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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10039 字 2024-03-17

忽閃忽現的金芒,是迦羅娜奔跑的方向。即使追尾、對撞的汽車堵塞了十字路口,即使尖叫推搡的行人充斥街頭,她也要穿行其中,去挽回知錯的朋友,那個調皮又懂事的壞蛋弟弟。   “看啊,小林,如今你能分裂力量,分裂並無實質的力量,玩得可爽?”中拳的趙無秋未曾後退分毫,相反,他扭頭看向圍觀者與過路者的痛苦,似乎在欣賞,“人們常說,破壞力即為強,我卻不能茍同。真正的強,是驅逐毀滅的光啊。來,你盡管來,而我,會為這些無辜的可憐人送上天武的庇護,他們「帝皇」的仁愛呀。你的家當,權且借我一用吧。”   語畢,無秋現身於滿載聖巖的手提箱之旁。他撕開這皮質鋼骨的箱子,任塊塊聖巖跌落在路上,從內散射不亞於初誕天晶的輝光。神奇的是,本該隨著奇跡的激活而消融的聖巖,卻是飽滿如初,無止境地散發金芒,沿著溫亞德的海岸線,構成輻射近萬平方公裡的光盾,連結為庇護溫亞德的城區、城郊、鄉鎮、荒野、海麵的光…   真正的庇護千裡。   不用再解釋,不用說多餘的話,恢復了青壯之態的林思行回望行使奇跡的使者,以童真的笑告解朋友的意圖——   來吧,放開手腳,痛快打這一場。   “天曜、天晶…禦天士、重天、天道…”麵對浩瀚的金色光芒,林思行想起了某位分身鉆研而來的成果,低頭吹了聲口哨,“更符合梁語的習慣,更貼合梁人的文化…但說多了,又膈應得慌。奇跡、聖巖、前行者、巔峰、本源…我們說了太多次,徹徹底底給同化了,以至於揭開歷史的真麵貌,反是不知所以,認為錯的非是自己,而是迂腐的前人…”   “多說無益,”無秋背負雙手,欣然微笑,“還未見底,你該再試幾招,試到再無進展,再無欲望,試到心滿意足為止。不然,咱們不是白忙活這一趟,白來世上走了一遭?”   “是的,你說的對。那,竹子哥,我們再來過吧。”   林思行以五指挖入路燈的柱基,若無其事地抓出纏繞電火花的纜線。任何生命體都難以承受的電壓,不能給他絲毫的痛與麻,更在他的體內裂變,如低等的植物般,進行那無絲分裂的原始過程,以最滑稽、最反常的方式,翻倍又翻倍,達成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指數式增長,擊穿無助的空氣,如雷霆誕生在大地上,向那高空、向那樓房、向那車輛、向那人與精靈、向那生與死…   向那萬物釋放。   再狂野的電流,也受製於庇護的光。在這肆意的閃電與金芒之網下,繁華的溫亞德霎時鴉雀無聲。尖叫的人閉了嘴,逃命的人收了腿,沒有人拍照,沒有人記錄影像,什麼最新款的手機、什麼最高精的鏡頭,都不值得居民們使用。要觀賞這百年未有的奇跡,自然進化的雙眼,才是最清晰的窗。   距離較近的,是戴蒙德莊園的主仆。父親帶著孩子,哥哥牽著妹妹,仆人扶著小姐,如臨深淵地走在家中,一步步爬上二層,小心避開破碎的玻璃器皿,在無遮擋的落地窗後,看黑發的年輕人在風波氣浪中亂舞,勢要把那屹立不倒的白發老頭擊垮。   再遠些,剛接兒子放學的齊約娜,還在駕駛座上向帝皇祈禱,讓捧著方紅酒盒的阿納塔別亂張望,自己則捏緊無信號的手機,希望丈夫能平安無恙。   更遠些的街上,一對特立獨行的師生還在趕路。