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出了酒家,繼續向內城走去。 小道兩旁有一排排平層磚瓦房安靜如夜,青瓦上染了層層泥土,顯然常年無人清掃,幾個拐角遇到的行人也匆匆離去。隻有往裡麵走,遇到些酒家才能說說話,才知道鹹陽城哪有活躍的人。 昏昏沉沉的模樣讓人沒有好的心情,黎出店後就一直保持漠然的神情,目不斜視的朝內城走去。他們需要在宵禁之前找到住處。 向平三步並作兩步,時跑時走的跟在後麵,終於像是鼓起勇氣,抬起了那把一尺短劍,“恩公大人,這把劍您拿去用吧。” 是那把蒙郭送給他的短劍。“不必了,自己用吧。”黎的神色不變,或者說,他總給向平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是,恩公大人。” “以後把前麵兩個字去掉,叫後麵兩個字。” 向平一愣,“是,大,大人!” 黎停了下來,他動了動鼻子,通過氣味尋找人群聚集的地方。 一麵說道:“以後跟著我,不再回到你家了,可能忍受?” “啊?隻要,來年給父親母親上柱香……” 黎沒有回他的話,他找到了可能居住的客棧。 他大步向前,向平急忙跟上。 “大人,剛才那位將軍說我命不久矣……我,如果死了,就不能服侍大人了吧……” 黎嘴角一抽,“你是想說,你還不想死。” 向平害羞的一笑,不見對死亡的害怕,或許他心裡清楚自己在黎身邊,還不會死。 “等我查清楚暖雪的事情,會教你一些方術,保你性命無礙。” 向平連連點頭,高興的咬著嘴唇,又疑惑道:“大人不是武士嗎,怎麼會方術?” 黎忍住不笑,“誰說劍客不會方術?就連始皇帝也會方術。” “哦!那我以後也是方術士了誒!” 向平心思乎的雀躍起來,寒毒傷過的臉色也微微一紅。 若有若無的屍臭又一次傳來,黎轉頭向遠方眺望,但這次他不再過去。 心中推算。“暖雪隻進鹹陽城,一旦落入地麵消失不見,故而人們接住暖雪抱著不放,一旦放棄便前功盡棄。” “橫財之下必出亡命之徒,高官厚祿更讓天下人瘋狂追隨,鹹陽城官民再多,也經不住暖雪的寒冷。” 想到這般,黎將之前向平孕育一天的暖雪取了出來。 溫暖的氣息從雪花那傳遞出來,但放著雪花的掌中心卻寒冷異常,暖雪吸收著黎手掌的溫度並想得到更多。 黎任由它吸食自己的溫度,寒冷很快從掌心傳遞到整條手臂,不過一刻便達到胸膛和其他四肢,直至大腦都覺得有冷氣鉆進去。 他細細體會這種寒冷,比之泰山上刺骨的寒風,這種冷更帶著某種意誌的體現,就像有人拿著刀叉在刮他的骨髓,當著麵挑出他牙齒內的神經。 “大人!這樣光明正大的孕育暖雪,會被壞人搶走的。” 向平小聲提醒著。 黎將心思從暖雪收回,果然感覺到若有若無的目光看向這邊。 可黎不了解,問道:“怎麼搶?” “趁您堅持不住的時候,沖過來砍斷手掌再交給其他人抱著。” 黎聽的一驚,“是了,換人抱雪,承受的時間不長,一樣能孕育。”他一頓,問道:“有人搶過你的?” 向平連連點頭,“我家每天落下來的那一片都被別人拿走了,因為我母親和我都太瘦弱,倒是沒人逼我們抱住雪。” 如果有人帶著鹹陽的暖雪出城,逼迫他人抱雪,不斷交換抱雪的人,就能孕育長時間的暖雪,最終又送回鹹陽,換取莫大的賞賜。 如此大的利益,絕對有人鋌而走險,況且迎雪進爵製不像軍功爵一般嚴格,毫不體恤真正的抱雪者,誰手中有雪,誰就升官發財。 