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下:迎佛骨上天雨土,杖逆奴諫議苦諫(1 / 1)

回到鹹寧殿的懿宗百事無心,獨自站在殿簷下看著重重雨幕。他雖說好佛,可作為一個帝王的他,身心終究是被儒家枷住的多。他的整個天下、家族、家庭乃至個人都靠著儒家才得以維係、存在。這種本末倒置的天象他如何能釋然的?這難道真是上天的勸誡?艮上巽下,是盅卦,君子以振民育德。歲雲秋矣,實落材亡,不敗何待?可是那些驚擾他的幻相除了釋氏一道也無計解除!   天還塌不下來!   一切不過是魔障,李漼將手中的佛珠握得緊緊的,大喊了一聲:“命輦,往延英!”他要直麵他們,要降伏他們。當他在延英殿龍榻上坐下,不多會,四五個諫官便一身泥汙水濕的趨了進來。李漼便厭惡的皺了一下眉頭,閣門是有簷有瓦的,這廝要請見完全可以乾凈處可以拜伏!他們如此作態,無非是要逼迫自己就範,可那隻是泥水,不相乾的泥水,而非他們的血水!   拜舞之後,諫官們一個接一個陳述起來,所說自然也沒有什麼新意,不過是將《尚書·洪範篇》“庶征”、董仲舒《春秋繁露》與將韓愈那篇《論佛骨表》的拆分聯綴。“佛本夷狄之人”、“枯朽之骨,兇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舍身施佛,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之類。其實韓愈說得比他們好多了,可是他們都攻不著痛癢處。隻是山外觀山,水邊看水。梁衍事佛也好,憲祖迎佛也罷,不過是因己之慚德而求一心之安而已,豈有身為帝王猶孜孜求福報者!儒家之道,亦在求一心之安!   “臣諫議大夫盧攜昧死敢陳!…”   說話者一開口立即便將李漼的神思引了過去,他對這個聲音以及這個人名都沒有任何印象。仔細一看,他的眉頭便愈發緊皺了,此人身容挫陋,腿短身長,凸腹削肩。眉眼雖極有精神,可那張闊大的臉,卻是左頰方棱、右頰肥圓,所謂奇形怪狀!而且口齒不清,大概是舌短,卻不自知其短,張口露齦,聲大如牛。   “…天象如此,可謂昭昭。聖言不爽,陛下必謂誠然。夫載籍以來,…”盧攜也開始歷數事佛之敝了,說過了事佛之弊,便數說起不事佛之利,稱頌起北魏太武帝滅佛、北周武帝滅佛及本朝武宗皇帝滅佛,接著話鋒一轉,竟抨擊起先帝反武宗之政,李漼見他文章有新意,本來生了些好感,這時卻不由地勃然大怒,將對這廝容貌上的厭惡全部轉化成了心理上的厭惡:“放肆!”   可盧攜並沒有停下來,他神情激昂,毫無懼色,論完宣宗,便轉到有唐以來歷次奉佛骨一節上,“太宗文皇帝之奉佛骨也,不過一使數花;高宗弘孝皇帝之奉佛骨也,因國之厚富,初賜錢不過五千。後惑於則天皇後,改太宗之成禮,遂致侈糜,九層金塔始成,《大雲經》已在人腹”,(注:唐高宗為舍利雕九層金塔以儲之;《大雲經》為白馬寺僧薛懷義等作,內中言武則天是彌勒佛下生,理應代唐而帝)   聽到這李漼的情緒又稍微平靜下來,這幾句倒是人所未能言到的。然而他的平和沒能維持多久,盧攜又開始抨擊肅宗、德宗的迷惑來。李漼知道他接下來便要說到自己的祖父憲宗皇帝了,他張臂瞪目,看這廝的膽子究竟能大到何種地步。   “…憲宗章武皇帝,明聖之君也。討劉辟於西川(成都),除李琦於鎮海(杭州);收魏博於尊俎(魏州),平淮西於雪夜(蔡州);鞭向齊魯,期年而王化已達於東海之濱;當是時也,幽鎮故已望風服矣。而乃服丹迎骨,期年而大棄天下!”說到這裡盧攜已是嗚咽哽泣了。   李漼本意要久忍而暴發,可聽了盧攜對其祖父功業的陳述,那種沖蕩胸臆的宏恢壯闊,那種戛然而止的悲痛,那種相對而生的羞赧,使他的怒氣一時化為烏有,淚水隨即湧出。一時大殿裡空靜無言,隻有低低抽泣聲。   良久,李漼道:“卿等忠梗,實感朕懷。佛骨一事,朕生得見之,死——無悔矣。憲祖之棄天下,究是何故,卿等心中豈不知之耶?”盧攜等聽了嗚咽之聲一梗,誰也不敢再開口說話了。侍立在旁的嚴遵美心中也是一顫一顫的,聖人這是說憲宗皇帝死於宦官之毒害,並非迎接佛骨所致,此論雖舊,文、宣二宗皆執之,倒未曾聽今上言道。   諫官們很快就退了出來,一路無言,他們都敗了!盧攜一抬眼便看見了廊角侍立的小內侍,他緊緊盯著,心中無限感慨。看,這廝們以身力而論,有何可懼?撲騰過去,自己便能生吃了他。可憲完章武皇帝就壞在此輩之手,大唐的江山就壞在此輩之手!這時那個內侍將目光對了過來,盧攜躲閃不及,讓他自己也吃驚的是,自己竟然露了些笑。他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從小內侍傲慢揚起的嘴角,知道自己笑得定是有幾分諂媚!他羞愧地低了頭,一直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腳尖出了月華門。   一行人才行到門下省院門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便看見了韋保衡的親吏張能順。張能順盛氣一揖,嚷道:“諸位大人,相公有請!”眾人聽了都不由地嘆了一聲。   韋保衡就當階站著,風搖紫服,佩玉鳴鸞,風神似仙,幾個人一立住腳,他便冷笑了一聲,道:“諸公苦勞!”眾人都低著頭,沒人應聲。韋保衡默了默,猛然將手一揚,嗬道:“放肆!大膽!”他當然應該憤怒的,他作為當朝宰相——門下長官,屬吏竟敢不事先請啟於他便率爾作為,若是天子不知,便得以為是他所主張,盛怒之下,他便得無辜受罪!   韋保衡喋喋不休的嗬責著,語中無不尖酸之語。盧攜忍不得,高後嚷道:“相公!言休矣!諫官之設所為何哉?”韋保衡臉上一綠,迫下階反詰道:“諫官之設所為何哉?門下侍郎之設所為何哉?”盧攜退後兩步,傴身將手一拱道:“為天下得治,皇朝永續,萬姓安居!”韋保衡不由地一愣,他沒想到,這醜陋老子竟敢如此沖撞自己!盧攜卻趁機道:“下官奉職,不敢無事徘徊!”長揖了一下,竟走了去。餘下四個不敢便走,挨了一會,韋保衡將袖一揮,嚷道:“都退下吧!”他終於沒有失態吼出來,一轉身便對張能順嚷道:“去查一下,這人誰用的!”   其實也不需查,張能順知道的,盧攜是在鄭州刺史任上遷任的,遷任的時間便在蕭仿轉任吏部以後,蕭仿曾鎮義成軍三年,此人多半是蕭仿所薦用,對於聖人崇佛,蕭仿也是屢上書勸諫,盧攜敢如此倒未必是受了蕭仿的意,作為一個外任十年而名不見經傳的五十老子,不過欲借題目大其聲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