跑不快,跑不動,迦羅娜隻有擠開呆傻的行人,急匆匆快走,向最開始的那束光前進。她的身後,伊利亞是不緊不慢地跟著,無聲地走在老師開辟的道路中,又始終保持著距離,以舍棄掩飾的墨綠潭水,去注視老師焦慮的背影,漸起波瀾。   又趕外麵些,便是濱海的豪華酒店。旁的客人先不談,住著少年、木精靈和男人的房,是唯一沒有給前臺打電話添麻煩的好客戶。發現無法用網聯係班布爺爺後,賽爾是撐起堅定的笑容,安慰快驚掉下巴的德瓦·格拉戈與雅星迪·艾普菲洛,說是爺爺在解決些小麻煩,很快就能處理乾凈。   沿著海岸往北漂,漂到堆滿破船和集裝箱的舊港,這藏滿殺手流氓的鼠窩,也罕有地平息了爭吵。巴爾托帶來的四位殺手,放下另外三位同行的成見,從生銹的破洞裡探出頭,在電與光之下吞著唾沫縮回船艙,當起了藏在廢鋼爛鐵裡的耗子,一聲不響。   可多弗斯先生的手下,卻跌跌撞撞地滾進了船艙,隔著鋼壁鐵欄,指著海的方向,說大事不妙。殺手們推開他,跑上甲板,心頓時涼了一截——護送著航母的驅逐艦,已是清晰可見,兩棲的登陸艇,已把一隊隊的士兵送上港口,集結待命。   格威蘭的一支海軍,竟在事發的同時,抵達廢棄多年的老軍港,但不幸的是,因為庇護的光盾在阻攔,他們寸步難移。嚇到縮卵的殺手們隻有和抓著腳架來提舉機槍的大兵們共處一區,汗水滾滾,是肉眼可見的神經緊張。   年齡最老的那位殺手,已作祈禱的手勢,低聲背誦著晦澀的文章,聽得瘦子與胖子抓耳撓腮,拚命噓聲,叫他閉嘴。可壯漢與中年人,倒是跟著念了起來,暫停了飆流的汗水,相信哪怕是不信帝皇者也能聽懂,這三位殺手是在重復教典的內容:   “帝皇投來光,給迷途者指引方向…當他們走出方正的空之迷宮,雲朵化成手,捧他們回到地上。那遷徙的天鵝群飛過,排為祝福的語——迷途知返的,帝皇恩賜你新生,引你向善;改邪歸正的,帝皇使祂的光照你,予你幸福;闔家團圓的,帝皇誇贊這美滿,賜你康泰!從過去的苦難到今日的祥泰,從今日的祥泰到明日的完滿,帝皇在上,給你們永恒的平安!”   瘦子和胖子,雖然向來認為信教無用,如今,卻是隨著同行們祈禱,哀求全知全能的帝皇施舍平安。沒多時,他們就瞧見,已靠近破船來的士兵們頓步轉身,放棄對舊港的搜索檢查,走向那停泊的登陸艇和驅逐艦。似是帝皇聽聞他們的祈求,饒他們一馬,叫這些不知為何冒出來的大兵快些回軍艦上,免得給金芒外的閃電雷暴眩得眼花。   當所有殺手都在慶幸逃過一劫時,槍響了。   不,是炮響。驅逐艦像是發了神經,把艦炮對向天空,連鳴二十八響。可墜落的炮彈砸在庇護的奇跡之光上,又震不出一絲微波,被那流竄的雷電隔著金芒戲謔,散作無力的硝火與塵埃。   是海軍在發瘋?想以火力突破奇跡的屏障?不,不是的,在驅逐艦鳴炮的同時,登陸的大兵們清掃著港口的障礙物,把集裝箱和生銹的殘骸掛拖走、排開,為一架自航母起飛的直升機騰出空位、一塵不染的空位。   殺手們磕磕巴巴,再念不出半個音節。他們多少懂得格威蘭軍隊的禮儀,海軍的二十八響鳴炮禮,代表著莊士敦一世用四個禮拜擊潰叛軍主力、再造格威蘭的壯舉,是迎接如國家元首這等尊貴的貴賓,或是王庭君主的至高禮節。而在這節骨眼到溫亞德來的,不會是他國的首腦,隻能是那位深居簡出的君主…理應在康曼城的王庭安養身體的陛下。   從直升機下來的中年人,胡子、眉毛和頭發修剪得整潔精神,紅、金、黑的三色禮服,有著皮草的蓬鬆與腈綸製品的光澤,修身的程度正正好。