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夜州歲寒(1 / 1)

‘子燕,你沒事吧?’   院門的易無待看到方才的事情,關切道。   謝子燕低頭暼了一眼手上的傷痕,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想起好友應該是在與穀歲寒派來的太守府府丞交接,不由問道:‘夜州太守府的人走了?’   ‘走了。明日穀太守會為我們在太守府設宴。後日,我們便可回程。大雪已至,方州的路不能走了,我們隻能經富州,回到鹿都。明日宴會之後,這趟差事就算完結!’   謝子燕感慨道:‘總算平安無事。’他瞧見易無待手中的芋頭,笑了笑:‘天冷,人就容易餓。’   易無待略顯尷尬,望了一眼草棚,道:‘夥計說,那位大娘被罰飯了。我討了些剩飯,拿給她。’   ‘那你得小心!’   易無待‘嗯’了一聲,走過去,對那婦人柔聲道:‘我不是來害你孩兒的。’說著,將芋頭放在草棚門口,隨即轉身離開。   婦人等易無待走遠,才竄過去,抄起芋頭,往嘴裡送。   易無待輕輕一嘆,和謝子燕一同走出後院。   兩人漫步夜雪。易無待脫下身上長袍:‘你把皮衣送人,用我的吧!雖然,不怎麼合身。’   ‘那你呢?’   ‘段老說的沒錯,這點風雪,對我們方州人來說,不算什麼!’易無待笑道。   ‘好吧!我可不想再讓你看到,我變成冰淩的鼻水!’謝子燕不推辭,看到手中的狐皮大衣,不由又想起那位婦人:‘希望她睡個好覺,在夢中能見到她的孩兒。’   易無待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謝子燕看著易無待少年老成的樣子,不由打趣:‘你的口氣怎麼像已成父母?你孩兒呢?’   ‘嗬嗬,長兄若父!公子可認識舍妹?’   雖是說笑,易無待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那兩個最親的陌生人。從小到大,他隻知父母出自易氏旁支,死於雪難。連夢中,也沒出現過父母。妹妹想必已一樣。想起父母,心無悲哀,隻有空白......   *   翌日,滄城。   往日首富之都的痕跡,在滄州處處可見。整潔平坦的青石板路,三層以上的樓閣,沿街參差。簷喙椽柱,鬥拱迴廊。不止琳宮梵宇,美輪美奐的雲石石像,隨處可見,都是人身豹尾的霍山山神-長贏。傳聞,祭拜長贏,能得寶玉!   華麗楹棟,卻掩蓋不了高牆下的蕭條。行人寥寥可數,街上十門七閉。府尹封了到府衙倉庫的路。馬隊所到之處,更顯冷清。   一行人在府尹的帶領下,趕往西城的倉庫。賑災馬隊中不少人是第一次來滄城,看到城內光景,議論紛紛。   ‘滄城房子挺氣派的!’一喬家茶坊的人道。   ‘氣派有鳥用,能當飯吃?’另一人道。   ‘看到城門後那尊兩丈高的仙人像了嗎?明王叛亂,當年就在那裡架起大鍋,把王妃煮了,分給幫他守城的兵卒!雲石上黑色的地方就是被當時的煙熏的!’一九逸鏢局的人說起血腥,引來同伴側目。   ‘還有,當年吃了王妃肉的人,後來都死了!人人都是喉嚨裡麵長肉瘤,不痛不癢,但到了最後,會嚥不下東西,活活餓死!聽說這是王妃的詛咒!’茶坊的人附和道。   ‘真的假的?’   ‘轉馬樓的王瞎子,親口對我說的。’   ‘說書的話,你也信?’   ‘他來萬壽城之前,在滄城待過一陣子,見過被王妃詛咒的人!’   ‘我怎麼聽王瞎子說,王妃的詛咒是,每晚都會夢到王妃,還有一輩子都不能再吃肉,一吃就吐?’   ‘你記錯了吧?’   ‘是你記錯了吧?’   眾人聊著,不覺已到了倉庫。   銀糧入了府倉,已日落西山。府尹帶易無待,戶部監察等首領,去太守府參加慶功宴。   太守穀歲寒,年輕有為,文質彬彬,可惜身材消瘦,臉色蠟黃,一副病容。一年四季皮裘不離身,藥石不離口。   ‘今日見到易公子,方知英雄出少年,並非虛言!’穀歲寒朝易無待敬酒,道。   ‘太守過獎。’易無待回敬。   ‘不易宮人才濟濟啊!易太守當年在百裡巷,一枝獨秀,眾子風靡。如今飭方州,治雪災,修官道,州民愛戴,神女之名,令人神往!’穀歲寒滿口讚譽,忽而嘆氣:‘鬆,與易太守,同是瑞武己醜年上任,忝竊雖久,民牧作為,卻不及易太守十一,慚愧慚愧!’   