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新年(1 / 1)

元旦過後沒幾天就放寒假了,大家互相道別,興沖沖地期待新年的到來。   我格外喜歡過年,不僅有好吃的圓子和豬頭可以啃,還可以去外婆家拜年,外公的院子裡還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最隆重的是過年會買新衣服。   臘月二十二那天全家坐公交車去中山路,從街頭逛到街尾,到市區最大的百貨商店買衣服。條件好了,母親對家裡人的穿著也大方起來,我看中了一件淡藍色呢子大衣,衣領和袖口都有白色的人造毛,領口一邊掛著一個白色毛球,我試穿了之後就舍不得脫下來了,於是我用渴望的眼神看向母親。母親問了一下價格,居然要四百塊,頓時有點舍不得,但看我穿得特別好看,想想一年到頭總要買一件像樣的衣服,咬咬牙買了。我一時欣喜若狂。隨後父親和孟輝也買了新衣服,母親推說自己還有件新褂子就不買了。   買完了衣服,我們肚子都餓了,父親看到那家著名的德緣樓,非要去那裡吃飯,母親不同意,她覺得買衣服已經花了好多錢了,吃飯就簡單點,但是父親執意要去。   “吃個飯,填飽肚子不就行了,我們去下碗麵條吧?這家好像貴得很。”母親討好地看著父親。   “錢,你就知道錢!一年到頭好不容易逛個街,還不能吃點好的啊?你要吃麵條就去吃麵條,我們就在這裡吃。”父親說完抬腳就進了德緣樓。   母親尷尬地站在門口,我和孟輝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到底是進還是不進,母親嘆口氣讓我們進去了,她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還是進來了。父親點了醬肘子、鹵牛肉以及各式小吃,再要了一瓶白酒,開始自斟自飲起來。我和孟輝都是第一次進這種規格的飯館,吃得是不亦樂乎。酒足飯飽之際,父親開始數落起母親:“你不是講不進來嗎?好吃吧?比麵條好吃吧!”母親沒好氣地看著他,想想大過年的就算了吧。   “人生在世,活一天過一天,不要那麼想不開,該享受還是要享受。”父親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人活著總是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怎樣的,有的人過一天算一天,就像父親。有的人壓根不會享受,因為她從不為自己考慮,就像母親。他們對生活追求的不同必將造成永遠的鴻溝,而且永遠並不遠。   過完臘月二十三,祭了灶王爺就算正式進入過年的階段了,我家進行了一次大掃除,家裡角角落落都被清掃一遍,鍋碗瓢盆都被擦得鋥亮,連屋頂也撣了塵。到了臘月二十七這天,在前院宰了一頭年豬。因為住在村尾,圍觀的人並不多,我和孟輝也都不是第一次看,並不像小時候那麼害怕,我們想的隻是過兩天就可以吃軟糯的圓子和香噴噴的豬頭肉了。母親將豬肉留了一部分準備醃製起來,一部分分給家裡親戚,豬頭和後腿肉洗乾凈掛在廚房裡留著炸圓子。   臘月二十九這天,母親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起來,今天主要是炸圓子和煮豬頭,先要蒸糯米飯,待糯米飯蒸熟盛起,留一層炕鍋巴。再把後腿肉和豬頭洗乾凈放在旁邊,頭一天泡好的黃豆過幾次水;拿出一個大木盆抹上一層香油,把生薑、蔥切成末裝在碗裡,等我們吃過早飯之後就可以正式開始了。   父親係了一件舊衣服當圍裙,先把後腿肉切丁再剁成肉泥,依次放入糯米飯、生薑末、蔥末,再撒鹽,倒入醬油之後,開始用雙手攪拌。我則坐在灶後加柴,孟輝時不時地給母親打個下手。火燒旺以後,母親倒入大半鍋的菜籽油,油溫剛熱,父親這邊已經攪拌均勻,開始搓圓子了,他先把手上抹上菜籽油,再把肉泥搓成一個一個圓滾滾香噴噴的圓球,還沒有開炸廚房裡就已經香氣四溢了。   母親開炸之前特意跟所有人打了招呼:“今天誰也不要說不好聽的話,都要說好話。”我和孟輝自然小心翼翼,小時候哪怕說一聲糊了、黑了都不行,最好除了好吃、好香什麼也別說,母親說這樣來年我們家就會順順利利的。   油溫變得更高了,母親看準時機讓父親開始下圓子,鍋裡一時滋啦直響,稍等片刻她看準時機用笊籬撈起第一鍋圓子,放在大搪瓷鼓上瀝油。我和孟輝口水直流,翹首以盼,終於等到母親說可以吃了,我們迫不及待地各拿了一個開吃。糯米和肉混合著蔥薑,焦香的口感,簡直就是人間美味。