可若湊近了看,就能發現,這在列隊恭迎的士兵中走過的中年人,頭發是黑白斑駁的衰老,麵容是慘白無血的病態,就是準確如機械的步伐,也掩飾不了沉不穩的重心,揭示著他真實的健康狀況。   這時,一位軍官跑步前來,並攏雙腿,立正行禮,向國王報告著什麼。稍許,國王搖著頭,把手一擺,走進臨時支起的帳篷,休息去了。   士兵們再度行動。這次,粗暴拖行的廢鐵爛鋼抓得水泥地哭嚎,沒耐心的喊叫聲吵得殺手們發顫。士兵們在問,在吼,在看這些廢棄的船裡有沒有躲著流浪漢,叫藏著的活人趕快離開,他們要給屬於王庭的軍港來個大掃除了。   在腳步踏響船艙時,殺手們快些甩掉了腰間和懷裡的槍,舉著手走上甲板,給麵色不悅的士兵們賠笑,好說歹說,仍舊攔不住士兵們的搜查。沒多久,他們跟著一箱箱違禁的武器,和嚇破膽的小流氓們哆嗦著押在一起,等候軍官的問話。看著軍官手裡的鋼筆,瘦子和胖子非常後悔,後悔聽了巴爾托的命令,提前到這裡蹲守;後悔沒有跟巴爾托一起,跑去城裡快活;後悔聽了家主的安排,來這倒黴的溫亞德對付什麼朝晟人;後悔沒有早些坦白,直到士兵向軍官報告,才明白,守口如瓶的同行們把內情透了個底掉。   “帶下去,斃了,當是給陛下壯行,”聽到一些名字後,軍官讓衛兵押他們出去,不耐煩地下了命令,判了他們死刑,“哪條臭水溝的老鼠,也敢來跟王庭搶食?殺了,等之後發個通告,叫不知好歹的野狗們長長記性…再張牙狂吠,末日就到啦。”   的確,軍港的西邊,是黃昏的海平線,那沒有波濤的海麵,是水彩著墨的橘紅,當一隻海鳥叼著魚破水而出,跟今天的太陽告別,那朵水花才恢復本來的蔚藍。籃與橘,金與紅,晚霞與船,光明與黑暗,都在沒入寒風,沒入無底的海洋。   某些沒了老伴的居民,會在散步的時候給沙灘上熱舞高歌的年輕人忠告——在溫亞德,無人陪伴的夜,比冬天的海水更寒。有尋歡作樂的時間,不如找個對上眼的人,結婚忌酒,別再成日瞎胡鬧,去改了這擾民的毛病,美美睡個好覺,在醒來時念一句“帝皇在上”。   可年輕人是不屑一顧,該進舞館進舞館,該去酒吧去酒吧,到沙灘的篝火晚會上嗑藥,到朋友的私人宴會裡亂叫。一些愛張揚的,或是拆了摩托車的排氣管,或是踩死跑車的油門,不分早晚,把街區吵成競速車的賽道。   他們年輕、快活,不守法紀、目空一切,會對嗬斥自己的老人家豎起大拇指,再猛力向下,罵一聲少管閑事,或是乾脆置之不理,在極限的速度中甩開多事的老家夥,笑話他們是與時代脫節、不懂潮流的殘黨。   現在呢?這群狂放的小年輕,給平生未遇的奇跡撞折了門牙,連翻飛的座駕也顧不上扶,撒開腿就跑,邊跑還邊問同伴,是不是磕的藥勁太大,弄出了幻覺,又或者做著長夢,還沒醒來?往日攔不住他們的老人家可慌忙伸出拇指頂著額頭,叫他們快些跟自己禱告——神聖的帝皇,終於降下天罰啦,知錯悔改,為時不晚呀。   不知是幻覺還是發夢,年輕人選擇信了老東西的鬼話,生澀地跟讀禱文,在金芒遮蔽的雷霆下,憋著撒尿的沖動,懇求沒見過麵的帝皇大發慈悲,寬恕往日的罪,給一次機會回頭,給一次機會皈依。   而被林思行攻擊的趙無秋,頗有興致地望著這些忽然虔信起來的人,慢悠悠地評頭論足:“臨渴掘井,平時不念一字天武,不喊一句帝皇,臨了磕頭拜節,妄想好運加身,不甘窮途末路?省了吧,還是拍拍屁股,把斷了的牙撿兜裡,最起碼還能找醫生補上,不至於當個豁嘴佬。”   