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水榭裡的人早已看到自己。沐雲鳳心中躑躅。 　　答然，就是說那人的刀法不夠好；答非也，便是說那兵器不夠好！他一邊琢磨回答，一邊除去腰間佩劍，交給寺人。走進水榭，行禮道：‘黃泉刀雖是寶器，也要有能之人，方可發揮其潛力。方才的‘靖海八刀’，足見陛下馭刀有術！’ 　　在水榭舞刀的男子，正是紫孝樂氏第四十五代皇帝-瑞武。 　　瑞武十歲登基，在位已近四旬。 　　皇帝微微皺眉，佯作不滿：‘你這張嘴，快趕上顧二郎了！平身吧，此地隻有你我，不必拘禮。’ 　　沐雲鳳站起，回道：‘臣無半分虛言。再說，顧侍郎能說會道，華言麗辭之下，卻明察秋毫，一語中的。臣若得其一二，便是受用無窮！’ 　　他口中的‘顧侍郎’，正是戶部之首，顧映月。世人皆道顧映月長袖善舞，口舌如簧，是一隻老狐貍，但沐雲鳳卻認為他人雖圓滑，實有才幹，絕非一般阿諛奉承之輩。 　　瑞武見沐雲鳳誠心稱讚，不由一笑，喚來老寺人：‘朱喜！’ 　　朱喜，乃統領寺人的黃門令，從小入紫華庭，自瑞武幼年起，便一直侍奉在側。如今已是近七旬的耆老。他上前，正要從皇帝手中接過黃泉刀，忽見皇帝虎軀一抖，寶刀從指間滑落。 　　‘陛下！’ 　　朱喜驚呼一聲，沐雲鳳已一個箭步，衝到到瑞武身旁，右手按往他下腹的‘氣海穴’。 　　一般人隨意靠近皇帝，便會被當成刺客。沐雲鳳此舉有過之而不及，卻並沒引得朱喜召喚守在附近的神鹿衛。 　　朱喜麵露恐色，剛要聲張，卻見沐雲鳳撇了撇頭。朱喜收起黃泉刀，退出水榭，同時也吩咐其他宮人離開。 　　水榭隻剩下瑞武和沐雲鳳兩人。 　　雙眼緊閉，一臉痛楚的瑞武感到一股寒氣從腹下，緩緩流散全身。方才那股從丹田湧起，似乎瞬間將自己淹沒的焦灼之感，頓然下降。他睜開眼睛，瞄向身旁的人。沐雲鳳已扶著自己，大剌剌地坐到榻上，右手仍按著自己腹部的‘氣海穴’。 　　沐雲鳳臉色凝重，額頭漸漸起了汗珠。瑞武體內的燥熱漸漸見緩，目光慢慢恢復清晰。 　　瑞武喃喃道：‘若你不在，我恐怕又要大病一場！’他張開自己的右手掌，看了一眼，又急速地合起：‘你說，這個咒語，就當真不能解？’ 　　沐雲鳳見前一刻孔武有力的皇帝此時猶如鬥敗的公雞，忙道：‘陛下安在，不就代表已經解開了？’ 　　‘你不必安慰我！若非你每每自損功力，為我治病，我早已.....’瑞武看著沐雲鳳，俊目中翻動著複雜情緒。 　　‘陛下隻要繼續修習‘太一神本’的練氣之法，痼疾不足為慮！’沐雲鳳不為所動地道。 　　‘就算如此，我終究還是要靠你渡氣，熬過病發！你我修煉同法，可我偏生無法如你，練出雄厚內力！’說完，殘餘丹田的最後一絲火燒感湧上來，禁不住咳嗽了幾聲。 　　沐雲鳳的手掌感受皇帝的氣息再次紊亂，低聲道：‘今晚，臣還是留宿丹庭，侍奉陛下吧！’頓了頓，彷彿記起什麼，拱手道：‘請陛下準許。’ 　　瑞武凝視與自己同榻而坐的男子，眼神愈發幽沉。九州之內，也許唯有此人敢如此放肆！他不忿道：‘我不過練了練刀，如今已無礙，不必.....’正說著，瞥睹對方目光，竟說不下去，嘟囔一句‘我知道了’。 　　‘謝陛下。臣僭越了！’