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喧囂,東別苑青煙裊裊。 賴執金吾與長水營撲救,這才暫遏火勢,僅餘殘焰幾處,將息未息。 劉諶回寢殿收拾了一番,換了衣衫,回到前殿時,門前候著幾名官員。 見北地王無礙,幾人都如釋重負。 “臣益州別駕從事柳伸,拜見大王。” “臣蜀郡太守張玄,拜見大王。” “臣執金吾丞杜烈,拜見大王。” “臣長水校尉參軍常忌,拜見大王。” “臣成都令呂辰,拜見大王。” 劉諶掃視一番,令幾人不必多禮。 正這時,院門外,走進一中年男子,麵龐圓潤,天庭飽滿,望見劉諶,便撩著袍襟小跑近前,十分關切道:“臣張紹拜見大王,大王無礙否?” “並無大礙。” 張紹上下打量了一下,確認劉諶沒有受傷,深深鬆了一口氣。 劉諶今夜上朝時見過張紹,也記得歷史上張紹官居侍中,是最後投降時,奉命向鄧艾奉齎印綬的三人之一。 “陛下聽聞大王遇刺,震怒不已,令臣火速前來代為探視,並查辦此事。” “有勞張侍中了。” 張紹躬身一禮,旋即轉身,麵色一冷,遣人喚羽林軍侯杜陽前來答話。 片刻,剛指揮羽林郎救完火的杜陽聞召而來。 “參見張侍中!” 杜陽神色倉惶,不敢直視張紹,心中發虛。 劉諶立在殿門之前,目光卻是在那五名州郡官員身上遊走。 張紹怒氣沖沖喝罵杜陽:“汝這小小軍侯,竟敢擅自兵圍王府,真是膽大妄為!” “請侍中明鑒,末將今夜是奉了左部督之命前來護衛大王周全。” “還在狡辯,左部督方才已稟明聖上,他並不知情,乃因你是杜氏族人,欲為杜禎復仇,擅動刀兵,這王府大火,該不會也是你放的吧?” 杜陽仰麵與張紹對視一眼,旋即垂首苦笑一聲,不再辯解。 他已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從一開始,他就是一枚棄子,於是不再辯解。 張紹見杜陽沉默,瞪眼冷酷道:“陛下有旨,軍侯杜陽有弒主之心,斷無赦免之理,著執金吾緹騎立即逮拿下獄!” 說罷,眾皆神情凜然,獨劉諶不動聲色。 執金吾衛士將杜陽當場捉拿,被帶走之時,杜陽回首望了劉諶一眼,神情復雜。 劉諶暗暗一嘆,這個世道,小人物的命,真的不算命,用之如牛馬,棄之如蔽履,還好自己是皇子,尚有一搏的資本。 這時,府內又闖入一隊人馬,正是先前受阻離去的安平王劉輯。 見杜陽被執金吾衛士拿下,安平王上前嘲諷道:“羽翼臟了,就要摘去,不論是誰。” 杜陽低著頭,沒有回應,被迅速押出府去。 安平王劉輯率隊近前,從懷中摸出一塊禦賜金牌環視眾人道:“奉陛下旨意,宗正之命,請北地王移駕祖廟,思過三日,王兄,請!” 這一回安平王劉輯攜皇帝旨意復來,劉諶心中才大抵相信他應當是真的來保護自己的。 因為今夜甘陵王留給他的密信內容,便是:若遇危難,避走帝陵。 可是劉輯初至王府,無有聖意,劉諶難辨敵我,所以不敢輕易應許。 眾臣見金牌皆躬身行禮,劉諶點了點頭,說道:“正好王府被燒,修整尚需時日,本王便攜妻兒一同暫住帝陵,為先帝守墓,不知可否?” 劉輯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自無不可。” 站在一旁的侍中張紹臉色忽冷,瞪著安平王沉聲道:“眼下社稷動蕩,正是宵小出沒之時,今夜刺客尚未抓獲,若大王同家眷出城,安危如何確保?” “自有我都司空部曲護衛,此事陛下已經點頭,侍中不必擔憂。”劉輯傲然答話道。 張紹心中不悅,但安平王奉了皇帝旨意,他不敢阻攔,便冷哼一聲,拂袖走開。 