他的語言,是喉嚨鼓動的微弱聲波,在這雷霆之網的起始點,是會被電光撕裂的渺小,不可能有人聽到,但他的朋友卻停了攻勢,不以千形萬影的速度與力量回應,而是用最平凡的聲音去問:“你有多強?”   “不知道,我不知道。”   聽上去,趙無秋並未撒謊。林思行是歪著頭,把手指咬在嘴裡,啃起了指甲,委屈,委屈,又是說不明的憂慮:“為何,第六…第七,第八巔峰,我還是打不到你啊?竹子哥?”   無秋看著眼前的朋友,這個已非青年的少年,這個戰爭結束的前夕與自己重逢的少年,不,是更早、更早的日子,是乘上火車,在汽笛與機械的轟鳴裡離開了家鄉的孩子。是的,是孩子,林思行是在逆轉著生長,從年暮到年壯,再到青春,再到年少,直至這令趙無秋也大笑的年幼:“天賦吧,或許,我的本源天生最強,沒辦法啊。”   “我不信,你是笨蛋,你都算不了三位數的乘法,”變回孩子的林思行吐了吐舌頭,挺著胸,自信滿滿地退回電流之中,在雷電之網裡繼續笑話他,“笨蛋竹子哥,你要抄娜姐作業,你要搶我的答案,你是笨蛋,林海最傻的——阿竹笨蛋!”   “小林,事實擺在眼前,你是明白的,”無秋巍然不動,依舊諄諄善誘,就像那勸告年輕人在帝皇之前向善的老頑固一樣,合不上嘴巴,“不然,你也不會躲在閃電裡,不會傷不得我分毫。想變強,想深入本源,充分汲取天晶的蘊藏,就要靠你自己了。來,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相信我,也相信你,來,繼續吧,繼續攀登過去的天道…而今的巔峰。”   “好,竹子哥,我會來的,我會爬山的…”回答中,林思行忽而一頓,聲音是摸不定的嚴肅和勉強,滿是堅韌的迷茫,“直到超過你為止。”   再出手,他打算憑最直接的分裂去試探朋友的極限,那就是能量的分裂。什麼電能、生物能、動能,都在本源的催穀中裂變,一為二,二為四,四為八,反反復復,終至澎湃的可怕。待能量暴增完畢,他蓄勢待發,不管是以身軀的碰撞,還是以熱的釋放,已無法逆轉的能量,都要掙脫牢籠,去破開不變的金芒與庇護,挑戰朋友的高。   但,在能量釋放之後,他卻揉著眼眶,給了自己的臉兩巴掌。因為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毀滅或無事的溫亞德,而是方陌生又熟悉的林地,一個快要忘卻模樣的家。   家門外,是忘了長相的父親和母親。這兩個大人剛剛趕上末班車,要去城裡工作三天,又要把才幾歲的孩子托給鄰居照料。他不想,他不想這樣,快步追向那公車,沿著村道奔跑。鄰家的哥哥和姐姐在身後追,喚他回來,他回頭望了眼,急忙剎了腳,因為那是臉上無疤的竹子哥,和尚未長開的娜姐。   可等二人跑過來伸出手,他輕輕一觸,卻看兩道身影如沙飄散了。   他轉過身,看見的又不是公路,而是列車的車廂。他躺在下鋪,對鋪的是一個操著林海口音的邋遢老頭,襪子臭得熏眼睛;上鋪,則是看著書的娜姐,正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去餐車吃點便飯。他搖著頭爬起床,剛走到窗邊,隧道的黑就吞噬了林間的綠。   光明再現時,他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前排,在學生們的起哄中,被講課的老學者拉到講臺上,要當著娜姐和同學們的麵,解開這沒人答對過的數學題。