沐雲鳳這才從榻上離開。 　　瑞武又休息半餉，便朝外揚聲道：‘宣茶官！’ 　　獨自守在水榭外的朱喜聞聲，應諾一聲。 　　片刻後，一個身穿藕色宮裝的中年女官手持蒲扇，躞蹀而來。身後跟著四個寺人，捧著銅爐陶釜，竹筴石杵，以及金銀茶具。 　　女官行禮後，在水榭通風之處，設好茶具，開始烹煮茶。女官動作嫻熟，姿態優雅，一舉一動，令人賞心悅目。 　　少時，榭內茶香飄溢，沁入肺腑。 　　女官將茶端到皇帝和沐雲鳳各自的案前，道：‘請！’ 　　沐雲鳳吃了一口，隻覺溫度適宜。不一會兒，口腔卻清香流散，四肢舒坦，妙不可言。 　　‘這是方州喬家今年送來的新茶。’瑞武道：‘此茶，初品淡色無味，可落喉後，齒頰留香，讓人心平神安，身體舒暢，名‘永歡’。’說著，眼中閃過一絲戲謔：‘聽到這茶與你同名。我便想讓你也嚐嚐。’ 　　沐雲鳳連忙道謝，又道：‘陛下召見，原來是為了品茶？’ 　　‘你不也有話要對我說？’瑞武似乎已完全恢復精神，笑得玩味十足。 　　沐雲鳳一怔，暗道了一聲‘果然’！他垂首拱手，斂容道：‘臣月前諫言，不知陛下有無閱覽？’ 　　‘你是指，春蒐的事？’瑞武明知故問道。 　　‘古人雲，侈，惡之大也。夜州饑民尚倒懸，春蒐過奢，恐惹民怨，所謂節約則昌，淫佚則亡！’沐雲鳳直道。 　　‘孤已下書，申斥範钜成了。’瑞武接道。 　　範距成，六部禮部侍郎，負責皇室祭祀鹵簿，禮儀教化諸事。太學也在其管轄下。今年正月方過，西府三州之一的夜州，傳來荒訊，饑民過萬，流民過境。之後的春獵，皇帝的儀仗卻仍金光燦爛，盡顯奢豪。朝野皆有非議。 　　沐雲鳳覺得此事不及時處理，恐釀事端，便不顧自己是範钜成的下屬，一個月前‘越級’上諫。雖然奏議上，並沒指名道姓，隻是提醒皇帝。可春蒐祭祀，終究是禮部大事，與侍郎範钜成脫不了乾係。 　　對此，皇帝一直未回復。 　　方才瑞武的一句‘你不也有話要對我說’，沐雲鳳方知皇帝並未輕視此事。 　　這時，朱喜來報：‘陛下，顧侍郎已到苑外。’ 　　‘宣！’ 　　‘臣參見聖上，吾皇萬歲！’顧映月拜道。他沒穿官服，豐腴的身上套著一件胭脂色的絲綢長袍，綰得一絲不茍的頭髮上，戴著青玉冠。一身顏色，讓人眼前一亮。 　　‘顧卿無需多禮。賜坐，奉茶。’瑞武道。 　　寺人把軟墊和‘永歡’茶送上。顧映月坐在沐雲鳳的對麵。兩人相視點頭。 　　‘聖王殿的甄試，聽聞已結束。太傅近來多有辛勞！’顧映月道。 　　‘份內之事。歡隻是改改卷子。談辛勞，如何比得上戶部的工務繁忙！’沐雲鳳回道。 　　‘好了！’瑞武打趣道：‘爾等都辛苦，最閒的是孤！’ 　　顧映月和沐雲鳳笑著告罪。顧映月又道：‘陛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才得如今四海賓服，八方昇平。黛庭各部，如同擺設，閒得很啊！’ 　　‘顧二郎，你每次嘴上都是塗了蜜，才來見孤的吧？’瑞武笑罵。 　　‘臣無半分虛言！’顧映月假裝惶恐地道。 　　沐雲鳳想起自己半刻前曾說同樣的話，不覺抬眸。皇帝果然投來玩味的目光，隻得付之一哂，以作回應。 　　瑞武的目光很快移回顧映月的身上：‘顧卿求見，所為何事？’ 　　