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都,中市。 天樞門,喬家茶坊。 易君鸞青衫黃巾,背著竹簍,牽著一頭褐色瘦馬。 一副市井布衣的她,與往日官服下的那個人,迥然不同。 她悠閒地在茶坊門口佇足,一邊往裡張望,一邊把瘦馬套在坊外柱子上。此時,一名侏儒走出,行禮道:‘客官,買茶?’ 易君鸞打量了侏儒半刻,拱手道:‘閣下是寶時?’ 侏儒愣了愣,回禮笑道:‘正是。客官想必是雪峰來的貴人,請隨我來!’ 易君鸞跟被喚作‘寶時’的侏儒走進店中,穿過後院,登上樓梯,來到一個處狹窄矮小的閣樓。 裡麵隻能容三人。房頂的高度到寶時的頭而已。易君鸞入內,更需躬身。 原來他們的所在,是位於前廳上方的一處暗閣。這裡,除了入口,隻有一扇人頭大的小窗。打開,可俯視前廳光景。 寶時把小窗打開。微弱的光進入黑暗小房。他與易君鸞說話,不時望向窗外,留意鋪麵。 ‘你家主公喬清風跟我說過,你對赤鹽之事十分了解。今日我來,是想問問......’易君鸞剛要往下說,卻見寶時笑了笑,打斷道:‘我的主公不是喬清風。’ 此話一出,易君鸞愣了愣:‘此話怎講?’ ‘神女。’寶時斜著嘴笑道:‘寶時是馮老的手下!’ ‘什麼,你是馮老的人?’ ‘嗯。我從小被馮老收養。十三歲被派到喬家當眼線。馮老是為神女辦事的,寶時自然也是為神女辦事的!馮老過世前,曾交代,就算他不在,小人也要對待他一般地效命不易宮!’說到馮富義,寶時不禁黯然。 易君鸞唏噓不已:‘難怪馮老臨死,留信於我,說喬家是可靠之人。原來是因為有你在。你可知馮老為何而死?’ 寶時點頭,悲聲道:‘一位在顧家商隊的弟兄被發現。顧家順藤追查,把簡州,富州和夜州的弟兄,足足百人,都找到了。顧家心狠手辣,把他們都害了!幸虧最後打探到的消息,還是傳到了馮老那裡。他老人家為了讓顧家斷線索,藉故散盡家業,返鄉養老,更在途中......以死明誌!馮老回方州,經過鹿都時,曾找到小人。他把原由告訴小人,還說你會來找小人!’說到最後,雙眼發紅,聲音哽咽。 ‘馮老不愧震南侯手下的第一密探!不但忠心耿耿,且功績最顯。這眼線滿布天下的能耐,恐怕無人能比!馮老與死去的弟兄,對不易宮有莫大恩情。大事一成,你等皆是無上功臣!’躬著身的易君鸞不易行禮,隻是誠懇地垂首拱手,繼而問道:‘如今像你這樣的弟兄還剩多少?’ ‘小人不確定。馮老不會隨便告知我們其他弟兄的所在。小人隻知道顧家這一手,已把馮老在西府的眼線都拔了。小人隻知,在喬家的,加上小人,有二十人。’寶時如實作答。 馮富義不讓暗樁眼線互通,一是為了保護他們,二是可通過各處消息的相互印證,從而得到最準確的情報。易君鸞聽到喬家還有二十馮老的暗樁,加上主人喬清風,後者雖不識馮老,卻對自己傾心傾力,心中不由一定。 ‘你跟我說說,這赤鹽之事。’她道出今日來意:‘清風雖然詳細記錄來買鹽的百姓身份。可我實在看不出端倪。難道這百石赤鹽,當真進了尋常百姓的口腹?我不相信!’ ‘神女明察!那赤鹽確實不簡單。小人多日探得,來買赤鹽的人,都是拜赤狐仙的!’ ‘赤狐仙?’ 看到易君鸞一臉不諳,寶時解釋:‘鹿都,地大人雜,除了佛教,諸方神鬼妖精都有信徒。這個赤狐仙,隻是其中一個。傳說,赤狐仙是古時一神醫所化。拜它能治百病,渡劫化厄。中市有一座荒廟,有它的供像。我跟蹤了十來個買鹽的百姓,他們家中都有病人。每人買鹽後,就會到赤狐仙的廟,把赤鹽供奉給赤狐仙。赤狐仙似乎很靈,獻鹽不久,病人即會好轉。’ ‘所以說,赤鹽都到了赤狐仙廟的人手上?’易君鸞問道。 ‘這赤狐仙廟,說是廟,其實隻是一間半人高的小石屋。與隨處可見的土地廟一般。它在南市的一處荒廢了的菜圃中。那裡,除了幾個乞丐,附近並無人家。’ ‘那供奉赤鹽的人,就把赤鹽放在廟口?’易君鸞迫不及待地道。 寶時正要回答,樓下傳來腳步聲。他探頭望下,見一位身穿藕色披風的婦人走進店中。 婦人嬌小素雅,臉上浮著愁雲。她在店中,遊目四顧,顯得侷促不安。 寶時忽然露出神秘的笑容:‘又來一位買鹽的!神女何不與小人一同前往赤狐仙廟,一探究竟?’ 易君鸞心中疑雲不散,就在此時,婦人一個抬頭,眼光掃過房頂。