黎想到這般才明白,“難怪鹹陽城人丁稀少,原來都在城外。” 終於走進一家還算興旺的客棧,上下三層的高樓尚有客人出入。 酒樓的小廝一見到門外的生人,當即熱情來迎,現在客人稀缺,無論吃喝住店都是半價。 黎暫且就在此地住下,向平享受了三日的手掌推拿,臉色漸漸好轉,換了一身束衣後,總算有了健康的模樣。 三日後黎帶著向平去到內城旁邊一家巨大的酒樓。 這家酒樓也是三層,中間通達,從底部修起一座雕梁畫棟的矮山直戳房頂,酒樓就是圍著這假山建造,桌椅也繞著圈排列。酒樓巨大宏偉,內裡裝飾精心挑選,映照的金碧輝煌,是城內屬前的酒樓。 方術士大會雖在三樓召開,但整個酒樓都被侯景包下。 他是侯生的同門且同胞師弟,在鹹陽權勢滔天。 大會尚未開始,黎與向平坐在一層靠窗的角落裡,耳邊稀稀疏疏聲議論不絕。 場內大部分人都帶著麵罩,顯然不想被人認出或是認出他人,鹹陽城最近詭異的氛圍讓這些不可一世的方術士也有些提心吊膽。 黎本想帶上麵罩,但一想到自己身邊跟個醒目的蘿卜,不管如何打扮,兩人必被認出,不若光明正大好了。 參加聚會不做遮掩,如同錦衣夜行。 一個瘦瘦高高的馬臉男子出現,他輕輕靠近黎,並大手按在向平頭上。黑色的麵罩隻遮得住他小半張臉,高聳鼻梁和小巧的雙眼露在外麵,神秘兮兮。 “這位公子,我有一卷殘,殘,殘卷房中術,專門與幼童雙修所用,可比肩祖龍帝那卷。” 黎右手摸著酒杯,左手按著長劍,神色揶揄,“房中術我不感興趣,但我聽過袖裡乾坤這門仙人神術,還有扒手最厲害的妙手空空,不知你這乾坤布裡是神術還是扒術……” “哼,嗯?” 馬臉人神色一變,正想走,卻不知何時被黎抓住腰帶,他動彈不得,保持半蹲半起的怪異姿態。 “您是高手,不管這妙手空空還是我這乾坤布裡,甚至那袖裡乾坤都比不過您的天眼吶~” 他別扭的求饒,黎聽的一笑,“被人抓到,不交出點東西就想走?” 馬臉人連連點頭賠笑,揮袖間與黎的掌心一碰,一朵鮮艷的雪花交給了黎。這才掙脫了他渾身解數都睜不開的手。 原來這家夥練的是方術中的乾坤布裡,也稱布裡乾坤,意為連乾坤都可以“不理”,可“不理”乾坤而拿走別人的東西,甚至不算是偷。 這是妙手空空的祖法,尋常盜賊見到他都要磕頭認祖。隻不過遇到了黎。 黎看著窗外,與向平說道:“方術士裡也有偷摸之輩,你日後可不要學他們。” “好,好。”向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嘴裡塞滿了吃的,嗚嗚的答話。 那施展乾坤布裡的馬臉男,不斷遊走在各個方士之間,頻頻得手,大袖中不知藏了多少寶貝。 但也有失手的情況,他在三樓處失手了兩次,每次都要交換出與他準備偷的東西相當的物品,否則按規矩就要被揭發出來,可能當場就要被打死。 他剛才想偷黎的暖雪,所以被識破之後必須送出一片暖雪。 黎盯著這個家夥,順著他的路線發現了幾個高手。 其中坐在矮山另一側,獨享窗邊一桌的一個胖子,脖子及四肢上都帶著一金光閃閃的圓環。 他練的是二等方術中排名第十九的天羅環,這方術屬於外家方術,沒有心法。 本是由女人練就,因為女子在舞蹈的過程中突然將金環套在他人頭上,出其不意!可操縱對方的身體,或是直接割下四肢及頭顱。 端的是邪性可怕,但他是個胖子,反倒讓其他人放鬆了警惕。