‘臣聞，禮部範秦，因春蒐一事處理不妥，受聖責惶恐，茶飯不安。亨，感同寅之屈，特來訴情，以正視聽。’ 　　瑞武今早才下詔，顧映月便知道範距成受斥。瑞武雖感到意外，卻並不追問：‘範钜成有何冤屈？’ 　　‘春蒐鋪張，固然不妥。可範侍郎如此安排，是礙於同行的，有師妾國的使臣。所謂，天子之威，不可墮。範侍郎所做種種，確實不得已。實情，蒐祭費用過半，乃出顧氏本家，不傷國庫。顧氏所出，純當額外賦銀。望陛下明察！’顧映月娓娓道來，不卑不亢。 　　瑞武聽罷，一臉的不解轉為開懷，指著顧映月道：‘你啊，狡猾之人！怎麼不早些告訴孤？好，你傳孤口諭，安撫範卿。’說完，向沐雲鳳瞄了一眼。 　　沐雲鳳心中不以為然，表麵卻不動聲色。 　　‘陛下英明！臣，還有一事相求。’顧映月趁熱打鐵。 　　‘何事？’ 　　‘臣有時日，未見素儀皇妃，求與皇妃一敘。’顧映月說起妹妹，眼神異常溫柔。 　　瑞武想了想，頷首道：‘準。’ 　　‘謝陛下！’ 　　‘沐卿！’瑞武忽然叫道。一旁看好戲的沐雲鳳不由一楞。 　　‘方才聽聞顧卿出資春蒐，你為何欲言又止？’ 　　沐雲鳳直視瑞武，眼中盡是疑問，似乎在說：‘我有嗎？我該說什麼？’ 　　瑞武盯著沐雲鳳，見他有些坐立不安，心中一陣舒坦，嘴角忍不住上揚。 　　沐雲鳳心思縝密，細讀皇帝眼神。自己方才在想，顧家願意出錢讓皇帝出行體麵，何不解囊減緩夜州的災情？後者明明更為緊要！難道自己的腹議，被皇帝看穿？或者說，皇帝本來也是如此想的？ 　　他思忖片刻，道：‘臣在想，若天下人皆有顧侍郎的慷慨之心，夜州之困不難解啊！’ 　　瑞武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然後一臉笑意地看向顧映月：‘是啊，顧卿以身為率，為國解囊，如此操行，不負忠名，孤要下詔表彰！’他特意加重‘忠名’和‘解囊’四字。 　　沐雲鳳此刻心中有底，開始煽風點火：‘夜州子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與祭禮不周一樣，皆有損國體。陛下昭顯顧侍郎護國盡禮之舉，天下忠義之士必有感應，為夜州之兇，捐銀贈粟，以緩災情。’ 　　‘沐卿言之有理！’瑞武讚道，卻仍看著顧映月。 　　顧映月玲瓏剔透，眼前兩人一唱一和，心中洞然。他笑道：‘哦，差點忘了大事。家父自從賦閒在鄉，向來奉道齋僧。前日從古州來信，言及夜州災荒，憂心如焚。特命亨上本，解救國人，捐贈白銀五萬！’ 　　‘東麟侯可欽可佩，一代楷模！來人，孤要為東麟侯賜字！’瑞武拍掌道。 　　寺人筆墨伺候。瑞武在一卷丈長絹布上，揮毫八字-天翼當空，舉世良忠。 　　連賞賜都備好了？顧映月一邊想，一邊接過玉卷。他不願久留，隨即謝恩告退，趕往後宮銹庭，妹妹素儀皇妃的住處。 　　看著顧映月‘鮮豔’的身影走出水榭，沐雲鳳不經意瞥到門口角落的兩盆絳紫芍藥。花朵妖嬈奪目，竟有幾分眼熟。心中暗道這不是之前在菟園觀賞過的‘雁歸’？千金之花，春秋竟然割愛？ 　　‘哈哈哈！’聽到瑞武的笑聲，沐雲鳳回過神來，見皇帝滿麵春風，嘀咕道：‘不捐則不忠，陛下的這步棋......