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咖啡館夜談(1 / 1)

世界年輕時 無名氏zzz 6830 字 2024-03-18

第二天,埃齊斯泰來到咖啡館準備上晚課。即使深夜,也還是有三個人坐在那裡。   最左邊凹槽處坐著萊莉娜,她局促不安地扭絞大拇指,生怕被人認出兩人曾赤身裸體度過一個兩個夜晚;從左到右靠近櫃臺的第三桌坐著格拉德,他正在和歐洛夫攀談。   歐洛夫是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年方三十五,頭型方方正正,臉額頭又高又寬,眼眶骨突出,強化了犀利的眼神,使他產生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氣,但低音嗓子又帶著戲謔的語氣,嘴角兩邊因為時常大笑,向外延展出一道細紋,性情嘻嘻哈哈,難得正經。他隻穿著一件舊大褂,鞋子已經補到極限沒法再補,後跟脫落。   埃齊斯泰剛一走進咖啡館,萊莉娜就向他局促不安地投了一瞥,如觸電般立刻斷開。他朝萊莉娜笑了一笑。歐洛夫看見他,嘴角立刻扯開,朝他喊:“花花公子回來了!”嗓門大得可以。   “得了吧,快累死了,一堆廢話。”埃齊斯泰在格拉德和歐洛夫旁邊坐下。   “怎麼了,沒有一點收獲?”   “一丁點也沒有,全是一些有錢佬在那邊嘚嘞吧啦叫來嚷去,沒有一點營養。”埃齊斯泰把脖子頂住椅背,仰麵朝天,“不過還是有些收獲的,總還是有些人和我誌向是相似的。”他抬起頭,接著又無力沮喪地往左邊歪下去,“但問題在於,我可沒法和他們作思想工作,都沒渠道可以接觸,總不可以他車子在路上開得好好的,我突然從路邊沖沖過去跳起來扒拉住轎車把手或者車夫後邊說‘你好,我是埃齊斯泰,我想和你探討一下關於推翻資產階級共和國的問題’吧。”   歐洛夫的眼光閃過異樣的光彩。他和格拉德交換了猥瑣的眼神,對他說:“你在說什麼玩笑話呢,小白臉、公子哥、交際花、拉班?——”   “拉班是什麼?”“就是這一類藝術家。”“哦——我們拿管著叫破洞錢袋。”   “你不是剛來巴黎就勾搭上一個公爵小姐嗎,她可隻有個媽,一大筆家私可以揮霍,到時候結婚還可以繼承一個尊貴的名字,一筆巨大的財富。”   “行啦,差不多得了,別說這種話了,你看人小姑娘都臉紅了。”格拉德指了指旁邊的萊莉娜,她紅著臉慌忙擺手,別過臉去。   “這種情況下還能和我們這些窮人打交道開玩笑,你可真是隨和親民。你放心,”歐洛夫伸出右手,製止想插話的埃齊斯泰,“哪天又來個巴黎公社,我一定力排眾議把你保下來,再不濟也為你求情,想方設法為你活動。”   “你就太不厚道了,他怎麼說也是個老革命了,而且還和我們待了這麼久,成天兄弟同誌叫著的。”格拉德轉過頭對著埃齊斯泰,“你放心,我不像歐洛夫這個白眼狼——你去礦上打聽打聽,我可以最厚道講義氣的那一個,有一個人反駁你就來找我——我到時候一定把你保下來,不然我就和你死在一塊!”   “籲籲籲,別搞得我像什麼小人一樣!”   “嗬,那還得靠你自己。”   “停!”埃齊斯泰在密集的話語中見縫插針,終於說上話,“你們在發什麼瘋呢,再這樣我去找人把你們送到夏朗東精神病院去了。”   “好好好,地下部隊搞不過癮還想搞地下戀是吧。”