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張紹得知安平王部曲送來的兩具屍首便是行刺的歹人之時,略微有些發懵。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杜陽,神色古怪起來。 北地王遇刺,沒有直報中宮,卻是命人前來縣府報官,其中之意,張紹似有所悟。 “大王傷勢如何?”成都令呂辰一臉擔憂地問道。 “性命無礙。” “萬幸萬幸!” 呂辰聞言,深深鬆了口氣,不再說話。 張紹卻不放心,決定親自往帝陵探望一番。 於是他令左右將杜陽暫且羈押,並嚴加看管,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提審。 成都令呂辰眼角一跳,唯唯俯首應命。 熹光初放,旭日將升。 縣府之外,行人漸盛。 張紹乘車出江橋門,直奔錦官城東的帝陵。 不久,他便在別館見到了臥床的劉諶。 屋中,劉諶躺在榻上,蓋著錦被,安平王劉輯立在榻邊侍候,麵無表情。 張紹語氣略帶責備地說道:“今夜臣本不同意殿下暫避帝陵,正是擔心宵小作亂,安平王不是信誓旦旦地說會保證五殿下的安全嗎?” 安平王劉輯聞言,仰麵看向屋頂,眨了眨眼睛閉口不答。 見張紹生怒,劉諶佯作虛弱道:“侍中勿怪,隻是皮肉之傷,無礙的。” 張紹無奈一嘆,坐在了房中的椅子上。 稍稍沉默片刻,張紹冷不丁發問道:“殿下遇刺,為何不直報陛下?” “刺客已然伏法受誅,本王亦無大礙,案情明了,隻需追查刺客身份及幕後指使便可,不必驚擾陛下了。” “大王的意思是?” “杜陽招了嗎?” “尚未。” “他不是刺客,昨夜遇刺,賴杜陽護駕,刺客縱火潛逃。” 說完,劉諶便在榻上扭頭向張紹看來。 張紹愣住,腦中思緒頓成一團亂麻。 “可是他擅動羽林......” “非也非也,是奉左部督之命前來護衛本王。” “殿下為何不早說?” “遇刺驚惶,一時忘卻。” 劉諶的話,令張紹陷入了沉默。 張紹心中了然,北地王是要他向皇帝如此稟報。 這樣一來,杜陽倒是有功無過,可羽林左部督豈不是說了謊話?! 張紹狐疑的目光開始在劉諶臉上掃視,北地王所說,到底是真是假? 可北地王是受害之人,他說的話,總該保真一些。 亂,真的亂。 張紹不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到了心力交瘁。 這時,劉諶悠悠說道:“真假何須計較,是非自在本心。” 保下杜陽,便是劉諶的第一步。 自焚王府,使譙黨為撇清嫌疑拋棄杜陽,待其絕望之時,自己再出手將其保下。 杜陽乃是杜氏之人,譙黨棄之如蔽履,卻不知依附譙周的杜氏作何感想。 雖然杜陽軍職不高,但也是羽林軍侯。 將其策反招攬,既動搖譙黨人心,又得一臂助,可謂是一箭雙雕。 張紹驚奇地看了劉諶一眼,呼吸急促起來。 眼前的北地王令他既熟悉又陌生,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突然之間,張紹似乎感受到了無形的威壓,令他心中一緊。 隻見北地王目光銳利,攝人心魄,安平王劉輯的手,也在輕輕摩挲著劍柄,張紹背後頓生冷汗。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入局了。 內心掙紮許久,張紹終於如釋重負的嘆息一聲道:“臣,明白了。” “有勞侍中。” “不敢不敢,殿下安心養傷,臣這就回宮向陛下呈奏。” 張紹行禮告退,行至門口,身後忽聞北地王的話音。 “令侄張遵綿竹戰死,怎不見府上魂幡飛掣?” 輕飄飄一句話,令侍中張紹渾身如遭雷擊,一個踉蹌,險些崴腳。 熹光灑入房門,地上徒留清影。 張紹愣在原地,瞬間背影顯得佝僂起來。 他的心,就像是被重錘猛擊,隻覺鉆心之痛陣陣襲來。 尚書郎張遵,故車騎將軍張飛之孫,張紹兄長張苞之子。 景耀六年十月隨衛將軍諸葛瞻出征,戰死綿竹軍前。 昨夜,劉諶自王府出走帝陵時,接連路過諸葛瞻、張紹府邸。 諸葛府上,披麻戴孝,白綢覆匾,隱有啼哭。 但張府之中,卻是一片寂靜,令劉諶心中五味雜陳。 駐足片刻,張紹伸手扶住了門框,似是身體不適。 稍作歇息,便麵色淒哀,腳步遲遲離去。 劉諶掀開被子,自榻上坐起。 窗外,朝輝明媚,一掃昨夜陰霾。 幾隻家雀落在了窗檻之上,嘰嘰喳喳聒噪起來。 床頭枕邊,木匣靜置,劉諶輕輕打開,取出了白羽扇,在光芒之下,揮動兩下,竟覺心靜。 