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出嘉峪關 “你奶沒告訴你過老鷹也會叼人吧?老鷹力氣可大了,你不用躺在老鷹嘴裡,它可以叼著你的衣服飛上天!” “俺奶說過一個神仙爺爺倒騎著小毛驢上天空去玩呢!老鷹要是把俺叼到天上呀,俺就摟著它的脖子,在天空上,架架,騎大馬!架架,騎老鷹!俺在天上騎老鷹!就像俺在俺奶家騎大肥豬一樣好玩!老鷹渴了,俺呲尿給它喝!老鷹餓了,俺拉屎給它吃!天上呀,可好玩啦!天上,啥都比屎多!雲比屎多,星星比屎多,小鳥比屎多,風比屎多,雨比屎多,閃電比屎多,雪比屎多,雹子比——”肉蛋亮晶晶的小黑眼睛笑成了一彎月牙,紅胖的小臉蛋笑成了一朵花。 車廂裡,爆笑。 娃他爸,在他的小臉蛋上“叭”地親了一口。 “你呀,小赤佬,滿嘴屎,滿嘴臟話,無可救藥!”她滿臉大汗,紅噴噴的,強忍著笑,搖搖頭,一個指頭戳戳他的額頭,還有點不甘罷休。 “咦,阿姨,恁不拉屎呀?俺一天不拉屎,都憋得難受!” 下去的笑浪,頓時又起。 “小壞蛋,真沒教養!我替你爸管教你一下!這麼大了,還光屁股,羞不羞呀!”她的臉紅了一下,在肉蛋的小腦門上輕彈了一下,勾起右食指,刮了一下他黑胖的小臉蛋。 “阿姨,俺才不是小壞蛋呢,俺是小好蛋!俺大說了,小娃娃三年鐵屁股,冬天不怕冷,就怕夏天熱!阿姨,俺長到你這麼大個時,肯定不光屁股了!呀,阿姨,你衣服濕了,奶包子都看見啦!”肉蛋左手摸了摸腦門,瞥了眼自己的爸爸,見爸爸正用粗糙的手掌擦著笑出的淚花,並沒責備自己的意思,於是,笑嘻嘻地用右手指著她草綠軍裝下因腋窩附近汗漬凸顯的胸脯輪廓。 奶包子?劉竹影無聲笑了,這可是第一次聽見這種叫法。 “奶包子?啥是奶包子?”有人不斷擦著眼睛,小聲笑問。 “小肉蛋,啥是奶包子?” “那那那,奶包子,奶包子,奶包子!俺奶奶說的!俺從小是吃俺娘的奶包子長大的!這個阿姨的奶包子,可沒俺娘的奶包子大!”肉蛋指著機關槍姑娘的胸前,自豪地歡叫著。 “小赤佬小壞蛋粗魯粗俗野叉叉——”機關槍姑娘勉強丟下一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哄笑聲裡,落荒而逃,回到自己座位,把臉扭向窗外。 快樂的小肉蛋在他爸爸懷裡,終於,又開始雞啄米了。 車廂裡,好容易靜下來。 “屎屎屎!那小壞蛋滿嘴屎屎屎的,就是從你們這裡出來的!嘖嘖嘖,實在受不了你們!你們一歇歇把長城叫土堆堆,一歇歇把青草叫牛屎牛糞!眼神不好就算啦,關鍵是你們曉得哇?那是長城,萬裡長城就是從那裡開始的!”那個機關槍姑娘,一想起剛才那個小壞蛋害得自己被一車廂人看笑話,氣就不知打哪處來,於是,轉身朝過道那邊斜後排兩個土裡土氣的鄉下丫頭不屑嚷道。 “哈哈,你自己奈不何青杠啃刨木!一個四五歲小娃娃都弄不過!哪個叫你去招惹人家了?以為人家小,好欺負?長城?這些土堆堆做的長城,有啥子了不起?”劉竹影冷笑。 “誰欺負那個小赤佬了?我不過是去幫著教育一下罷了!長城當然了不起!它是秦始皇修來抵擋匈奴人侵略的!”機關槍姑娘激動得連右耳邊小刷子似的小辮一顫一顫。 “人家沒大人?要你去教育,教育得好吧?一鼻子灰!這種矮趴趴的土堆堆,能抵擋人家侵略?嗤——” “哎呀,儂拎勿清額!從前是能抵擋的!” “喂,小娣,少囉嗦幾句好哇?快點來,一眨眼就看不見了!”那個臉貼著玻璃窗的長辮子姑娘頭也不回地招呼道,兩根黑亮大辮子上,紮著兩根黑綢子,宛如兩隻黑蝴蝶,靜靜地趴在辮梢上。 機關槍姑娘,看來是叫小弟?