易君鸞下意識地一退,後背撞到門口,驚忖此女怎麼有點眼熟? 不一會兒,寶時便到了樓下,招呼客人。 從衣著看出,婦人來自殷實之家。寶時笑嗬嗬地道:‘夫人要買什麼茶?’ 婦人遲疑半刻,輕聲道:‘聽說這裡有紅色的鹽買。’ ‘夫人請稍後。’寶時從後堂拿出一紙包,遞予婦人:‘三十文。’ 婦人接過紙包,付錢後匆匆離開。寶時送到門口,見婦人竟是騎馬離去,暗道女子馬術嫻熟,不似尋常人家,口中卻隻道:‘夫人慢走!’ 易君鸞從後堂踱出,臉色沉重:‘我與這婦人有一麵之緣。她是南宮夢蓮的繼室張氏!’ ‘將軍夫人?’寶時嘖嘖稱奇:‘她怎麼會來?’ 赤狐仙廟座落貧民區,偏僻之地。信眾皆小家小戶。可今日來買鹽的,竟然是朝堂大將的家眷,寶時十分意外。 ‘走吧,依你所言,去那赤狐仙廟看看!’認出張依依的易君鸞隱隱覺得事態即將複雜。 易君鸞和寶時騎馬,來到中市一隅。 此地多是土坯矮房,路麵泥爛不平。越往裡走,殘垣斷壁的空房和荒林便越多,人跡越少。經過某處荒林,寶時忽然停馬,道:‘赤狐仙廟就在前麵。我們把馬留在此地,以免馬匹驚擾南宮夫人。’ 易君鸞覺得有理,便照寶時的話,把馬拴在林中隱秘處,步行出荒林。 離開荒林,走過一小河,一處菜圃出現眼前。 寶時向前指了指,低聲道:‘神女,我們到西側的牆下。’ 易君鸞尾隨,悄然來到一處斷牆邊。從牆後探頭,往菜圃一看。 菜圃滿地野草,除了一口破井,隻有東北角的一座不足一人高的小石廟。 張依依神情虔誠,眼角掛淚,跪在小石頭廟前,似乎在祈禱。 因為相隔甚遠,易君鸞並聽不清張依依口中所念。隻見她對著狐貍石像,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走到園中的破井前,衣袖動了動。因為她是背對易君鸞的,所以易君鸞並不知她在井邊做了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到東牆邊,摘了幾株開著白色小花的野草,便離開了。 易君鸞想繼續跟蹤,寶時卻走進荒園,指著井口,道:‘神女問百姓如何把赤鹽供奉赤狐仙的,這就是答案!’ 易君鸞往井中一瞧。隻覺黑不見底,透著陰森:‘他們把鹽撒鹽入井內?’ 寶時點頭:‘除了撒鹽,他們還會從園子摘取三株紫草,將其紮成一捆,掛在門口,三日後,家中人就會病除!’ 易君鸞猜想,張依依家中有人生病?夢蓮?可幾日前見他,他並無病色。難道是隱疾?正忖度,寶時仍盯著井底,繼續道:‘他們把赤鹽獻給赤狐仙,然後門庭高掛紫草,讓頑疾好轉的道理,小人暫時未能明白。不過,小人倒是查清了這口井的‘神通’!’ 易君鸞回過神來:‘此井有何神通?’ ‘神女有所不知,這本是口枯了多年的井。今年四月,又奇怪地出水了!時間跟我們開始賣赤鹽相合。更奇的是,這口井旱三日,浸三日,如此交替。小人了解這個規律後,便趁著井枯時,下井探查。結果發現,井底有兩處暗渠,一上一下,相隔不過三尺。暗渠寬窄隻合適小人的身材。小人曾爬入暗渠,看它們分別通往何處。小人發現,兩處暗渠長達數裡,出口同在一處,也相隔三尺!出口有閘門,連結機栝,開閉可控。小人認為,暗渠因地勢高低,相互通水。因此,赤鹽被撒入此井,會化為鹽水,被送往別處。’ 易君鸞越聽越驚奇,道:‘別處?’ 寶時笑了笑,道:‘請神女再隨小人一行!’ 兩人回到方才的荒林,騎上馬,往西走。經民居,穿大街。來到西市,沿著鹿池,走過一個菜市,來到一條幽靜巷子。寶時在一戶後門下馬,道:‘小人從地下地上再三確認,肯定赤狐仙廟的暗渠,出口就在此門之後!’ 易君鸞打量四周。巷子乾淨寬敞,兩邊高牆大院。心中‘撲通’一下,興奮道:‘是顧家的院子?’ 寶時了解易君鸞話中之意,無奈地搖搖頭:‘不是。’ 易君鸞不由失落,問道:‘那此處是......’ ‘三千寺!’ ‘什麼?’易君鸞萬分詫異! ‘這是三千寺的院落。’寶時道:‘今年四月初八,佛誕之日,傳聞三千寺的桂花林中,一口百年枯井再現活水。不少信徒認為此乃‘佛祖顯靈’!’ ‘四月初八?’ ‘那日始,赤狐仙廟枯井也活了。’寶時點到即止地道:‘神女知道,三千寺不比其它寺廟。