其餘幾名州郡官員皆行禮告退,跟著張紹離去。 劉諶便不再耽擱,帶上妻兒及七八門客,在安平王的護衛之下,離開了王府。 寅時兩刻,劉諶的車駕夜入帝陵,行至祖廟。 一下車,他就看見門前站著一高一矮兩名男子。 其中一人身穿官服,麵相白凈,渾身書卷之氣,上前行禮道:“臣惠陵園邑令,張微,拜見大王!” 另一人個頭稍高,麵如刀削斧鑿,棱角剛毅分明,手中提著燈籠,向劉諶躬身道:“臣昭烈帝廟令王訓,拜見大王。” 劉諶伸手虛扶,令兩人平身。 這時,安平王走上前來,對劉諶說道:“王兄請入先帝殿中,家眷門人交由小弟來安排下榻。” “有勞了。” 說罷,安平王便微微一笑,轉身走開。 邑令張微與廟令王訓一同迎劉諶往廟內正殿。 劉諶心中略感緊張,不知道甘陵王為何讓他遇到危難時避走帝陵。 這帝陵之中,難不成有什麼秘密? 邁入廟院,燭火長明,入眼,正殿單簷歇山,麵闊七間,進深四架,前簷柱上撐弓,雕有祥獸圖案。 先帝殿中,坐像高約一丈,全身貼金,冠冕九旒,雙手執圭。 左右侍者,一捧傳國玉璽,一捧尚方寶劍,栩栩如生。 劉諶望著這威嚴神聖的漢昭烈帝像,心神激蕩,復又悵然。 忽然之間,隻覺脖頸隱隱作痛,劉諶心中不禁自嘲,難道非要我自刎不成? 靜立片刻,劉諶上前跪在了先帝像前,稽首叩拜。 這時,邑令張微奉上香火,劉諶正要接過,卻聽得張微突然發問:“大王願降乎?” 劉諶接香一愣,麵色驟冷,扭頭下意識厲聲道:“寧可戰死失社稷,絕不拱手讓江山。” “滿朝皆降,大王一意孤行,隻是徒勞。” “你是譙周的人?” 張微不答,隻是躬身請劉諶為先帝上香。 劉諶打量張微片刻,心中警覺起來。 “成都難保,朝堂之上大王何不順應大勢,就算不降,也可南奔避禍獨善己身,何必殺了杜別駕惹上麻煩?” 張微站在劉諶身後沉聲問道,語氣中似有怨懟之情。 劉諶上了香,聽見張微的話,登時來了火氣。 一個小小的邑令,竟敢在此自己耳邊聒噪,季漢的王再沒有實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也不至於這般落魄! 劉諶回首,麵色陰冷,張微見北地王鷹視奪魄之狀,心中一驚,眉頭頓蹙,麵露疑懼之色。 從旁的廟令王訓被劉諶氣場所懾,不覺神情愕然。 “先帝這一生,屢逢危難,若肯輕棄,何來今日之季漢江山?如今北兵犯闕,孤王身為昭烈子孫,豈能言降?孤不怕死,這滿朝狐鼠之輩,孤殺之又如何?” 劉諶說話間聲色俱厲,言辭悲壯,令張微驚而下拜,不敢直視。 一番鏗鏘之語,擲地有聲。 張微羞而俯首,王訓驚而凝目。 正寂靜時,忽然自殿後傳來撫掌之聲,悠悠回蕩。 旋即殿外腳步聲紛至遝來,抬眼看去,一隊兵卒封鎖了先帝殿,門窗皆被其緊閉。 劉諶下意識手按劍柄,警惕萬分。 這時,大殿之左,四名箭袖黑衣的部卒抬著一副步攆繞至前殿。 安平王劉輯亦在其側,手中捧著一個蓋著黑布的木匣。 待至近前,劉諶這才看清,步攆之上,躺著一人,雙鬢斑白,麵容憔悴,正是甘陵王劉永。 他吃力撫掌,麵露欣慰。 “張微,起來吧。” “是,宗正!” 劉諶心頭一動,這才反應過來,張微方才定是故意為之,在替甘陵王劉永試探自己! 可為何要試探他? 觀眼前陣仗,劉諶不禁覺得似有大事發生。 甘陵王劉永欣慰地盯著看了劉諶許久,這才神情恍惚感慨萬千道:“孤,似乎聽見了伏虎之嘯,雛龍之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