不過黎知道,這天羅環在胖子手中會是另一幅殘暴場麵。 那胖子好似一個圓球,光禿禿的腦袋,袒胸露乳,隻穿著寬大的獸皮褲。他大馬金刀的坐在木椅上,雙腿大開,右手撐在右腿上,左手捏著兩根筷子夾菜,滑稽的模樣令對桌三個男子嗤笑不斷。 黎為他們的死亡舉動搖頭。 另一個高手在二層樓,坐在靠假山的一側,那裡能看清二樓以下的一切。 穿著粗糙的麻製衣褲,蓬頭亂發,身形消瘦。正麵無表情的猛灌酒,有一年沒喝過的痛快感覺。 從遠處看他實在像是騙吃騙喝的乞丐,但他脖子上三寸寬的喉結使人不敢輕視,甚至看一眼都害怕。 黎瞥了眼,這家夥練的是喉中針,二等方術中排名第八,可謂天下暗器的祖宗,隻要這個人出現,一定要留心他的喉結,每一次鼓動都可能帶走一條人命。 三樓以上,咋咋呼呼,與二樓一樓的安靜截然不同,大概除了坐在假山最上方的候景,其他人都不足為懼。 那候景始終盤坐在假山最上方的玉橋上,讓所有人都看得到他。 他閉著雙眼等待夜晚到臨,隨意披散的長發落在素藍的長袍上垂至腰間,幾絲黑發蓋住雙眼皮上的傷疤,從遠處看不出年歲,但他必定常年吸食丹氣,麵色蒼白泛綠。 咋呼的三層樓不知論到了何處,竟有人來到假山上,一屁股坐在候景下方,抬手就揮,張口就罵。 那人提著酒壺,衣衫不整,狂叫道:“天殺的嬴政!竟然叫我去給他暖那惡雪,大家都知道啊,常人抱雪三日必死!他,竟叫我抱整整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啊!” 又有人從三樓探出頭來,悲痛道:“那不是人能做到的!那是讓李喚兄去死啊!” “不隻是李喚,我等有誰不受這屈辱!” “真是毫不看重我等方士,竟叫我們做那樣卑賤的活!” “是啊,是啊!” 不斷有人從三樓出來,越叫越是張狂,越來越口無遮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那該死的徐福老兒來!也抱不住二十一天!” 靜,有人不明不白參與其中罵起了徐福,黎移了目光看去,全場都保持安靜。 那修煉天羅環的胖子停下筷子,輕輕擦了擦嘴;修煉喉中針的怪人停止了灌酒,聳了聳喉結。向平都意識到了不對,半張著嘴巴不敢動。 之前還辱罵龍帝不休的人安安靜靜,如看死人的眼神看向那人,沒有一點喝醉的樣子。 那人雙眼一滯,緩緩轉過頭來,才發現山上的人從不同位置冷冷盯著他,全場竟隻聽得見他自己的心跳。 “大膽!” 玉橋上盤坐的候景輕喝一聲,左手揮出,長袖如電般卷去又收回,隻聽見一聲悶哼,那人變成了噴泉,滋的滿山血水。 隨後候景又閉上雙眼,坐在他下方的李喚又喝醉般狂叫道:“道友們都知道!常人根本抱不住暖雪,一天還能活,三天必死,五天,是放進鼎中一邊煮一邊抱著!” “隻有我們方士!能抱住七天以上!大高手們,真正的大高手們,能抱十四日已是極限,再敢抱,那都是用本源,用命!” 他頓了頓,聲音突然低下,“就連徐福真人都說。連他都隻能抱二十一日。叫我等不要逞能。” 突然又大聲道:“所以!!嬴政這是用我們方士的命,替他鑄仙基啊!” 隨後,剛才呼應他的一批人又瘋狂的回應,對祖龍帝的不敬即便不能傳進禁宮,也至少傳出酒樓。 黎忍不住撓了撓耳朵。 “煩請幾位莫要再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