒罵世界的某些國家,一邊又羨慕畫麵裡的高樓大廈,等他吃完飯,筷子一擺,碗一推,就靠在沙發上,繼續分析世界局勢。 我主動幫母親洗刷碗筷,母親攔住了我,讓我去院子裡打掃衛生。 我們村家家戶戶都是四合院,不同的是院子的麵積大小,有的人家裡院子大,足足有兩畝地,有的人家裡院子小,僅有六七十個平方,而我家的院子不大不小,院子裡種著兩棵蘋果樹、一棵梨樹和兩棵柿子樹,院子南麵還有一棵葡萄樹。 不過,那顆葡萄樹充其量是一個擺設,因為它結的葡萄又酸又澀,難以下咽。 小時候,每逢葡萄成熟的季節,姑媽都會給我們送來一些,姑媽家的葡萄果汁飽滿,香甜可口。 父親當然知道姑媽家的葡萄很甜,他也想吃甜葡萄。可是,他非要自己買,拒絕用姑媽家的葡萄枝條作嫁接。我記得買葡萄是六年前的事情,那天下午,父親在胡同口的大槐樹下納涼,剛好碰到一個蹬三輪賣葡萄樹的小販,他就問小販:“你這樹甜不甜?” “包甜。” 於是,父親就買了小販口中的“包甜”的葡萄樹。 回到家,他就種下了這棵葡萄樹。為此,還搭起葡萄架。葡萄長得很快,一年後,葡萄樹便結出了果實,父親看到葡萄樹結出了果子,興高采烈,率先摘了一串,也不洗,就吃了一個,結果酸得他連臉色都變了。 別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是吃到了酸葡萄卻說葡萄甜。我當時已經是初中生了,我提議把這棵酸葡萄樹砍掉,我去表弟家剪一個枝條來,插在土裡嫁接就可以了。 一聽到我的建議,父親立即拒絕,他臉色一變,說道:“新葡萄樹都是這樣,剛開始有點兒酸,下一年就不酸了。” 可惜,葡萄樹聽不懂他的指令,下一年結出來的葡萄依舊很酸。 花開花落,又是一年,又到了葡萄樹豐收的日子,看到今天的葡萄樹結出來的果子比往年多,父親滿懷期望地又吃了一串,說道:“今年就沒那麼酸了,再等等,葡萄一年比一年甜!” 父親吐掉葡萄皮,繼續說:“酸葡萄開胃,越吃酸胃口就越好!” 我已經讀初三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知道父親又在扭曲現實了:今年的葡萄和去年的一樣酸,酸到連麻雀都不來偷吃。 父親這種拒絕相信現實的性格一直伴隨著他,對全家都有影響。大學畢業後,我發現:家裡有個犟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難題。 但在當時,我還不知道他這種自戀性人格有多麼嚴重,我還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他的想法,我想砍掉這顆酸酸的葡萄樹,種一些花兒,比如月季、夜來香,給家裡增添一些色彩和希望。 等我打掃完衛生,又倒了泔水和垃圾,磨磨唧唧,就到了八點二十了。 此時,太陽升起,溫度也上來了,稍做休息,就到了八點三十分。 到八點半了,母親便叫我出發,她騎著電動三輪車帶我到了如意海鮮城門外。 路上人來人往,但並不熱鬧,也許大家已經適應了這樣的忙碌,井然有序,雖然我不修邊幅,但我目空一切,覺得自己麵試服務員應該會成功,畢竟我做過班長,也做過學生會中的部長。 後來,我才發現我的這些身份有多麼搞笑,這些事情不值一提。 這個暑假,是我見證社會現實的起點,我在如意海鮮城學到了很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比如說我來如意海鮮城應聘服務員,不是自己想來就能來的,這需要有人做擔保,如果沒有中間人做介紹,如意海鮮城是不收的。 母親所托的人是一個大媽,這位大媽在如意海鮮城旁邊售賣各種清潔工具,在她這裡,我見到了各式各樣的掃把。 母親說和她有遠方親戚關係,我一下三輪車,母親就讓我叫她“二姨”。 我連忙叫她“二姨”。 這位二姨,個子不高,短頭發,人黑黑的,眼睛很亮。 我忍不住想:這位二姨這麼黑,應該叫她“黑姨”才對。 黑姨正在編掃把——草和繩子可以編小掃把——看到母親也下車了,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兒,走上前和母親說閑話。 昨天,母親已經告訴我了:如意海鮮城的老板娘都是從黑姨這兒買掃把。因為這層緣故,母親才托黑姨給老板娘說說情。黑姨給老板娘說自己有個外甥,高中畢業了,成績不好,想找份活乾,能不能來如意乾服務員?如意老板娘答應了,這才有母親帶我來麵試的後續事情。 黑姨一直在這裡賣掃把,風雨無阻,乾了二十多年。怪不得她很黑,這個巴掌大的地方雖然有遮陽傘,但並不管用,長年累月地日曬風吹,曾經肌膚飽滿的二姨就像一件擰乾了水分的牛仔褲,渾身皺巴巴的。 二姨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當兵的,在湖南,現在已經升到排長了;小兒子今年二十四,也該談婚論嫁了。 二姨叮囑我:“小舟,待會兒老板娘問你乾長期還是短期的,你就說乾長期的;要是問你還上不上學,你就說高考考得不好,不上學了,專門打工。” “嗯嗯。” “我的兒,千萬不要露餡兒,人家是大酒店,不要短期工。” 原來這就是應聘服務員的規定流程,談話雙方都知道這是假話,但不能捅破這層紙,這就是所謂的“人際交往情商”。 我忙說:“我記住了,二姨,我絕對不給您丟臉。” 叮囑完我,二姨就和母親說閑話去了。正巧她的小兒子也在,就湊過來和母親閑聊。 我站在旁邊,百無聊賴,等待老板娘的到來。在這種場合下,即使我不想聽他們的談話,他們的對話內容也會鉆入我耳中。