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崩騰,淫雨霏霏。 十四萬魏軍盡屯於漢中心肺之城南鄭的外圍,連營百裡,令人望而生畏。 南鄭城上,魏軍兵卒在雨中持戈而立,巋然不動。 城門處,羽檄爭馳,鮮有黔首身影。 不久,守門的魏兵放行了一隊人馬,領隊的正是帳下督丘建。 搖晃的車廂之中,衛瓘正閉目苦思,忽聞外麵響起一聲尖叫。 掀起車簾,隻見是一對母女自小道拐出,擋了去路,被開路的兵卒抽了一鞭子,正跪在道邊連連叩首。 帳下督丘建見狀,將那兵卒喚來,當眾扇了一巴掌,斥責道:“都督有令要善待百姓,你怎可鞭撻婦孺?回營後,自往軍司馬處領軍棍二十,不得有誤!” “喏!” 那魏卒麵色大變,戰戰兢兢領命退回。 旋即丘建又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錢袋,扔給了那跪在道邊的婦人,夾著粗糲的嗓子輕聲道:“這些錢,拿去給孩子治傷。” 那婦人聞言,不敢吱聲,也不敢觸碰錢袋,隻是磕頭更甚。 丘建便不再理會,勒馬繼續向前。 衛瓘放下了簾子,心中陰雲密布。 兜兜轉轉,馬車停在了一處規模宏大的府邸之前。 府外,衛兵環伺,戒備森嚴,門頭之上,掛著鎮西將軍府的牌匾。 衛瓘下了馬車,丘建親自撐來了紙傘,為衛瓘擋雨。 “監軍,都督已在府中等您。” 衛瓘點了點頭,邁步向內走去。 府內,各掾曹公事繁忙,瓦當下雨落如簾。 正堂簷下,負手立著一中年人,器宇軒昂,俊逸爽朗,正微微昂首,笑望衛瓘歸來,高聲曰:“軍司歸來,吾心定矣!” 衛瓘是持節監軍,同時還代理鐘會的鎮西將軍軍司。 司馬昭欲以衛瓘來製衡鐘會,以防鐘會手握大權別有心思。 衛瓘立刻強顏歡笑,快步近前行禮道:“都督急召,在下星夜兼程,但願沒有誤了都督大事。” “伯玉回來的正是時候,走,進去說。” 鐘會一把拉住了衛瓘的手腕,走入了正堂之中。 丘建交了令箭,便親自候在了堂外。 衛瓘入內,便看見還有一人在座,儒雅翩然,儀表堂堂,乃是鎮西將軍府長史杜預。 原本是相國參軍,伐蜀之際,遣為長史從征,輔佐鐘會。 杜預起身,向衛瓘恭敬行禮,衛瓘點頭致意,自行入座。 “伯玉,鄧士載大敗被俘,伐蜀不成,眼下我軍隻能退保漢中,但蜀軍殘部固守堅城,負隅頑抗,我軍久攻不下,而關中糧運甚遠,是進是退,本將想聽聽你的意見。” 鐘會故作一嘆,聲音朗朗,目光落在了衛瓘身上。 衛瓘扭頭看了看堂外的綿綿陰雨,心中十分沉悶。 “白水關丟失,蜀軍劍指秦涼,都督打算如何應對?” “白水之敗,罪在鄧艾,不是嗎?” “都督之意是要置秦涼於不顧?如此關中危矣。” “伯玉,當下的局勢,秦涼與漢中我軍已不可兼顧。” 鐘會麵色凝肅起來,語氣也變得嚴厲,眼中似有不悅之情。 衛瓘沉默,將視線轉到了長史杜預的身上,杜預足智多謀,神思敏捷,不知道是否察覺鐘會異心。 杜預麵如平湖,目光矍鑠,看了看兩人,淡淡說道:“昨日傳來消息,陛下下詔,進大將軍為相國,加封晉公,但因伐蜀尚未成功,故大將軍隻領受了相國之位,再度辭讓了晉公之封。” 衛瓘麵色忽變,聽懂了杜預話中之意。 相國司馬昭就等著伐蜀捷報一到,以開疆拓土之功順理成章地坦然接受晉公之封。 可他們交給相國的卻隻有一紙敗報,唯一的戰果便是這漢中之地,如果從漢中遣散諸軍,撤回關中,那可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也沒撈到。 到時候朝野內外,輿論大起,相國司馬昭將陷入十分不利的處境。 鐘會的眼中閃過了一縷戾氣,正如杜預所說,一旦退兵還朝,他作為伐蜀主帥豈能不受責備。 作為司馬昭的近臣,鐘會太了解司馬昭了,萬一因戰敗而生亂,他這顆腦袋可就危險了。 堂中陷入了冷寂,無人言,唯餘風雨聲。 衛瓘幾番向杜預暗投眼色,但杜預不動聲色,渾然不予理會。 裝傻? 衛瓘一時覺得心力交瘁不已,鐘會本就心懷異誌,再加上形勢至此他不能撤也不願撤,那便隻有起兵造反了。 鐘會忽然起身,慢慢走向衛瓘。 “伯玉,你自幼便頗受鄉裡稱贊,性負靜有名理,明識清允,乃良才美玉。” 衛瓘不為所動,鐘會轉至堂口,背對衛瓘又道:“今日漢中正逢風雨,乃是金鱗幻化之時。” 鐘會話音落地,便聞一聲霹靂。 衛瓘驚顫,杜預無言,鐘會回首麵惡,似獠牙初顯。 “衛伯玉,汝欲乘風邪?” 這一問,令衛瓘心中天崩地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汗如雨下。 衛瓘暗暗掐住了自己的大腿,生冷的疼痛令他頭腦保持清醒。 鐘會不演了,直接向衛瓘挑明。 風雨如晦,燭盞明亮,地麵上映出了一道漆黑的人影。 餘光一瞥,便見帳下督丘建捧刀而立在堂口,宛如一尊石像。 不乘風,便要死,衛瓘的心都快蹦到了地上,無奈之下,向杜預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結果抬頭一看,杜預閉目似睡,泰然自若,就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鐘會重回衛瓘麵前,在衛瓘疑惑的目光之中輕輕拍了拍手。 隻聽外麵忽然腳步雷動,數名甲士四麵湧入,依次將手中的包袱擺在堂中後,迅速退出。 衛瓘目光一掃,包袱之上,皆有血汙,臉色頓時煞白。 鐘會冷笑幾聲,指著地上堆成小山的包袱說道:“衛監軍好生數數,三十六顆人頭,一個都不少。” 三十六......報信的快馬!!!! 衛瓘頓時毛骨悚然,渾身抖如篩糠。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鐘會是如何知道的? 他又是怎麼來的及遣人截殺的? 杜預此時緩緩睜開了眼睛,淡淡的瞥了一眼衛瓘,又重新閉目入定。 “衛監軍,你的腦袋是比他們聰明,但可不比他們硬,都是一刀一個。” 鐘會說罷,冷哼一聲,拂袖回座,重重拍了拍案幾,堂外的兵卒又將一人拖入了堂內,狠狠摔在地上。 衛瓘一瞥,正是天水太守王頎,已經被打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