歐洛夫擺擺手,露出鄙夷的神色。   “去你的,腦子不好就滾!”   “我滾!這可是我的咖啡館!這可是我從我父親那裡繼承下來——”   “從新航路開辟說起,你那個從阿拉伯回來的祖宗——嘚吧嘚嘚吧嘚——”格拉德白起眼,搖頭晃腦說起來。   “不對!”歐洛夫嚷嚷起來,“這家店要從新航路開辟說起,當時巴黎還是座典型的中世紀城市,沒有經過拿破侖三世和奧斯曼男爵的改造,道路曲曲折折——”   “很適合築街壘。”埃齊斯泰把本來要說的話咽下去。   “路麵破爛泥濘,走在路上從靴筒到褲腳,全都是泥點。我的祖先,名叫呂西安,當時是個商人,是當初把阿拉伯酒帶到法國的眾多人之一。也就是在那時,作為巴黎可能是最早一批發現阿拉伯酒——這種我們現在叫作咖啡,發現它其實發源於非洲的飲品——的商機的飲品,就開了這家咖啡館,從他手上傳給他的兒子,又從他兒子傳到他兒子的兒子。在三亨利之戰時,家族的咖啡館被毀了,但在1849年,我的父親回到這裡,重新開了這家咖啡館,為了迎合當時潮流(這直到現在也是時興進步),把它取名為‘自由者協會’。”歐洛夫一口氣說完,頗為得意誇張地站起身,向四邊轉轉,鞠躬敬禮,仿佛剛做完一篇演講。   “成天講這些有的沒的,我都背下來了。”格拉德不耐煩的說。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啊。”歐洛夫趕忙湊到格拉德耳邊。   “別以為我聽力這麼差。”埃齊斯泰冷眼瞧著他倆。   “你小子裝什麼呢。”聽到這句話,埃齊斯泰臉上的嚴肅被笑意所取代。   “你這可是挑戰我的尊嚴,我現在就要和你決鬥。”   “是是是,我嚇死了——喲,裡維,今天怎麼不躲下水道裡訓練了?”   從門口陸續走進來八個人。   “別提了,下水道真得是,誒,再待下去我要死過去了。”   “抱歉啦。”埃齊斯泰合上手。   “同誌們,最近很不太平,我在交稿子的時候碰到別的記者,他們全都聞到巴拿馬運河的消息,像蚊子一樣趕了文章闖進去。他們寫的稿子,各位,你們要不要猜一猜這些平時隻收錢捧人的名流稿子裡都稱贊了誰?——布朗熱將軍。他有給他們發錢麼?沒有。”米迪把蹩腳的禮帽往桌子上一飛,喘著氣講到。顯而易見,他剛趕完稿子交給編輯,就跑了過來。   “這有什麼?這些記者不過是一群臭蟲罷了,看到哪裡有流量,看到哪位肯出錢,就變成見血的蝙蝠、見到屍體的禿鷲(禿鷲好歹也等人先死,他們反而迫不及待、沒死就咬)趕過去啃食——我不是說你。”軍人說。   “同誌們,”米迪掃視眾人麵容,見大多數人都一臉無所謂、不屑的態度,不免憂心忡忡,“你們怎麼跟報紙發明之前的人一樣?報紙都出來多久了,公民們?連巴爾紮克都明白的事,怎麼到了1889年還有人不理解?報紙一出現,時代就變了。現在的時代,掌握了報紙,就掌握了話語權,掌握了話語權,就掌握了思想。現在的人們都跟著報紙走了,明白麼?要是報紙全都吹捧布朗熱將軍,不用說,他的聲望就會更上一層樓。要是一份有一萬訂戶的報紙站出來支持政府、反對我們,就會有至少十萬人出來支持政府、反對我們。”   “再說了,既然布朗熱並沒有給他們錢,就得到了吹捧,說明現在的大眾支持布朗熱(一月份的運動我們都看見過),這一情況十分不利。更何況我們本來就勢單力薄,在反對政府的生態位上全被布朗熱給擠掉,左派的位置又被布朗熱的同盟軍給占到。