這個味道我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隻是此情此景最終都會成為追憶。   圓子慢慢炸好了,母親又開始炸鍋巴、炸麵粉做的小炸、再炸兩份排骨、兩條魚,最後又炸了一些帶魚,至此炸物結束,收油洗鍋放水開始煮黃豆和豬頭,中途再放入幾節香腸,等黃豆和豬頭煮熟之後,撈出香腸,再煮一會兒,直至豬頭上帶齒的骨頭能輕鬆拉下來的時候就好了。此時母親會將滿是牙齒的骨頭遞給我們,我和孟輝啃得忘乎所以,待到午飯的時候已經完全吃飽了,隻能喝點湯漱漱口。   下午母親又開始在煤爐上做蛋皮用來包蛋餃子,我做過一次,總是做不好,不是太厚太薄就是烤糊了,我媽從此以後就不指望我了。我呢索性就在院子裡玩耍,院子裡除了冬青和香樟其他植物都落了葉子,顯得冬天的院子實在無趣得很,我這時候真希望馬上下一場大雪,那樣至少有雪景可以賞一賞。   實在無聊得很,隻好回到房間拿起那本手抄詩集開始看,這次翻到的是徐誌摩的《再別康橋》。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慢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輕輕地讀出了聲音,因為覺得這首詩歌讀起來朗朗上口,不知不覺沉浸在其中。想象著自己撐著小船看星光斑斕,我並不覺得這首詩歌有多傷感,隻覺得它很美,年少無知的時候總會按照自己的心境去理解事物。   母親做好了蛋皮,經過我的窗戶聽到了讀書的聲音,她停下腳步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她沒有讀過書,從小就吃苦耐勞,此時我的聲音讓她很欣慰。   年三十這天,母親又是一大早上就開始忙碌起來,宰了一隻老母雞燉上之後,就開始洗洗切切,父親和孟輝起來之後慢悠悠地吃了早飯,之後我也起來吃了。早飯完畢,父親開始寫對聯,先把整張紅紙裁成合適的規格,分別是前後大門、廚房門、倉庫門,甚至連豬舍都有,福字更是越多越好。   父親慢條斯理地寫著,寫好一個遞給我和孟輝放到房間地上晾乾,到晌午的時候總算全部寫完了,正午剛過母親喊全家吃午飯,因為都期盼著晚上的正餐,午飯就簡單得多了。吃完午飯休息個把鐘頭,孟輝從大卷鞭炮上拆下好多散的鞭炮,一會兒丟一個,玩得不亦樂乎,我則坐在堂屋裡嗑瓜子,吃炒米糖。很快廚房又忙開了,下午五點不到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做好了。   開飯之前,父親帶著我們先去給祖先燒了紙錢,回來之後開始貼對聯,新熬的糨糊還是溫熱的,撕去去年的對聯換上新的,頓時年的氛圍撲麵而來,正屋貼完貼廚房,我拿著一個寫著“六畜興旺”的紅紙跑向了豬舍,仔細地貼在豬舍的門上,豬舍裡隻剩下一頭豬,正歡快地吃著豬食。   此時,四下裡開始陸陸續續地傳來鞭炮聲,孟輝興奮和父親搬運鞭炮到前院地下,甩開一大卷鮮紅的鞭炮,擺好兩隻大轟天雷。父親先點燃了轟天雷,又去點鞭炮,一時間煙霧彌漫、震耳欲聾,空氣中飄浮著炸裂的香氣,我們捂著耳朵躲在門裡看,此時年的氛圍達到最高點。   大年初二,我們一家人去給外公外婆拜年,四個人兩輛自行車,從工大校園裡穿過去就能直接到山腳下,順著山旁邊新鋪的水泥路走,這樣不僅可以提早到達,並且不用再爬那幾座高高的山坡。   外婆的家在一座山坡下,寬大的院子裡隻有兩間瓦房,北邊一間住著小舅舅一家三口,外公外婆則住在院子西邊的廚房裡。廚房被隔成兩間,一間放床,一間壘灶。院子最中間擺放著很多假山盆景,間或擺著幾盆耐寒的臘梅和紅梅。   一到外婆家,我打過招呼之後就急不可耐地在院子裡轉悠開來。那假山上形態逼真的釣魚老翁和小橋流水相得益彰,有一個石頭雕刻出的魚池裡,我記得夏天來的時候還養著金魚,但我左看右看沒找到魚,於是跑去問外公。   “外公,魚呢,怎麼看不到魚啊?”   “天太冷了,放在屋子裡了,不然會凍死的。”坐在門口的外公慈愛地看著我。   “在哪兒?”我迫切地想看魚。   “在廚房大灶旁邊的水缸裡。”   我連忙跑到廚房裡,外婆和母親正在說話:“媽,這是我給你們醃的肉,年前家裡殺豬了。”母親親切地跟她的母親說。   “哎呀,你們自己留著吃吧,我們隨便吃吃好了。”   “我們現在條件好一些了,我兄弟又掙不到什麼錢,他孩子還小,能幫襯一點是一點,你們也不能總睡柴房裡,明年看看可能再蓋兩間瓦房。”   “你兄弟那房子不是你也蓋不起來,哪能還讓你操心,我們住這裡挺好的。”外婆愧疚不已。   “我是你女兒又不是外人……”   我興沖沖地找水缸,想著應該不會放在平時儲水的大水缸裡,再逐一揭開幾個蓋子,果然在一個更小的水缸裡發現了好多條小金魚,我開心極了,打斷了母親的話。   “媽,我也想養金魚。”   “養金魚?算了吧,你要住校,到後來還不是我養,就像之前飛走的鳥一樣。”母親沒好氣地說。   “魚好養得很,是吧,外婆,外公說過給它們吃饅頭就行。”   “你就想一出是一出,不養,要看你就到這兒看。”   “哎呀,就給她帶幾條回去吧,不行就往水塘裡一放,好得很。”外婆開始幫腔,她對我這個大外孫女格外疼愛。   “太好了,就這樣說了,外公,我帶幾條魚回去養了。”我興奮地跑去跟外公說。   吃中飯的時候,一大家子圍坐一桌其樂融融,間或說起往事大家都開懷大笑,我上高中住校也被當成新鮮事。   “時間真快,一眨眼,我們家欣然都這麼大了,想到她五六歲一個人跑過來,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樣!”年紀大了,我的外婆感慨自然多起來。   “是哦,現在想想她那時候才五歲怎麼就認得路呢!我帶他們總共就回來過幾次。”母親真是記憶深刻,當時她都以為我沒了。   我傻嗬嗬地笑著,壓根記不清細節,隻記得很小的時候一個人走了好久才到外婆家。我穿著外婆的花褲衩,褲衩太大一直拉到胸口,像是穿了一條裙子,夕陽的餘暉下,父親和母親騎車接我回家,清風拂麵,那畫麵像是鍍了一層磨砂金色,永不褪色。   “大夏天,她在我院子邊上伸頭,我一看這不就是我家小欣然嗎,我就問她你怎麼來的,她也講不清,我趕緊讓你兄弟去給你報信。”   “你不要講吧,她不見了,我們到處找,在水塘裡撈,最後連糞窖都撈了,我都哭死了,以為她被拐走了。”母親至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一時間大家又開懷大笑起來,隻有孟輝埋頭吃著菜,看到大家的焦點都在我身上,頗為嫉妒和羨慕,但他實在也是一個老實孩子,默默地繼續吃飯,吃完了就跑去找人放鞭炮了。   我吃飽了,見大人們還在吃酒聊天,待著甚是無聊,想著出去走走。天氣很冷,路上行人也不多,偶爾能看到拎著禮物的一家,肯定也是去拜年的。站在村口,我躊躇了片刻,向山上走去。   走了十分鐘左右來到最近的一座山腳下,這座山不太高,從前也爬過,今天我打算換一條沒走過的路。山坡上栽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我才想起來這裡也是一個苗圃,我在苗圃裡橫沖直撞,想找到一條上山的捷徑,終於在一片山茶旁邊發現了一條直通往山上的石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拾階而上,左右兩邊一開始是山茶樹,暗綠色的葉子裡藏著大大小小的花骨朵;再往上一點,兩邊開始看到桃樹,無葉無花,我想起自家院中的那棵桃樹也是這般,失望之餘忽然聞到一股甜甜的臘梅香味,結果找了半天也沒看到,隻好繼續往上。   眼見著快要到山頂了,突然就出現了一間房子,紅磚黑瓦,門窗都空著,我好奇地看看屋內,空蕩蕩的,似乎被遺棄了。看著這衰敗的空屋子,我很失望,沒想到下一秒驚喜出現了,剛離開空屋子,一株高大的盛開的紅梅赫然出現在眼前,這是我目前見過的最高的、最紅的梅花。   我愣了幾秒,回過神來慢慢靠近。它的花瓣重重疊疊,花蕊淡粉色,枝條似乎也透著紅色,小心翼翼湊近,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難怪徐誌摩那首《雪花的快樂》裡寫著: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這是不是就是一株朱砂梅呢?   這株梅花真美,同時還是有點遺憾,如果下雪就圓滿了,雪中賞梅才是最高境界,宋朝盧梅坡的《雪梅》說的。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遺憾歸遺憾,我的心情顯然是愉悅的,我羨慕古人的閑情雅致,也常常為自己是個俗人而自行慚愧,但就賞梅這件事來說,我和古人雖不在一個時空,也能感同身受,所以倍感榮幸。逗留了許久,終於還是依依不舍地下山了,想著來年還要再來賞梅。   親朋間互相拜完了年,吃吃喝喝,過了初八,這年就差不多過完了,元宵節前一天我返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