小底,還是小娣?隻見她這才轉過身,繼續向窗外望去。 窗外西天,一片金紅。暮色茫茫的蒼穹下,荒無人煙的寥寥戈壁上,肅肅晚風裡,橫亙著一條不見頭不見尾的土黃色長龍,一座風燭殘年的土黃色飛簷古樓騎在龍身上。 土龍和古樓很快被列車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成了天空與戈壁間的一道土黃色的線。 “美得來!壯觀得來!”紮黑蝴蝶結的長辮子姑娘仍戀戀不舍地望著夕陽裡的戈壁灘,喃喃道。 劉竹影斜對麵,三人座靠窗一個腦袋半禿的中年漢子,摸了一下自己光亮的腦門,微笑著搖搖頭,壓低聲音自語道:“這幫上海人真有意思!一路上一會兒唱,一會兒哭,兩個鼻子開大炮!現在又笑,到時候,他們哭還來不及呢!” “為啥子嘛?”兩個鄉下丫頭齊聲問。 “為啥?額們老XJ人都知道這麼幾句,叫做: 過了嘉峪關, 兩眼淚不乾; 前麵是戈壁, 後麵是荒灘! 一句話,XJ苦唄!” 劉竹影低下頭,不吭氣了。 “XJ這麼苦,那你,去乾什麼?”黑蝴蝶結的長辮子姑娘好奇地轉過身問,一張眉清目秀的瓜子臉,清新脫俗。 “嘿嘿,額麼,前幾年,聽人說,XJ地大,好活人。XJ苦是苦,可隻要舍得力氣,飯是吃得飽的。去年,額跑XJ看了看,城裡地方上,沒門路根本進不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就兵團要人,還真比呆在老家餓飯強。這不,如今,額回了老家,把老婆、娃兒都接兵團去。”說罷,他撥弄了一下懷裡一個兩三歲小男娃幾根黃毛的腦瓜。他身邊那個黃皮寡瘦的鄉下女人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摟緊了兩個穿著補丁碎花衣的五六歲小丫頭,他們一家五口把那個二十出頭招風耳的小夥子擠得隻半個屁股挨在綠皮椅上。 “哦,我記得,你們好像是在蘭州前麵一站上車的?”長辮子姑娘微笑道,美麗的大眼裡閃著真誠。 “對,額家,是定西的。” “兵團怎麼樣?苦哇?”長辮子姑娘小心問道。 “兵團,當然苦啊!種地哪有不苦的?好在,額在家裡本來就是種地的。怎麼,你們不知道去XJ是要種地的?去XJ是要吃苦的?” “XJ艱苦,我們當然知道!你們看,我在上海家裡時,收到的錄取通知書!”那個膚色紅黑、五官端正、紅毛線紮著兩條齊肩黑亮短辮的健壯姑娘,舉著一張粉紅色紙片晃了晃,跑到過道上,大聲念起來: “何田田同誌: 你光榮地被批準去XJ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參加生產建設。希望你去XJ後,在黨的領導下,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政治,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勞動,艱苦奮鬥,把自己鍛煉成一個既有文化知識又有政治覺悟的新型勞動者,為建設和保衛祖國邊疆貢獻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落款:中國人民解放軍XJ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工作組 1964年4月25日然後是:兵團的大紅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