它的僧徒不受俗世之法,還常年接待一位至尊貴人。’ 易君鸞想到皇後林氏篤信佛教,實乃三千寺最大的香客,不由道:‘你是說,招搖教背後,除了顧家,還有親穆國公林氏?’ ‘小人尚且未查出林家的馬腳。不過,這赤鹽與三千寺,肯定脫不了關係!’ ‘唉,這世間,難道真的已無一寸淨土?’易君鸞話音剛落,隻聽咚,咚,咚...... 一陣鐘聲,透牆而出,直指人心! * 鹿都,南市,長安侯巷。 此地與有名的庶民食市-紅木圍,隻有一街之隔。巷口那株上百年,被稱為‘長安侯’的大榕樹,綠蔭匝地,天氣炎熱之時,不少光顧紅木圍的食客會順道,在此乘涼。 五十年前的武德帝年間,子孝公主的府邸‘長安府’建在此巷。子孝公主離世後,長安府被賣。如今是雪峰不易宮在鹿都的宅子。 易君鸞與喬家茶坊的夥計寶時,在三千寺分開,騎瘦馬回到長安侯巷,已是下午申初。 經過大榕樹時,她忽然扯住韁繩,望向十步外的一處茶棚,忖道:‘他們怎會在此?’ 簡陋的茶棚隻有三四矮桌。客人大多是去紅木圍趕集的商販。隻見兩位文士,一位吃著煙,一位扇著扇,悠閒對談,與周遭格格不入。 兩位文士,正是沐雲鳳和史白麟。 就在此時,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同時開懷大笑。沐雲鳳不經意抬頭,瞥到榕樹下的易君鸞,微微一笑,朝她招手。易君鸞雖喬裝打扮,可仍躲不過故友的眼睛,還是被認出了。 她下馬牽韁,走向茶棚。 ‘君鸞。’沐雲鳳邀人坐下,介紹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慶州神相’!如今屈就百裡巷執教,史白麟先生。白麟,這位是......’ ‘方州太守,不易宮的易宮主。望初,見過神女!’史白麟站起行禮。 易君鸞回禮:‘史執教,幸會。這茶棚的茶,有何乾坤,能引來兩位大駕?’ 沐雲鳳叫店家為易君鸞上茶,笑道:‘我們不是為了此處的茶而來的。’ 史白麟指了指桌上,接道:‘太傅與在下,是為此物而來的。’ 隻見桌上除了茶,還有一張芭蕉葉。上麵擺放了五六塊,紅色的菱形糕點。 ‘胭脂粿。’易君鸞恍然:‘我怎麼忘了,子孝公主的祭日將至。難怪最近多了不少人來祭拜長安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說著,目光掠過巷口的榕樹。 沐雲鳳道:‘我幾年前發現這裡的胭脂粿,風味最佳,便每年來此。沒想到,今日遇上白麟。白麟是慶州人士。我還以為慶州人皆尚鹹惡甜,想不到也有例外。’ 史白麟道:‘我在慶州,確實少用甜食。不過鹿都百姓每年都在子孝公主祭日,吃胭脂粿。我安身鹿都,也樂於隨俗!’他不明說,其實真心覺得,此處的胭脂粿實在太甜! 易君鸞也嚐了一塊,道:‘五十年前,子孝公主為防痢疾,在秋夏之際,給百姓派發藥粿。胭脂粿甜而不膩,鬆軟順口,又有去除邪氣之功,何人不愛?隻是誰想得到,當年的一味藥劑,竟成為街巷美食。足見公主當年炮製藥粿,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史白麟嘆道:‘公主矜貧救厄,賢德愛民,名垂千古!可惜佳人早逝。今日的胭脂粿,恐難比昔日之味!’ 此話一出,易君鸞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史白麟。 沐雲鳳吐了口煙,悠悠道:‘民風更易,本屬自然。焉知今日的胭脂粿不如當年呢?’ 史白麟翡翠般的眼睛一閃,盯著沐雲鳳,道:‘美好事物,更之失其粹,易之去其真。變幻當道,守本,豈非可貴?’ 沐雲鳳的灰眸也一亮,反道:‘凝滯不前,終成死水;靈動善變,方得清流!’ 史白麟感慨:‘世間萬物,豈能概論?舐犢之情,抱柱之信,至真至誠,人心嚮往,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易。不易,也是天道。’ 沐雲鳳沉吟半刻,肅然拱手:‘鳳,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