刑書五十章，訛索之罪......’ 　　‘你說什麼呢？’瑞武道，眼中笑意不退。 　　‘當棋子的感覺，實在有趣......’沐雲鳳拱手道：‘江山乾坤，陛下在握，可喜可賀！’ 　　‘阿諛奉承！吃茶！’瑞武會心一笑，再端起永歡茶。 　　此時的水榭外，荷浦柳堤，浸在落霞中，熠熠生輝。遠方的危樓高閣，藏在薄暮中，氤氳朦朧。 　　瑞武吃著永歡茶，低吟道：‘丹闕青冥豎，孤輪萬耀斜。全心招皓月......殘夢向昏鴉。’ 　　‘明主常在，賢人則不遠。皎月，更是仰首即得，何故喪氣？’沐雲鳳以爲皇帝在感嘆求賢之難，於是道。 　　瑞武苦澀一笑，仍遙望天際：‘聽說，最近西市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個世子。兇手是什麼會控製烏鴉的草莽流寇，神通廣大，一直在逃！唉，連天子腳下都不太平了......昨夜，我夢到自己在上華苑散步，登上了淩霄塔。臨窗窮目，竟然看見慶州草原上的月亮。月光下，還有許多芍藥花！我正高興，卻想起淩霄塔雖是紫華庭最高的地方，但怎能望見千裡之外的景物！還有，那塔明明因失修，封閉多年，我卻看到它已被修復得比祖父在世時還要富麗！我意識自己在夢中時，有人在我耳邊說了句話，然後一抹青光閃過！’他頓了頓，道：‘我的頭，就掉下塔了！’ 　　皇帝輕描淡寫地談論天下最大的忌諱-天子之死。沐雲鳳不覺一凜。 　　瑞武的話還未結束：‘我醒來，一直想不起夢中的那句話。找書苑 www.zｈaoｓhuyuan.coｍ 方才突然它就出現在腦中了！’ 　　他的笑意透著不自在：‘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那人竟跟我說這樣的話！嗬嗬，多年前，你進諫，忌一家獨大，絕上下相疑。我便一直有意培植四大世家，讓他們與九原舊族相互牽製。柄政應變，經營天下，如履薄冰！我樂氏立國，已近三百年。你說，那‘五百年的王者’會是何人？＇ 　　沐雲鳳彷彿看到對方心底的不安，沈吟道：‘為君者，心懷仁義，為民謀祉，瞻前顧後，實乃庶黎之福！風雲變幻，千年以後，仁王不滅！’ 　　‘仁王？那我是仁王嗎？十年前，我把自己唯一的弟弟.....’ 　　‘逼上死路’四字，瑞武說不出口。他喉嚨乾澀，眼眸陰雲密布。 　　沐雲鳳洞察皇帝心事，語氣堅定道：‘無論前因後果如何，可明王的罪，大至私設府軍，公行賄賂，小至言行不軌，酎金不善，等等，皆有禦史糾舉，刑部查證！陛下翦除叛逆，順合天道。明王之亂，已是過往，不足掛齒。微臣認為，當要之務，還數招搖！’ 　　瑞武見沐雲鳳改變話題，輕嘆道：‘看來，簡州太守郭章也不是可靠之人。他曾說三年之內，必除招搖。可他握著簡州十萬府兵，上任五年有餘，那幫妖孽卻仍在興風作浪。難道府兵之力，真的不足以殲賊？’ 　　沐雲鳳忙道：‘陛下明鑑！紫策一出，招搖根除，事不宜遲啊！’ 　　瑞武聽到紫策兩字，沉吟良久：‘嗯，此事等太尉回朝，立即商榷定奪！’ 　　聽到‘等太尉回朝’五字，沐雲鳳的心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