沉思許久,劉諶對安平王說道:“孤得去一趟都安縣,來回需要幾個時辰?” “此去都安百裡,坐船來去兩到三個時辰。” “今日天黑之後,咱們直奔都安。” “可帝陵出口,皆由張瑛部曲把守,咱們恐怕出不去。” 劉諶一笑,令安平王不必擔心。 丞相遺書中,留下了幾個地名:郫縣、都安、汶山。 其中都安被列為首重之地,從旁有小字標注:非處絕地勿輕至。 正是這句話,令劉諶十分好奇。 而現在,又正是絕境之時,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天黑還需等待三四個時辰,劉諶站在窗前,一覽園中鬆柏,偷得片刻安寧。 ...... 成都縣府,大牢之中。 呂辰帶著酒菜來到了杜陽的牢房前。 兩名執金吾衛士守在門前,見成都令至,齊齊行禮。 “打開牢門,將要上路了,本官送他好酒好菜,做個飽死鬼。” “侍中有令,無他之命,任何人不得提審。”兩名衛士為難道。 “本官不是提審,隻是送行。” “這......” “速速開門,本官自會與侍中說明。” “遵命。” 呂辰是成都令,但來頭也不小。 他的父親呂乂,曾任蜀郡太守,後來入朝為尚書,又接替董允為尚書令,清明能乾。 丞相諸葛亮已故去,蜀郡地方軍隊吃空餉、開小差的情況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呂乂到任蜀郡太守後,大加整治,數年之間,清查脫漏軍籍者萬人,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再加上呂乂好用俗吏,所以在地方名聲不佳。 兩名執金吾衛士不願得罪呂辰,再加上呂辰的確也不是提審,給死囚酒菜送行,也屬人之常情,便打開了牢門。 陰暗的牢房內,杜陽蜷縮在角落,兩隻眼睛通紅。 呂辰提著食盒入內,渾濁的氣味令他難以忍受,立刻以袖遮麵。 他一邊將酒菜擺在牢中破爛的木桌上,一邊自言自語道:“本官給你送點酒菜,吃飽了好上路,別做餓死鬼。” 杜陽無動於衷,冷漠地望著呂辰。 “少妻幼子,日後可怎麼辦呢?” 呂辰漫不經心的嘆息一聲,杜陽登時暴起,大喝一聲,撲向呂辰。 門外的執金吾衛士立刻入內,將杜陽立時降住。 “放開他,這可是你的妻子含淚準備的送行飯,嘗嘗吧。” 呂辰不為所動,擺了擺手,對杜陽淡淡說道。 執金吾衛士鬆手,杜陽望著桌上的酒菜,目中怒火重重。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有人要他死,這個呂辰,卻又不知是誰的人。 左部督?光祿大夫?還是杜氏宗族? 呂辰親手倒了一杯酒,送到了杜陽麵前,神色忽黯道:“國家將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死了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杜陽接住酒杯,胸膛起伏,又怒又悲。 亡國在即,大人物們卻還在明爭暗鬥,連他這個微末軍侯都不放過,想來真是可嘆可笑。 以妻兒相迫,這杯毒酒,他不得不喝。 他飲鴆自盡,大人物們便放心了,宗族家小也因此能得到庇護。 杜陽忽然自嘲苦笑,正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忽然牢門處傳來一聲大喝。 “且慢!” 眾人皆是一驚,回首便看見了侍中張紹冷峻的麵龐。 張紹冷冷瞪了呂辰一眼,走入了牢房之中。 呂辰手指微顫,眼神開始躲閃。 “陛下有旨,軍侯杜陽動兵為過,但護駕有功,酌情革去軍職,逐出成都,永不錄用!” 絕地逢生,柳暗花明,杜陽頓覺恍惚,手中酒杯滑落。 成都令呂辰張口微驚,看了看張紹,又看了看杜陽,原地怔住。 這是怎麼回事? 護駕有功? 竟逃了死罪? 杜陽回過神,沖著成都令呂辰冷笑出聲。 君子,誠不相欺也,他知道,定是北地王救了他。 一夜風雲,他算是看透了,今夜他是重臣們博弈的棋子。 上司輕棄,宗族不救,還要逼他自盡。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做王的棋子,何憂被棄? 滿身傷痕的杜陽在張紹與呂辰的注視下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大牢。 院中,光和景明,疏影橫斜。 隻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