原來,他與易君鸞曾為百裡巷同學,此刻同為九州最年輕的太守。說起治理之難,感慨真切,並不全是謙虛之語。   易無待聽他提及姑姑,笑容不禁一僵。頓了頓,道:‘太守謙遜了。太守行寬厚之政,體恤民隱,百姓愛之。嵐,遠在千裡,也曾耳聞。夜州遭逢兇年,若非太守,早成亂世。’   穀歲寒聞言一愣,笑了笑。手下一位幕僚此時道:‘主公,屬下在鹿都辦差時,聽聞易公子曾與同窗,打退前往三千寺鬧事的毒婦鳩藥婆!幾位少年,皆出自四大世家,被江湖稱為‘小五傑’!’   ‘哦?想不到易公子與易太守一樣,文武全才!’穀歲寒的眼睛閃過光彩:‘不知除了易公子,‘小五傑’還有哪幾位四大世家的公子?’   那位幕僚一一道出謝子燕,易無憂,南宮化羽和顧宗義的名字和來歷,又道:’謝世子,今晚也在!’   穀歲寒立即將與鏢師坐在一起的謝子燕請上堂,又是一番讚譽。   謝子燕與易無待皆初次聽到自己在江湖的名聲,訝異之餘,不免有點難為情。   原來,穀歲寒身子孱弱,卻好看擊技。府中不乏熱愛刀槍的門客。其中一位,乘著酒興,提議比武。在場的鏢師紛紛附和。   在眾人的鼓動下,謝子燕下場,與太守府的一名府兵統領較技。兩人比劍,惹來迭聲喝彩,宴會氣氛高漲。   穀歲寒站在廊下,觀看廳前比武,雖然不時咳嗽,但臉上始終帶著淺笑,直到一名家臣上前,在他耳邊細語。他臉色一變,小聲道:‘帶他們到霜月堂!’   家臣領命而去。他隨即走到易無待身旁,道:‘易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穀歲寒溫水般的笑容,令易無待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兩人離開人群,步入後院,來到一處叫‘霜月堂‘的房前。   房中隱隱傳來喧嘩,一路沒說話的穀歲寒突然轉身,對易無待拱手道:‘幾位故友,夤夜造訪。請公子一同入內。’   易無待不禁疑惑,既是故友來訪,穀太守為何要帶上自己一個陌生人,去見客?為求明白,隻得應諾。   兩人進入霜月堂。堂上明燭耀眼,中間放著一個大火盆,火焰熾烈,一名家僕正往裡麵添炭。火盆旁,站著兩位相貌兇悍,身披鬥篷的大漢,搓著手不住哆嗦,腰間亮著刀劍。其中一位惡狠狠地盯著那家僕,毫不客氣地道:‘就這點炭?都倒了吧,凍死老子,大冷天好哭孝嗎?’   僕人白了大漢一眼,心有不甘地把簸箕中的炭都倒進火盆。   堂上還有第三名大漢。他的穿著,與前兩位相似,卻是癱坐主席上。一臉疲態,正拿起一個酒葫蘆往嘴邊送,瞥到穀歲寒的那刻,立即起身,走下主席,樂嗬嗬地道:‘阿鬆來了!’   此人身材高大,五官俊朗,可惜左頰多了一道刀疤,年紀與穀歲寒相仿。   另外兩名大漢聞聲,望向門口,死死地盯著穀歲寒。   穀歲寒不為所動,一邊邁入房中,一邊對家僕冷道:‘出去,關門,不得打擾。’   僕人領命,正要離去。火盆旁的一位大漢喊道:‘再來些酒!’   僕人看向主人。穀歲寒在堂上的主席坐下,重複道:‘出去,關門,不得打擾。’   僕人明白,對大漢哼了一聲,關門離開。   大漢一怒,正要發作,卻聽穀歲寒大喊:‘你他娘的都給我坐下!’   一聲叱喝,房中眾人皆一震。最吃驚的當屬易無待。他進房的瞬間,便已察覺穀歲寒身上的氣息有些異常,沒料到一臉病容的文弱太守口出穢語,還聲如洪鐘!   要酒食的大漢低聲詛咒了兩句,卻聽話地在下首,與同伴們一同入座。   屋中隻有易無待沒被請座。他隻得訥訥地站到穀歲寒身後。   刀疤漢子明顯是三人的頭領。他一邊搖晃空空的酒葫蘆,一邊笑盈盈地道:‘對久不見麵的老友,阿鬆的火氣是不是有點大了?我的兄弟不過是在雪天趕了幾日路,有些冷,又有些餓,這麼大的太守府,難道連杯熱酒都沒有?’   ‘沒有。’穀歲寒乾脆道。   ‘嗬嗬,今晚太守府來了很多人,酒都送到前邊了吧?我們兄弟幾個從後門進來,待會兒也去湊湊熱鬧,討杯酒喝!’刀疤大漢道。   ‘穀添丁!今晚若有其他人看到你們在太守府,你們就別想離開了!’穀歲寒陡然發狠,道。   被稱為‘穀添丁’的刀疤大漢,不由失聲道:‘唷,府上竟有人能留下我們?是他嗎?’他眼角打量著易無待:‘這是新來的侍衛?還是新來的相......’   在‘公’字被說出來前,穀歲寒打斷道:‘你大老遠來,就是為了幾杯酒?’   穀添丁誠懇的有些誇張地道:‘當然不是!