聽起來是二姨的小兒子要靠母親說一門親事,母親前兩天已經答應二姨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是一種交換:我靠二姨推薦如意海鮮城的工作,依照對等條件,母親則答應幫她兒子相一次親。 這便是社會上的人際交往。成年人的交流本質上是一種利益交換,旁人不可能輕易幫自己解決問題。 就在這裡,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假如世界上有快速掙錢的方法,知道這個方法的人一定不會告訴別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 我看到旁邊有人陸續到如意海鮮城上班,有男有女,有摩托車、電動車,也有自行車,他們來了之後,都把車子推進了如意海鮮城。 此時天氣漸熱,二姨招呼我到她的遮陽傘下麵躲一躲太陽,我表示不用了,還是讓母親在那裡站一會兒吧。二姨的兒子看上去有些木訥,我心中看不起他:他比我大7歲,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卻顯得緊張,一點兒也不爽快。 等待往往是難熬的,到了九點二十,如意海鮮城裡麵走出一位婦女。 二姨看見她出來了,小聲提醒我:“快迎上去,老板娘出來了!” 二姨邊說邊急急起身,領著我連忙走上前和她交流,母親在旁邊陪笑,老板娘則站在酒店走廊上,看到二姨朝自己走來,老板娘不疾不徐地下了兩個臺階。 隻見她燙著爆炸頭,臉色發白,抹著紅嘴唇,如同電視劇中的闊太太。一件綠色絲綢上衣,一條黑色寬鬆的休閑褲,腳上一雙黑皮鞋。對了,老板娘脖子裡還掛著一個紅色翻蓋手機。我心中贊嘆:原來這就是有錢人的打扮,如意的老板娘真是富貴相! 老板娘和二姨說兩句閑話,也順便說給母親聽:“本來我們酒店不缺人,要不是這層關係,我就不收了。” 二姨連忙說幾句奉承話,母親不善言辭,隻是點頭哈腰陪笑。 剛才在等待期間,二姨和母親說老板娘五十八了,我還在心中給老板娘畫了個像,現在見到老板娘,我才發現她保養得當,看起來不像五十八歲,母親雖然比老板娘小十五歲,臉上皺紋卻比老板娘多得多。 生活的重擔會改變女人的相貌,讓女人變得粗糙蒼老,黯然無光,並在她臉上雕刻出許多無法填平的溝壑。普通的母親大多如此,平淡的生活最消磨人。 和二姨說完話,老板娘便問我:“你多大了?” “姨,我十八了。” “還上學嗎?” “姨,我不上了,高考考得不怎麼樣。” “你乾短期還是長期?可不能乾到一半跑了。” “姨,我乾長期。” 聽完我的答案,老板娘撇撇嘴,好像不相信我的回答。二姨滿臉都是笑,在旁邊說:“大姐,您開開恩,收了我外甥吧,他第一次到這裡來,也跟著您在如意見見世麵。小舟,這裡可好了,不管是誰,到了如意上班都吃得白白胖胖的。收入高,待遇好,老板娘人最好了······” 老板娘笑笑說:“那行吧,先在這兒乾,一個月700元,今天能上班嗎? 我點點頭。 老板娘說:“一會兒就過來上班。” 說完話,老板娘就進酒店了。 第一次麵試結束了,感覺就像農村趕大集買羊一樣,一口價,700元,我就被錄用了。 聽到我被錄用了,母親也就鬆了一口氣,又感謝二姨一番,然後準備回家。 我緩步走上如意的臺階,回憶著剛才的“戶外麵試”——老板娘的問題果然和二姨預測的一樣。倘若細細追究起來,我剛才的話是有水分的:其一,六月份,我才過了十七歲的生日,下一年這個時候我才十八歲;我高考雖然考得不好,可能達不到自己的預期,但不會低於五百七十分。 不過,在剛才的麵試中,我絕對不能實話實說,如果是乾短期工,非但老板娘不會錄用我,二姨也會嫌我憨。老板娘也知道我說了假話,但她就要聽虛假的回答,這便是生活中的“儀式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學畢業後,我參加了二十場麵試,麵試的公司規模大小不一,有世界500強,也有所謂的初創小公司,一套流程走下來,我也就明白了其中關節:個人簡歷可以虛假,因為麵試官對其公司的介紹更加虛假。在麵試的過程中,雙方都遵循著一種虛假的客套和所謂的規矩,誰先違反這套規則,誰就率先出局。 多年後,我有一段在國外教漢語的經歷,在工作群裡認識了不少漢教同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上級:耿老師。耿老師經常組織我們交各種材料、進行各項比賽、組織各種活動,並把這些作為她的功勞。她安排的一些活動不切實際,有悖於當地的文化風俗,引起了當地學校的強烈反對。但她不知悔改,固執己見,連續三年都是這樣,群裡終於有人爆發了,直接在群裡罵她:為什麼在同一個國家,隻有我們片區搞這些活動?誰規定要搞?你項上是人頭還是豬頭?我們出國教漢語,都是正規學校畢業的,科班出身,從本科生到博士都有,你是個什麼出身,你不懂就不要瞎尼瑪摻合!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項老師是大專畢業,畢業後在BJ一個大商場裡當化妝品推銷員,因為某種原因,她被一個領導看上了,領導神通廣大,讓她跨行業就業,還當上了這裡的負責人,成了我的直屬上級。 經過這件事,讓我明白了很多在自己看來高端的職業、職務,其實就是別人眼中的低端,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話說回來。我踏上最後一個臺階,掀開門簾,走進了如意海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