這樣,我們再無出頭的機會。”埃齊斯泰附和米迪的觀點。   米迪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公眾最容易被輿論煽動,倘若諸位再這樣忽視話語權,那就請做好與公眾為敵的準備——尤其是你,反對布朗熱運動的文章署名可是你。”   “的確,我就中招了。”歐洛夫說,“諸位知道,我所在的公寓裡的住客全是和我相同身份的店主,像是花粉店、服飾店之類的,還有些老頭老太婆,是些保守的教徒,還成天閑著,更何況一月二十七日我們的報紙反對布朗熱,我之前不是發過文章麼?他們居然有人看見我的一篇文章,進而聯係到反對布朗熱主義,再把閑話以五樓為出發點不斷擴散,終於讓所有人知道我是他們的敵人。他們甚至還收買了我家的廚師,再加上門房是他們一夥,我每天幾點吃飯,吃了什麼,幾點出去,什麼人來拜訪我,他們知道的一清二楚。我最初還被蒙在鼓裡,還好有一次我出去,走到一半想起店鋪鑰匙沒帶,就著急地跑回去,門房當時到我房間去找廚師,而且他半掩門以便隨時聽到外麵聲音——但我的腳步聲很輕,所以他們都沒發現——我就鉆進廁所,聽到廚娘講我昨天見了什麼人。不過一會兒,就又來了幾個人打聽昨晚我見到的人是誰。而且沒過多久,大概才三天左右,我媽就從亞眠趕過來,反復勸告我不要摻和上政治,她以她那副舊居鄉下的淳樸、真心信仰宗教的天真,叫人看著好不傷心,甚至如聖女一般可以使迷路的羔羊踏上歸途,哎呀,可惜我這個人脾氣像牛一樣犟得很,這點隨我爸爸,他當初執意要在巴黎重開這家店。這性格也可以說是我家族祖傳的,就像這家咖啡館一樣,是我那位發現阿拉伯酒的祖宗的傳家寶。”   “所以是誰?”阿爾豐都問。   “就是你啊……“   “是我們商討報刊的事?”阿爾豐都吃驚的說。   “聽他們的談話,應該沒聽到具體內容,隻是說我在和一個辦報的人談話,連是什麼報都不知道,在猜是不是我們辦的《公社公報》,而之所以這麼猜測也隻是因為有人看到我在此發表過文章,算是歪打正著。”   “——照你這麼說,我們就應該把其它報紙給搞掉才好咯?”格拉德問。   “當然。”米迪堅決地點頭,正如埃齊斯泰堅決地反對:“不行。”   米迪聳聳肩,攤開手無奈地說:“既然如此,那就做好在輿論陣地上被攻陷的準備吧。別說我們辦更好的報紙,沒用,思想這玩意,隻要有一條縫,外在的牛鬼蛇神就湧進來。更何況,倘若真到革命時期,我們新辦的報紙怎麼擊敗經驗豐富的報刊?你不限製,共和國就會限製,等到共和國統治區的公民相信汙蔑我們的話,拚死反對我們——埃齊斯泰,我們怎麼辦呢?害更多小夥子犧牲們?”   “所以我早說了,乾脆直接和布朗基合作,之前沖擊眾議院就合作,先把政府給沖垮了,之後的行動就輕鬆了,而且還跟著沾光。”裡維說,“革命必須不留餘地,甚至不講原則——你也這樣提過——重點是讓革命生存下來,在強大的敵人麵前要和其他敵人暫時結盟。”   “我們可爭不過左派,跟著布朗熱混不過撿些殘羹剩飯,不如開辟一條新路,選擇一個新占位。而且(來個唯心的),我總懷疑布朗熱這些姿態會把他和他的盟友拖下水。”   “行了,事已至此,就專心走我們的路吧。”亞瑟說,“而且,以我之所見,布朗熱將軍和政府還真說不上誰更強大。”由於他的軍人身份,眾人都找不出理由反駁。   “好了別提這些了,我要累死了,最近的工作快把我絞死不過有時候也想死也不錯——要是給那些不許自殺的教徒知道不得罵死我,尤其我是個小公務員。好了,我說到哪裡?”   “工作量太大。”阿貝爾說,他很年輕,才二十一歲,還在讀書。   “好,工作量太大(我還沒談到具體嗎?),就在剛才因為巴拿馬運河這件事,政府召開緊急會議,連我這種人都被拉過去旁聽。再加上之前一堆遊行,政府快給整怕了,要我們加大力度整治,重視群眾示威,搞得我們人心惶惶——不過這也可以用來證明政府的衰弱。”   “《軍帽報》!”咖啡館的門又被打開了。走來一個揮舞報紙的報童,深深的黑眼圈,蠟黃的皮膚,太陽穴乾癟下去,“先生,來份《軍帽報》吧。”   “喏。”工人安東尼遞給他一法郎,“不用找。”   “謝謝先生。”報童匆匆把報紙塞給安東尼,徑直往外麵跑去,但農學會會員雅克誠心想逗弄,便把報童攔腰抱住,把報童嚇一跳,雙手在空中揮舞,拳頭如雨點般砸向雅克,惹得他發癢發笑。   “小家夥,可別熬夜啊,對身體不好哦。”   “我已經十歲了!”見雅克把自己放下,報童便抱起手臂嘟起嘴,背過身不去理會他。   “哎呀,別生氣嘛。”雅克往左大跨步,閃到報童眼前,見他又轉了個方向,調侃道,捏了把孩子的臉。乾癟無肉。   “吃點點心吧。”弗朗索瓦和埃齊斯泰各遞過去一個瑪德琳蛋糕和瑪德萊娜蛋糕,讓報童看了不禁誇張的吞咽口水,把自己給嗆到了。   “沒吃到就嗆了,吃了不得噎死。”埃齊斯泰調侃道,溫柔地拍撫報童背部,“吃吧,別狼吞虎咽哦,噎死可就得不償失咯。”   “你小子就不能說點好的?”弗朗索瓦撓了撓埃齊斯泰的腋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埃齊斯泰渾身一顫,像隻受驚的貓往一旁跳去,撞到雅克身上。   “喏,以後你就照這樣對付他就行了。”弗朗索瓦一邊對著報童說,一邊歪歪頭指示報童看埃齊斯泰的狼狽模樣。   “去你的,狗東西。”埃齊斯泰大吼一聲撲向弗朗索瓦。   “別當著小孩子麵說臟話——我錯了——”   “拜托,我已經很克製了。”   “我說過我不是小孩子。”   埃齊斯泰摸摸報童頭,說:“好的,你叫什麼名字?”   “格列茲曼。”   “好的,格列茲曼公民,你為什麼這麼晚還不回去睡,這個時間段沒多少人可以賣報,反而第二天晚起錯過黃金時間,而且現在很亂,又危險。總而言之是得不償失。”   “這我當然知道,可顧客就是海綿,隻要肯擠總還是有的。”報童無奈的說,“我的精力充足得很,不論熬到多晚白天還是照常起床,就當是要去玩遊戲。隻要能找到一個客人,我就是賺的。”   “為什麼呢?”   “因為窮啊。”聽到這句話,報童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吧。以後如果你還要晚上兜售——”“——你在說什麼,先生?”“——如果你以後還是要在晚上出來賣報紙,你就來我們這吧,路上看有沒有其他人可以賣出去,到我們這再把各種報紙都來一份——如果可以還可以順便上個夜課——如何?”埃齊斯泰把一枚金路易塞給報童。   ”呀,看來該上夜課了,走咯。”埃齊斯泰抬起頭看看陸續走進的人,便轉身走向裡麵的小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