他跑了,他不懂為何會這樣,他沖出教室,沖出花園水池與長廊,跑過操場跑過公路,一腳踏進了更熟悉的地方。   是軍校的學生宿舍。宿舍的床邊,那高高的個子,秀氣又不善的鵝蛋臉,耳朵被掐著的痛,都讓他忘了掙紮,說:“是你嗎?是你嗎?是…”   是夏嗎?   是吧,應該是吧,在他說出口的瞬間,宿舍沒影了,夏消失了,他跌落在血泊裡,掉落在被開膛抽腸的屍堆中,他記得,這裡是博薩的涅玟,是朋友初次發瘋的地方。   這次,他的心靜了。他站直身,踩著屍體而走,走過了好多的地方。瑟蘭的雲之森,帝國的聖都,朝晟的林海,博薩的阿聶河,格威蘭的康曼,漂著遊輪的伯度河,伏韋倫,溫亞德,高琴科索山…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地方,他去過的地方,已不一樣的地方。   但,缺了最重要、最重要的地方。   是的,站在冰雪裡的他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徹底改變一生的地方。遺忘之地的中央,凜風城的遠處,天際山脈的一角,伏擊戰將的雪峰、觀望武神易名之戰的貴賓席位。   去吧,去吧,去吧…   很多的聲音在他背後回蕩,鼓勵他攀登這巔峰,鼓勵他戰勝這心魔。那是誰呢?是他的朋友,他的親人,他的愛人,他共事過的前行者,他教導過的學生,他拯救過的孩子,以及他本人。   去吧,登上這雪山,戰勝這雪山,翻越這重巒疊嶂,踩過這層嶺復峰。   爬啊,爬啊,沒有力量,沒有本源,沒有火,沒有糧,沒有保暖的衣,沒有抗寒的布,沒有休息,沒有回頭,一步步走,一點點爬。埋進雪裡,就用手挖出來;掉在石頭上,就拚好血肉,接著摸索;滾落到山腳,就哭哭鼻子,再攀登一趟。   不知多少次跌落,不知多少次摔倒,他爬過了冰與雪,他爬過了凍土與巖石,他站在山巔之上,舉高手摘去炙熱的太陽,並將之吞下,去融化那折磨身軀的冰涼。   可在這沒有人的地方,無人陪伴,無人鼓掌,無人給予擁抱。哪怕身如烈陽,他仍是寒涼刺骨。寂寞了,林博士、不,林思行寂寞了,知曉天晶的真名、掌握本源的力量、登臨更高的巔峰,他明明該心滿意足,明明該自若安然,但孤單的心偏偏告訴他,這是多麼無可言述的寒冷…   一種霜凍蝕骨的孤獨,一種獨立山巔的想哭。   高處不勝寒啊。   “好冷,好冷啊…”   說完,他陡然墜落,不是墜落山腳,而是墜入穹蒼,墜入那黑暗而無垠的天空上。   拉不住,停不了,墜落的極限是什麼?是天空?是宇宙?還是天道的終焉,真理的盡頭,本源的終極?   答案,早已揭曉。   “恭喜你,小林,”在迦羅娜趕到的前一秒,知曉答案的老人抓住漂浮的原初之巖,解除了庇護這座城市的奇跡,靠著莊園的圍墻塌低肩膀,送出別離的笑,“你會感謝我吧?會吧?”   順著人們的視線,迦羅娜一眼便找見目光的交點,那位還在笑的老人。她看見,一個孩子站在老人的身前,撒嬌般撞過去,痛得捂著頭,回身朝她哭鼻子。她顧不得別的,拚了命翻過別在路中央的車,因為那孩子是她的弟弟,是記憶裡的小林,絕對錯不了。   可等她摸到孩子的臉,指尖卻碰了一空。孩子的虛影如風沙四散,歸於那方老人手中的黑水晶。這時候,她能瞧見了,老人的臉上有道橫疤,站姿鬆散而可怖,那威嚴不似統治者、不似國王,而是如神行走在世上。   “很可惜,娜姐啊,你剛剛見到的,已經不再是他了,”班布先生摸了摸鼻子,心虛地笑了笑,“他走了,去了理想的地方。”   