我就是來看看你,看你的病如何了。’剛說完,即被穀歲寒瞪了一眼,才收起那抹懶懶的笑意,道:‘我為什麼來,你不很清楚嗎?’   穀歲寒目光陰沉:‘人都押送鹿都了,等明年秋決。你要是掛念他們,可以去刑部大牢探望!’   穀添丁道:‘我說的,不是人!’   ‘馬!我不會還給你。’   此言一出,堂下的兩位大漢同時站起,摸向腰間的刀劍。穀添丁一擺手,兩人才又再坐下。這一切,穀歲寒一動不動,彷彿沒有看見。   穀添丁摸了摸臉上刀疤,道:‘阿鬆,我都親自來了,你就不能看在以前的情分,賣我一個麵子?再怎麼說,當年穀太公去道觀求子,回來的路上撿到我,為我改名添丁,有了我這個彩頭,才生了你這個穀家嫡子啊!沒有我這個‘丁’,就沒有你了!’他臉上恢復方才的痞笑,兩位同伴也開始大笑。   ‘當年你私通寡婦,被裡長捉住,若無我幫你求情,你那點‘丁’,早已不在!’穀歲寒淡淡回答。   這時換穀添丁臉上掠過慍色。同伴仍發笑,卻看到他掃來的目光,不得不努力地將嘴角垂下。   ‘丁’,是夜州俚語。易無待聽到最後,才明白它的意思,耳朵微微發紅。   穀添丁目光逐漸陰鷙:‘如果不是流沙幫的馬隊,不顧流寇,不斷運糧,你夜州的西境八郡,早成餓死鬼城!你的回報,就是殺我幫中弟兄?還扣押我們賴以為生的馬?’   穀歲寒聽得身子發顫,默然半餉,才抬眸盯向穀添丁:‘太平之時,你流沙幫的過境買賣,多少是正當的,多少是走私的,隻要估稅交足,我都不管!可如今,因為紫孝西征,與六方的邊境一律封關,馬匹控製尤為嚴格,犯禁者,罪同叛國!我早已派人提醒流沙幫,可你明知故犯,放縱手下出境!是,我的下屬官員辦了你的人,扣下你的馬;可我也費盡心機,才讓你免除連坐!你今晚能站在這裡,就是我的回報!’   穀添丁靜靜地端詳穀歲寒,良久,才嘆了一口氣:‘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有屁就放,別給我繞彎子!’   ‘你們捉的那些人和馬車,是去運藥的!’   穀添丁此話一出,穀歲寒眼中露出一絲不安,沒有說話,繼續聽前者道:‘我不知道你的人有沒有告訴你,西境八郡已有五郡出現大瘟疫,死傷過半!’   ‘我......我知道西境的疫情。飢年常有癘,這是意料之中。當地令尹已封鎖城郡,著力治疫。’穀歲寒沉聲道。   穀添丁眉頭緊皺,道:‘瘟疫是疽癥引發的。治疽的藥-霍山紫芝,苦竹肉,在夜州所剩無幾,如果要控製疫情,必須立即拿到那些藥!小榆穀的霧山,是離夜州最近,有這些藥的地方。不從關外運藥回來,西境八郡堅持不了多久。’說到這裡,不由哼笑,語帶諷刺地道:‘不過,人死了,就不病,不餓了,夜州也就沒有瘟疫,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沒有飢民了......’   最後一句激得穀歲寒幾乎站起。他按捺心中憤怒,道:‘疫情重要,但戰事鎖關,也非兒戲!馬,我不可以還給你!’   穀添丁聽罷,唰地站起。他的同伴也跟著站了起來。   穀歲寒一怔,脫口道:‘你上哪去?’   ‘你不給老朋友麵子,我隻好把西王母請來。’穀添丁輕描淡寫的一句,令他的同伴都變了顏色。   穀歲寒奇道:‘你的乾娘?跑去找女人幫忙,可不像你。’   ‘是,我是要去找我乾娘。’穀添丁恨道:‘她不但是我的乾娘,也是你這個癆病鬼的乾娘!是西府所有人他娘的的乾娘!因為一州百姓的性命,太守不在乎,她在乎!’說著,折身步出房間。   ‘穀添丁!’穀歲寒一邊追來,一邊喝道:‘你這個龜孫給我坐下!’說完,咳嗽不止,臉色一時紅,一時白。   穀添丁腳步一滯,沒有回頭:‘怎麼,太守真的要留客?’一邊說,一邊把手搭在腰上的一把匕首。兩位同伴則轉過身,殺氣騰騰地看著穀歲寒。   ‘我的話,沒說完!’穀歲寒深呼吸一口,微微側身,語氣恢復幾分平和:‘這位是鹿都賑災馬隊的首領,江湖人稱‘小五傑’之一,方州不易宮的少主易無待,易公子。易公子,這些好漢來自流沙幫,中間這位是外號‘七步螣蛇’的穀添丁。穀壯士以前是我穀家家臣,如今是流沙幫在夜州的一位堂主。你們二位,皆是豪傑,自當多多親近!’   此話一出,穀添丁,易無待兩人都一臉茫然地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