多年未說梁語,再張口,她卻講得比班布先生更流利:“你乾了什麼?”   “我幫他實現了理想,攀登了本源的巔峰。”   “他在哪?”   “真理之中。”   “胡說。”   “沒有,我講的都是真話,”班布先生攤開手,對著昏暗的天空一語長嘆,“正如當年祖仲良說的一樣。記得嗎?本源的盡頭是自我的迷失,誰也逃不了。不過,這不就是小林所追尋的嗎?我幫了他,幫他觸及本源的極限,幫他戰勝自我的極限,飛躍本不能逾越的巔峰,和他追尋的本源、追尋的真理融為一體,永不分離了。”   “你這個…畜生,”迦羅娜握緊拳,渾身都在顫抖,“你知不知道——”   “娜姐,我有苦衷的,不過你沒說錯,我就是個畜生,畢竟,我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班布先生摸著脖子,扭得頸椎哢哢響,咧開的嘴酸澀至極,“小林給你的郵件?我早看過了。但我清楚,與其讓他在理想破碎的無助中茍活餘生,不如給他來個輝煌的送葬,這樣,既對得起他,對得起被他傷害過的人,也償清了我欠祖老頭的賬,兩全其美,不是嗎?”   “要對得起被傷害過的人?那你最該去找棵樹上吊。”   “我也想,不過,時候未到。我有太多的謎題未解答,有太多的遺憾沒補齊,”班布先生拍了拍迦羅娜的肩,欣慰地捏著她的耳尖,幫她壓整齊炸了毛的短發,“等一切結束了,我應該會去死吧。”   “你…”迦羅娜想罵他,指責他,掌摑他,揍死這個失心瘋的老東西,殺死這個毫無良知的使者,可到頭來,又罵不出一句完整的臟話。   “看吧,娜姐,不管麵上多冰冷,看著多麼的生人勿近,我和小林啊,都清楚你是個優柔寡斷的好姐姐,所以,你才任人拿捏啊,”這時,一些不和諧的廣播聲接近了,班布先生搖搖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握著迦羅娜的手,退了兩步,好生說道,“去晨曦吧,娜姐,我曉得你們餘情未了,從未放下,我的錯,不該由你們承擔,所以,我會送你到晨曦,與葛瑞昂在一起。噓,這是不能回絕的,忘了嗎?我隻做自認為正確的事,不論你情不情願,我都會送你過去。至於你的學生嘛…那女孩,是太缺母愛吧。她把對母親的依戀,全都投注在你身上,甚至不惜以本源誘導,誆你中招…噓噓噓,別驚訝,她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畢竟,我是最接近本源的人啊。好了,娜姐,我說完了,如果要跟我道別,請趕快吧,當然,不說話我也能明白,全看你啦。”   “阿竹…你變了好多,”在被天國之門的金芒傳送前,迦羅娜摸著老人的臉頰,那銳利的豎瞳,是說不明的愛恨交加,“但瘋瘋癲癲的腦子,還是和那年一樣。”   “再見。”   舉手送走自己的姐姐後,帝皇使者、常青武神佇立在原地,聽那廣播和螺旋槳的聲音抵近,不躲不藏。   這時,濱海的酒店、停在路上的車輛、掏出手機的行人才發現,電臺、廣播、網絡恢復了信號,而不論電視裡的畫麵,還是新聞的視頻采訪,都是半空中的直升機用長焦攝像頭實時錄製的,是最真實、最貼切的一線情況…   齊約娜的車裡,賽爾的房間裡,以及剛剛沖出機場的露絲的手機裡,軍方的記者,都在播報同一則新聞:   “…不論怎麼講,今日溫亞德的異況…踩踏的市民…損毀的財物…全責…應當有人負全責…沒錯,我是說,我們的帝皇使者應當負全責…”